“这个,你能解开吗?”福佑指指脖上银锁。
瘟神一眼便知银锁作用,可男人最气被问“你能不能?”,轻轻嗤声,颔首都嫌懒。
福佑满意了,喀地摆下棋子:“好,那我们开始。”
一旦福佑存心要赢,她便能轻易做到,梅无尽口中所谓“天分”,太过轻描淡写,严格算起来——福佑妥妥是棋艺天才。
她凭靠实力,替自己赢得第三次奖赏。
银锁被震断之际,颈上早已习惯的重量突然离身,难免有些不适应,宁空的,福佑探手摸脖,上头只剩下一块平安扣,暖暖贴躺胸口。
“我还以为,我魂魄会咻的一声,和泥躯分开……”她都做好心理准备了,没料到人仍稳稳站在原地,双手收紧又放松,双腿跳了跳,没有任何不适。
“若真如此,霉神未免太不济事,银锁不过是辅助,他原本的术力已经帮你身魂相融。”
福佑马上摆妥第四盘棋,眨动浑圆眸子,问他:“你会不会抽魂之术?”
男人最厌恶的第二句话——你会不会。
翎花突然觉得,她家师尊兼男人,很禁不起激呀……
毫无意外的四连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帮福佑这种忙,真的没关系吗?”翎花心里忐忑,又不舍,明知福佑一步步在做的事,是将她自己推上魂飞魄散,身为朋友绝对该阻止。
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翎花知道枕畔的他同样未睡,低着声问。
“她自己的选择,与我们无关。”他捞她入怀,清冷语气由她头顶飘下。
“……她若离魂,会变成怎么样?”
“散尽后,连渣也不存。”
“我要不要劝她……”话语遭他截断,他轻拍她后脑杓。
“该烦恼这件事的,不是你。”当然,也不会是他,浪费时间胡思乱想,不如早早睡了。
“可是……你答应她,明早就要替她抽魂……”第四盘棋的落败代价。
“翎花,睡觉。”
“你找个理由拒绝她嘛……”
“既然了无睡意,那么,来做些让你更好睡的事。”
“……等、等等,福佑人就睡在外面——”
所有反驳,被狠狠吻进嘴里,再也无暇溢出……
“……”喂,听得一清二楚了,半点都不顾忌有客在场。
福佑裹缠棉被,决定暂时挪到屋外去,不扰鸳鸯床笫间嬉闹,半个时辰后再回来。
反正她也睡不着,躺在地板只是睁眼望屋梁。
睡在左右的两只胖白,眯开眼缝瞄她,却没打算跟上她,到外头吹冷风,又各自扭头睡了。
从孤绝岩赏月,月亮又大又圆,高悬晴空,照着她心情平和清明,无半丝挣扎,希望她最后离开这世间时,也有这般美好的夜色送她。
树下有个秋千,是孤绝岩中,她最喜爱的一物,以前,爹替弟弟绑过一个,她瞧弟弟在秋千上笑开怀,羡慕之心满溢,可她不允许碰,也无暇去碰,她老是有好多衣物得洗,帮家里挣些钱。
福佑坐在上头,慢慢摇异,轻缓哼起曲调。
一首她儿时记忆中,模糊听过,哪个邻家娘亲哄娃儿的曲,很温暖,很可爱,她总是受完后娘罚,挨了打后,揉着伤处掉泪,悄悄贴在墙边,闭上眼,想象她早逝的娘也定会这样,拥她入怀,为她哼歌。
她曾经哼给小小海雁听,他还笑她幼稚,歌声不好,可睡不着时,又讨着要她随便唱几句……
这一夜,她慢慢把她短暂一生、冥城受业障之苦、待在他身边,学会认字、见识凡人无缘能经历的诸多仙事,以及,他入凡那一世,细细回想。
好的坏的、甜的苦的、能记起的、快要遗忘的,通通反刍了一遍……
回首旧事,她竟活了那么久,单是回忆,漫漫长夜已然轻巧过去。
月沉,日出,远方晨霭,似极了仙宴上的霞光羹,羹的味道,明明极不出色,她却仍旧记得。
瘟神比翎花早起,推开门扉,不意外看见窝在廊下的福佑。
两人不互相道早,皆是安静凝望晨曦。
“翎花若是醒来,只会碍事,不如……我们趁现在做做吧?”福佑打破沉默,提议道。
瘟神不置可否,择期不如撞日,伸手向她,福佑递上掌心,瘟神收拢五指,握的却不是她的手掌,五指一紧,收势,再使劲抽扯,福佑被猛力甩出去,仆跌在地。
碰撞之处,半分疼痛也无。
福佑起身回首,看见自己身躯软软瘫倒廊下,动也不动了。
“你的‘抽魂’也太字面上的意思了。”忍不住埋怨两句,迅速往晨曦无法照耀的角度躲。
“‘抽魂’能有什么不字面上的意思?”他淡睨她,觉得她说了废话。
好像也对,抽魂还能有什么不字面上的办法?罢了,达到目的就好,用抽的用踢的用踹的,结果一样,便是好方法。
翎花的抽息声,随后传来,奔到瘟神面前直跺脚,不满嚷嚷:“我还打算今天再劝劝福佑的,你怎么手那么快啦——”
“我没打算听你的劝,你省省唇舌,不过来了正好,再帮我个小忙……”
福佑要翎花解下泥躯颈上的平安扣,她化为魂体,许多凡物已无法触碰自如。
“我怀里有只小玉雀,能带我去坟冢,我需要你替我搬墓碑、胖白贰……本来应该自己先跑一趟的,将所有事情打点好,但不想错过你不在场的天时地利,免得多听唠叨。”
“……”听听,这是求人的态度吗?说到最后,还暗指她碎念!
偏偏被暗酸,翎花仍只能一件件替她办妥。
包括随她去了趟樱冢,立好碑,按福佑的意思,把平安扣挂在墓碑上,也将胖白贰一块抱去。
胖白贰在樱花飞雨间奔跑乱跳,浑圆狗屁屁一抖一颤,乳白奶酩似的,瞧了疗愈。
翎花欲归还小玉雀时,福佑摇首:“小玉雀我用不着了,送你吧,起码是珍贵神物,你想去市集买米买猪肉,咻一下就能到,挺方便的。”反正孤绝岩之刑,仅只瘟神,翎花不在此限,是被允许自由来去。
翎花从一踏入此地,便沉默少言,眼前景致虽美,但太孤寂了,一樱一坟,一魂一犬,就是这里的全部……
翎花心里想说的话,福佑都知晓,也懂她正琢磨着如何再劝说她,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理由,福佑不愿她多苦恼,笑笑说:“若有空,让小玉雀带你过来,陪我聊聊天,顺便带块肉给胖白贰吃,或是……我不存了,就替我把胖白贰带回去养,或是……收回它。”这样,也是交代完遗言。
“福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回孤绝岩同我们一块……”
福佑摇摇头,不想与她争论这些,面瘫脸强逼出笑,迳自又说:“我那具泥躯,若我师尊有来,就交还给他,他不要,直接拖去菜圃堆肥,好歹是涤仙池泥塑的,加上我这几十年吃得补,应该挺肥沃,哈哈。”
翎花鼻头一酸,眼泪掉了下来,想伸手抱紧她,却抱不住一抹幽魂。
“……回去吧,回你师尊身边去。”福佑朝她微笑。
“我明天再来看你!”翎花哪可能拍拍屁股走人,留她独自在此寂寞?打定主意以后照三餐过来陪她说说话什么的。
福佑并不阻止,却也不反对。
她不是真心喜欢孤寂,最后这一程,有人陷伴,总是好的。
像她那一世的最终,也是梅无尽伴着,孤单的滋味,说不害怕,自欺欺人而已。
待翎花抽抽噎噎离开后,她在墓碑旁侧坐下,微微斜靠过去,仿佛依偎他臂膀间,受到呵护怜爱,她满足合上眸,笑容牵扬,想象一切依旧如昨。
那英挺的少年,笨拙却真心的求爱,历历在目,她足以凭靠这些,熬过年年等待。
樱瓣飘飘,无风自落,一场无止境的花泪,静静坠跌,泣得无声无息。
“真没想到,梅先生是那样坏的人,福佑在我们这儿待了不止两日,他若心急,早该找上孤绝岩,我不信凭霉神本领,区区一个徒儿能跑得过他,可他真的连脸都不露,太坏了!”
翎花向来尊敬梅无尽,当年多赖梅无尽出手,才得以保住性命,救命之恩大如天,梅无尽宛若她再生父母——但,父母有错,做儿女的也是要叨念几句,不可护短呀!
她家师尊兼男人,缓缓啜茶,配一口米团子,他不喜甜,她便将米蒸熟,捣成泥,直至产生稠密状,再揉槎成团,三颗一串,做成糖葫芦样式,刷些酱,摆上炭火堆烤至外皮微酥,滋味咸香,口感弹牙,他倒是能吃不少。
阻嚼完米团子,咽下,他才慢条斯理道:“梅无尽本非善神,若‘慈心’也列了个榜,他排末二,代表后头已无其余天人可排。”妥妥稳坐榜首,倒着数的那种。
“那不等于后无来者,坐实末冠之名了!”翎花边烤团子,给师尊的蘸了酱,给自己的则涂了糖浆,给胖白的……团身卷了薄肉片。
她多烤一些,准备等会儿给福佑和胖白贰送去。
“就是这意思。”他又咬下一颗米团子。
“……”梅先生明明看起来比她师尊和蔼可亲,没想到面善心不善呐,神与人一样,果然不能只重视脸面。
“他是那种……能笑着喂人喝毒的家伙,虽非生性暴戾嗜杀,却也绝不是良善之辈,他不在乎旁人,轻易作到冷眼观世的境界,心情好时愿意救人,心情不好时,狠得视若无睹——”
“……所以,我算运气好,遇到他心情不错?”呃,自己这条小命,居然悬系霉远一线间……还当梅无尽是卖师尊面子哩。
“当我听武罗说,他为徒儿犯杀戒,领罚入世,我很意外,梅无尽向来自私,损己之事,他不会蠢到去做。”尤其只为泄愤,还是泄别人家的愤,与他何干,夭厉所认识的梅无尽,岂会不懂?
懂,却还是去做,其中代表之意,或许梅无尽已察觉,于是打算就此打住,抹去福佑记忆,粉饰太平,不容自己陷得更深。
翎花听毕,静默半晌才又问:“……梅先生心里,是有福佑在的,对吧?”
“这问题,你不妨亲口问问他。”瘟神眸未扬,已知有客到来。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霉神降抵孤绝岩。
来得迟,总好过不来。
“我被少司命半路拦劫,架去收拾二十年份工作,忙到现在才来,我家徒儿多有叨扰,特来领回。”梅无尽面庞微微一笑,黑发随他点首荡漾,轻巧垂落肩颈胸前,如丝网滑腻,辉映着岩上明亮的阳光,而他笑颜,更胜骄日。
翎花瞧着这一景,噙笑而来的无知天人,再忆及樱树下的孤坟及孤魂,也不知该心疼哪个多一点……
“翎花,到屋里去。”她师尊起身,一并将她带起,捞了胖白塞给她,往身后木屋方向推。
“咦?为什……”
“有人要发狂了,去,把自己藏好。”她师尊不让她提问,催促她动作起来。
翎花顿时明了,眸光往旁侧的福佑泥躯瞟去,福佑交代过——不需要妥善收拾,不过是泥身,没了里头的魂魄,与路边随处可见的泥土,并无差异,哪儿不占位置,便往哪儿搁——翎花双脚自动改走为跑,加快逃命速度。
梅无尽看见了,弃置在角落的福佑,一动也没动,全然感受不到生息、如死一般……
震断的银锁,落在一旁,与披散的黑长发交错,半掩半视,流溢的银色光芒,异常刺眼。
他眼眸转沉,瞳心怒焰正炽。
“我是怎样待你徒儿,而你,竟是这般回敬我徒儿?!”
翎花听见这声闷雷般沉狺后,匆匆回眸,见识到翻脸如翻书的血淋实证——方才笑靥如阳的俊美神只,恍惚镜花水月,一瞬间破碎,了无残痕,她没看过这样的“梅无尽”,周身怒焰冲天,似火非火,像焰,更像冰,涌现骇人杀意,眉自淬寒冷厉,朝她师尊吼着的同时,动手与之拼搏。
翎花被瘟神掌风送入屋内,门板碰地合实,阻绝外头扬起的战火波及。
翎花扑跌在地,幸好胖白给她当了软垫,跌得不重,待站稳身势,再度奔到窗扇边去看,夭厉与梅无尽已经开战。
梅无尽正在气头上,夭厉又是不喜多嘴解释之人,一个不听,一个不说,这场架,打得非常沉默,唯一发出惨烈声响的,是孤绝岩上的花草树木、飞沙走石。
梅无尽一掌击碎半面岩壁,收势之间,碎石随神风飞舞,如龙蛇腾飞蠕动,再一并扑咬夭厉。
夭厉体内瘟息先前被战斗天女吸取九成,按理来说,该是不敌盛怒中的霉神,尤其梅无尽毫不手软,招招狠厉,实打实要与夭厉胜负。
翎花心里焦急,又不敢轻举妄动,外头此刻瘟霉漫天,她对前者免疫,对后者没辙,沾染上霉息,站出去被乱石砸死都有可能。
夭厉无心恋战,不愿浪费体力在此,况且,无端遭受迁怒,这场架,打了他都觉得自己蠢!
释出瘟息,抵御梅无尽的猛袭,梅无尽眸色转赤,眉间冰雪凝聚,映衬眸中戾气更炽,更甚至于以额心那处墨痣为中心,浮上大片纹路,盘踞他半截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