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你盗墓贼啊?!再说这是死人含在嘴里的,我不要!」
「呵,羊公子您说笑了。这么大的玉璧怎能含在嘴里呢,这是墓室的陪葬品,早在三国时代就掘出来了,经过历代皇室的收藏,又因战火流出,辗转来到了我秦记古玩,实在难得啊。」
「真的吗?」「羊小秀」公子拿起盘子大的白玉璧,对着窗户的光线瞧了瞧。「汉代传到现在?一千多年了,还挺新的嘛,该不会是拿了白石加上药物啊、铅啦做成的假玉吧?」
「哎呀,羊公子,话可不能乱说,我秦记古玩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古物,既然您不爱古墓出来的古董,我就收起来吧。」
秦老板和伙计作个眼色。虽然白脸小公子无知又痴傻,却是个懂古物的行家。他拿出了几件古董,全被羊公子看出了问题。
当然喽,这位羊小秀公子就是荆小田。这回她穿起锦衣,束上了玉带,一身光鲜贵气,扮成一个喜爱搜集古物的富家小公子,旁边跟的却不是任何一位捕快乔装的侍从,而是找来寇大人的家仆阿义充数。
唉,谁教秦记古玩店位于大街上,捕快一天到晚在街上呼啸而过,恐怕老板不认得他们也很难。
若非富家公子身边非得跟着一两个人摆场面,她一个人进来探问虚实即可,完全不需要「侍从」,这回扮探子一点也不危险。
虽是不危险,却得强记一堆古物鉴赏的基本常识,真是累死她也。
「我第三次上你门了,秦老板啊,你总得拿出诚意来。」她拿扇柄敲了桌沿,不耐烦道:「南坪城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古玩店,我口袋里的三千两银票还怕没地方花吗!」
「是是是。」秦老板忙从盒里拿出一只半尺来高的小花瓶。「这是我秦家祖传五代的宝物,平常不轻易拿出来给人看,虽然只有百年历史,称不上古董,但作工精细,特地给羊公子瞧瞧。」
「呵,这花瓶小巧可爱,可以放在我的案头,插上几支小花。」
「若是羊公子喜欢,我也只能忍痛割爱这件传家宝了。」
荆小田捧起花瓶,左右转转,上下瞧瞧,目光凝定在瓶底的一个圆形图纹上。「这是什么?好像是字?」
「喔,这是工匠刻的签名,表示是他做的。」
「我没听过这个工匠。」她不识字,直接带过去。
「这个姓魏的乃是前朝知名工匠,作品件数极少,拥有的收藏家视若珍宝,目前都还没有流传出来,但我保证,一旦有人收购,必然叫上天价。」
「真的吗?嗯,胎薄釉细,看这工法,应该是出自景德镇。」
「羊公子好眼力,正是景德镇的魏氏好瓷啊。」
「你开个价吧。」
「我看羊公子是个行家,也不敢跟你胡开,就八百两。」
「八百两!一支小瓷瓶你跟拿我八百两?!」荆小田大叫,跳了起来,招呼随从。「我不买了,三千两省下来了。」
「羊公子,等等!您等等丨」秦老板陪着笑脸道:「这价钱都还可以再谈,如果您还有中意其它,我可以折算个大大的优惠给您。」
「你还有货吗?你店面的不都给我看完了?」
「库房里还有很多稀世珍宝,只有像羊公子这样的贵客才能看到。」
「你还有库房啊?」哈,终于套出来了。
「羊公子请随我来……呃,库房隐密,您的家仆?」
「出去!去前头等着小爷。」荆小田作势赶人。
「是……」阿义如释重负,抖着身体出去了。
来到库房,秦老板卖力介绍古物,荆小田则是努力记下各件物品的特征,待出去后再与报失清单查对,就可以请寇大人开牌票,给荆大鹏来拘提买卖赃物的秦老板。
「老阅……」伙计哭丧着脸进来。
「什么事?叫你看好门……」秦老板看到后头的人物,脸色大变。
「南坪衙门捕头荆大鹏在此。」荆大鹏出示腰牌,冷声道:「秦老板,你店里藏了不少赃物嘛。」
他怎么来了?!荆小田吓一跳,这回不是没有捕快在外头监视吗?而且他没说今天就要抓人啊。
「哇呜,救命啊!」她反应也很快,拔腿就跑,惊恐叫道:「捕快抓人了!
我冤枉啊!我只是来找古董的啊!」她不忘跟荆大鹏眨个眼。
荆大鹏回瞪她,一把握住她的臂膀,顺手将她「扔」出门外。
门外待命的捕快个个带笑,没人抓她,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位小公子就是咱头儿最会扮探子的妹子,自然是放她一路通行无阻,逃出去了。
荆小田尽挑小巷跑。她是探子,一定得遵行探子守则,衙门公人出现时,就是探子消失的时候,待离开「戏台」,换下「戏服」后,她与衙门再无干系。
呵呵,最好再拿块帕子蒙住脸蛋,这样就没人认出她来了。
正想着好笑,她跑得急了,冷不提防撞上迎面而来的一位大爷,那大爷的肚子肥大多肉,又将她弹回了两步。
「小畜牲!走路不长眼啊?!」
她头一抬,视线对上了那位怒气冲冲的大爷,不觉又倒退一步。
「你是……」那大爷一见这少年,愤怒的目光转为惊疑。
「有事吗?」她压低了嗓子,粗声粗气地问道。
「这位公子贵姓,您有姊妹吗?」大爷语气变得客气。
「哼,你什么人啊?」荆小田倨傲地仰起下巴,以鼻孔看人,其实是不想让他看清她的脸。「就算小爷我有姊妹,我有必要回答你吗?」
「在下是南坪的贩猪大王钟九财……」
「臭死了!」她捏住鼻子,又让声音变了个调。「没事碰到一个杀猪的,去去,别挡小爷的路。」
钟九财弯了腰退开,不敢再问。这位贵气小公子衣裳华丽,口气狂妄,目中无人,或许是哪家官贾的小霸王,他不敢得罪人,乖乖让路。
「太像了。」钟九财望着那大步走开的背影,仍是惊疑不定;突见小霸王一个转弯不见了,忙吩咐随从道:「快跟上,看他住哪里。」
清晨时分,码头聚满渔船,多数渔夫不想再花工夫进城卖鱼,就在岸边将鱼卖给熟识的鱼贩,一些大的鱼店进货多,会雇人挑鱼到城里去。
「今天就挑这一担。走快一点,鱼得趁新鲜。」鱼贩催道。
「是。」荆小田正要蹲下以肩膀扛起挑木,突然一个人抢先担了去,她急道:「喂!你怎么抢我的……」一看清来人,她顿时无语。
「大个子,我叫这位小哥挑鱼,你别抢他的活儿!」鱼贩也喊道。
「他是我乡下来的哥哥啦。」荆小田忙陪笑道。
荆大鹏穿起他的乞丐装,戴了破竹笠,脚踏草鞋,挑了一扁担的两篓鱼,那模样就是寻常的挑工,没人认得出他的真面目。
「担子还我啦。」她小声地喊道。
「不是叫你别来挑鱼了吗?」他冷冷地问道。
「有机会赚钱就赚喽。你不去衙门忙,来这儿打混啊?」
「我今早的任务就是巡视码头,天没亮就来了。我要是穿了公服来,那些诳工钱的、运私盐的、杀人逃亡的、喝酒打架的还敢出来吗!幸好一早无事,我现在回衙门,顺路帮你挑鱼到街上去。」
又是顺路。荆小田低头笑了。
「明天起,去扫我的屋子。」他又道。
「可是鱼……」
「鱼贩不缺挑工,我缺整理屋子的丫鬟,我会给你工钱。」
要是以前,她一定很高兴说声「谢谢八哥哥」就答应了;但是此刻,很多事情和感觉都变得不一样了,她犹豫着,一时无法回答。
「拿去。」他从口袋拿出一个鼓鼓的荷叶包。
「你吃了吗?」
「叫你拿去就拿去,话这么多。」
她握着荷叶包,感觉到里头包裹着的糯米饭热度,想必是他才从小贩那里买来的吧,这么大一个,够她吃两餐了。
两人没再多话,荆大鹏健步如飞,将她的鱼担子送到目的地。
她以为他要回衙门,他却带她来到一条小巷弄。这儿有条沟渠,活水清澈,哗啦啦奔流,带起了徐徐清风。
「休息一下。」他席地而坐,指了她手里的荷叶包。「还不吃?」
她坐下摊开荷叶,将糯米饭剥开一半,白白的热气登时腾冒了出来。
「好香!」她用力一嗅。「喏,一半给你。」
「你留着,我出门前就吃了,我饿肚子是没办法干活儿的。我真不知道有人竟然可以空着肚子去挑重物,不怕晕倒吗?」
她由他去唠叨,噙着微笑吃荷叶饭。
「你们四个吃东西,好像很喜欢分着吃。」
「兄弟姊妹,相亲相爱嘛。阿溜他们都还在长大,一定要多吃。」
「他们一直在长大,你让他们多吃,自个儿就少吃了。」
「填饱肚子就够了。」
他拿下竹笠,一牵动肩膀,便觉酸痛,于是反手用力抓捏着。
鱼篓子出乎他意料的重,结结实实、密密麻麻地迭了两篓子的鱼,她可以每天挑三回;她挑着鱼篓的重担,也挑着四姊弟妹的生活重担。
荆小田见他捏着肩膀,笑道:「挑不惯吧,你压伤了我可不管。老是这样突然冒出来,我还没问你,上次在古玩店,你怎么突然闯进来了?」
「阿义跑出来,说你被秦老板带走,我当然杀进去了。」
「只是进库房而已啊。」她失笑。「那你又为什么会守在外头?」
「阿义不是很可靠,上回南神庙保护不了小姐,这回跟你去秦记古玩,还没出门就脸色发白,我想想不对,还是得跟在后面瞧瞧。」
「阿义只是个做杂役的家仆,你要他保护人,强人所难嘛。」
「我没要他保护你,我不保护自己的探子,谁来保护。」
「你将我的本事看得忒小了。」
晨光中,她笑容亮丽,充满自信。是啊,她是个会拿花盆或琴砸人的凶婆娘,生闷气时还会踢他一脚,她的力气和脾气确是不容小觑——
他记起了那些与她有关的骗钱伤人案子,浮在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
还是问个明白吧,否则一直搁在心底,夜里做梦都会惊醒。
「喂,我问你,如果有路倒尸,衙门怎么处理?」
她突然冒出了奇怪的问题,他看她一眼,照实答来。
「仵作会去查验死因,如果是病死或意外,县衙就会公告让人认尸,没人认就由衙门安排下葬,如果是他杀,自然要查案了。」
「所以都会有记录?」
「你想问什么?」
「我捡到阿溜和毛球时,他们身边死了一个男人,流了好多血。」
「你没报官府?」他一颗心提了上来。
「我那时年纪小,又在深山里,怎会想到那边去。阿溜一直哭,毛球也哭,哭得都没力气了,我能做的就是赶快带他们离开山里,去找食物喂饱他们,所以我跟那个男人拜了拜,拿一些树叶、树枝遮了他。」
「阿溜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我总想等阿溜长大了再说;而且他一直很介意爹娘丢弃他和妹妹,但那个男人很可能是他爹,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死掉的。」
「但也可能是拐走小孩的人贩子或仇家,或是他们根本就是山大王的孩子,半路出意外或被杀了。」荆大鹏推测着各种可能性。「所以阿溜和毛球可能是两家的孩子,不是亲兄妹。」
「这我都猜过。过了几个月后,我回去看,那尸体已经不见了。」
「嗯,可能有百姓报案,让衙门处理了,不然就让野兽啃得精光,或是大雨冲刷,将尸骨冲到山谷里。」
「这我也想过。」
「你该想的都想过了。」他嘴角一勾。「隔了这么多年,才想去查?」
「毕竟阿溜长大了,若能查出一点什么线索,或许能找回他的父母。就像七郎,他爹娘写下他的名字和老家,我想他父母也是很不得已,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卖掉他,心里还是期待着七郎长大后,能回去故乡瞧瞧吧。如果阿溜和毛球真是被拐走的小孩,那更应该回去认祖归宗了。」
她将这些心事放在心底,翻来覆去好几年,面对着孩子又说不出口,如今说了出来,不觉轻吐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肩头也松了下来。
「幸好认识你,不然就等阿溜更大些,再叫他自己去查了。」
「好,我帮你查。」
「可我是在西丘县捡到阿溜他们的耶。」
「讲了老半天!」荆大鹏傻眼,本以为回衙门就能翻出当年的案卷帮她查个明白了。「我写封信给西丘的徐捕头,请他帮我查卷子,就八年前的十一、二月,顺便接下来的两年也一并查了,说不定后来有人在附近发现尸骨。」
「谢谢你,荆捕爷。」
每当她真心答谢时,就会尊称他「荆捕爷」,他听了却是很烦闷。
但若不要她这么叫,难道要她喊一声让他浑身燥热的八哥哥吗?
他抹了抹脸,闻着被热饭蒸熏出来的荷叶香味,看她将吃剩的糯米饭重新包裹起来;这些年来,她带着那三个孩子,缩衣节食,也难为她了。
「你那时候为什么会去山里?」他忽然生起了一个疑问。
「摘果子玩啊。」
「毛球的生辰是十二月三日,也就是你捡到她的那天,那么冷的时节,天寒地冻的,你一个小毛孩去山里摘什么果子?」他简直是讯问的口气了。
「怎会没果子?往树上找就有了,跟着猴子找也有……」
「说实话!」
「好啦好啦。」她低下头,逸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我很饿,不知饿了几天,我讨不到饭吃,觉得每天这样过日子好累,就走进山里,或许就让老虎吃了吧。不过,我干干瘦瘦的,老虎大概也嫌我难吃……」
是很难吃。他满胀着郁闷,方才还觉得荷叶饭很香的胃口全没了。
「我在山里转呀转,又冷又饿,忽然就听到了哭声。」她抬起头,回忆道:
「那男人躺在地上,阿溜坐在他右大腿边,毛球还抱在他手里,然后我背了阿溜,抱住毛球,往山的另一边出去。我很幸运,遇到给毛球喂奶的大娘。」
荆大鹏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穿着薄薄的衣裳,吃力地背着一个男童,抱了一个小婴儿,走在死寂寒冷的深山里,或许下了雪,她一步踩进了雪堆里,又拔了起来……
「这世间有很多好人,我很感谢他们……」她转头看到他绷紧的侧脸线条,忙笑道:「啊,不说了,大家都喜欢听英雄美人、惩奸锄恶的侠义故事,这种小老百姓的无聊生活没人爱听啦。」
不,他想听,他想知道更多她的一切。可是此刻,他脑袋空空,就像那天在杏花湖乍见她捞金钗时,他有满腔的话,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他好像该做点什么,或是说点安慰鼓励的话,心念一动,他伸出了手掌,往她头顶按了按,然后揉一揉、拍一拍,再缩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