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回转,他飞马回到茶棚前,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
那对母女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演那出戏?他细细检查茶棚每个角落,寻不出可疑痕迹,只好先行离开。
他是个谨慎之人,回家后立刻请来大夫检查伤口,大失说只是普通的刀伤,未有异状。
擎曦不死心,绘下那对母女和领头男子的长相。
几天后,陈二、董办来享,人已经找到。
之前予恩还担心自己招了批牛鬼蛇神来帮忙自己,他们没想到痞子有痞子的用处,他们不但找到带头的男子,还把其他人全找齐了,一个都没落下。
只不过,反覆诘问下亦得不到半点线索,他们只是拿银子办事。
这件事随着时日过去,擎曦渐渐放下。
两片破败的门扇上,有着石头破过的痕迹,还有小孩子拿瓦片在上头划下的刻记,官府的封条已经被蚀腐,一块歪歪料斜、写着孙府的牌匾还挂在门上头,附近的人都说,这里闹鬼,夜里经常听见有女人在里头哭泣的声音。
这里是孙睿图的故宅,他不是临州人,但被派至临州,担任巡抚一职。
于是带着子女妻儿在此处落居,听说孙睿图的嫡妻喜欢安静,因此宅子没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旁,反而买在不显眼的地方,宅子相当大,用来住一家十几口人,着实大得有点夸张。
孙睿图,孙沅沅的亲生父亲。
予月知道这个名字,并不是从外祖父的墓碑上看见,因为墓碑不敢刻上真名,只用了外祖的字号孙耘。
阿娘从不与阿爹或孩子们谈论娘家事,她很担心当年的祸事会牵连到夫家与子女,而长年与之相交的朋友邻居,
连她姓孙都不晓得,阿娘把娘家事瞒得紧紧,因为皇权如天,她害怕家人再一次惨遭横祸。
那日,她闯进阿娘屋里,发现阿娘在掉泪,她磨着、缠着,非要阿娘与自己吐露心声,阿娘才说出这段陈年往事,并且在白纸上写下外祖父的名宇——孙睿图。
阿娘说,外祖父绝对是受人所污,他一生为官清廉,哪有贪渎之事,偏朝党政敌举出事证无数,一口咬定他贪污,那根本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当年,贺老太爷曾经预言,可惜外祖父不肯听他规劝,趁早从仕途上抽身,若是那时肯听,或许孙家不会惨遭天门祸事。
事实经过如何,阿娘并不清楚,只晓得当年外祖父曾经提及藏宝图一事,她认为,祸事应该与此有关,可阿娘说到藏宝图时,嘴角街起一丝讥诮。她说:「倘若孙家真有宝物可藏,何至于过得安贺清苦?」
阿娘说,孙家虽是官户,可奴婢仆役还不如现在后家里使唤的多。
阿娘还说,外祖父一生不收贿赂,经常教导子女,财富荣华皆是云烟一场,倘若家中真有宝截,他肯定会将它们交出去,换得一家子的活命。
那天,阿娘把当年孙家的天门惨祸对她说过一遍,还提及舍身救下自己的稗女小玲。
当时府里的下人被绑成一串,要卖给人口牙子,没想到小玲的母亲发疯似地要闯进已经被贴上封条的孙府,官兵发狠,竞拿起石头往她后脑一雄,活生生把人给当街砸死,全然不管或许……她只是想再看看女儿小玲死去的地方。
那些惨事,道至今日仍让阿娘伤心不已。
最后阿娘叮咛她,万万不可让人知道,自己是孙睿图的孙女儿。
这件事,她很想同擎曦商量,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很忙,已经接连几日没过府看她了,也不常待在家里。
听贺爷爷说,京城里头似乎发生大事情,贺三叔经常捎信回家,而这阵子擎曦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猜,事情并不简单。
擎曦不来,好兄弟们便出现了。
「你们知道孙睿图孙巡抚之事吗?」
怎么会不知道?当年孙家上下被押赴刑场就地正法的事儿,几位鬼叔叔、伯伯记忆犹新,他们常常在描绘当年惨事后,接上这样一句——孙巡抚可是个好官儿呐,那年头,朝廷杀了不少好官,可见世道不好,便是连当官的也难自保。
她无法从他们身上得到太多讯息,直到文婉姊姊出现,她问起此事,文婉姊姊迟疑半响后,问道:「你想去孙巡抚的故居看看吗?
就这样,她们搭着马车来了,为了怕行迹泄露,在距离孙府一条街远处,予月便打发车离开,由文婉姊姊一路陪着她走到孙府故居前,方离开。
人人都怕鬼,便是白日、阳光普照的时辰,也鲜少有人敢从此处经过。
予月不怕,她和鬼打交道已有数年历史,她甚至希望能遇上几位过世的亲人、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证朋外祖父的清白。
推门进入,里头是一片萧瑟破落景象,颓败的门户、破烂的屋子,阶前长满青苔,厚厚的一层落叶铺在地上,杂草有半人高。
院子里有个池塘,塘里荷花已残、杂乱的水草取而代之,还有不少活鱼在里头徜徉,可见此塘是引活水注入,并非一汪死水。
前厅、院落占地不广,倒是后园的密林很大一片,予月没有半分迟疑,快步走进林子里,可惜,她没遇见鬼,只看到林子里头一个个被掘开的泥洞痕。
当真有人不怕鬼魂,进来此处挖宝?
人为财死呵,一份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宝藏,已让孙家上下十几口人陪葬,却还是有人不死心。
离开林子,予月回到前院,在她打算离开时,有一道影子自眼前闪过。那不是人、是鬼!她很确定。
予月下意识追着那个影子跑去,道追到一间低矮的屋子前头,方不见人影。
她没有半分迟疑,推开门,这里是厨房,有灶有锅,还有几根柴大堆在角落,她四处看去,发现柴火旁边有一个水缸,凭着直觉,她向前,把压在水缸上的木盖掀开。
扒子很重,予月花了大把才气才将它推开,然后……她看见那个「人影」。
他是个男孩,很小,约莫五、六岁左右,他屈膝蹲着,把头埋入膝问,两只瘦巴巴的手臂抱住腿,全身蜷缩成成团。
「弟弟,你还好吗?」
听见声音,男孩缓缓抬头一双惊异的眸子对上她的视线。
予月对他一笑,问他要不要出来,他想了半天,点点头,从缸里飘出来。
男孩离开水缸后,她便看清楚,里头有一副小孩子的骨架,她看着他骨碌碌的眼晴、腼腆的表情,或许……或许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
「弟弟,你呀什么名字?」
「我叶小良。」
「小良,你怎怎么会在这里?你阿爹、阿娘呢?」
小良沮丧地摇了摇头。
予月再问:「是谁把你藏在水缸里的?」
「是我阿娘。」男孩口齿清晰说道。
「为什么呢?」
「有坏人来啊,他们拿刀子冲进来,一下子就把老爷、少爷、夫人……通通抓起来,坏人想欺负小姐,小姐哭惨了。
「我的姊姊最疼小姐了,她护在小姐身前,结果坏人把刀子刹进她的肚子,阿娘瞧见吓死了,赶紧把我藏到水缸里,要我乖乖的、别说话,等坏人离开就会把我放出未,可是小良等好久,阿娘都不回来。」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掩面哭泣。
所以小良是小玲的亲弟弟?
予月终于明白,小玲的阿娘为什么发了狠、要冲回孙府内宅,因为,这里还有来不及逃出去的儿子呀!
小良的阿娘死了,她无法回来,无法把儿子从缸里救出去,而水缸的盖子太重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根本推不开,最终,他饿死在这里。
他的身子无法离开、魂魄被困,多年过去,他还没理解自己发生什么事,予月眼眶发红,鼻子酸得紧。
「姊姊,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阿娘?」
她屈下身子,对他说:「小良,明儿个我找人来帮忙,带你离开好不?」
「好……」他扬起甜甜的笑容,可下一刻又皱起眉头说道:「可是,我不能离开啊。」
「为什么不能?」
「因为老爷还没有回来。」
「你想等老爷回来,为什么?」
「阿娘帮老爷藏了东西,小良得告诉老爷,东西藏在哪里。」
东西?什么重要的东西,外祖父会交给一个下人保管?是情势太急迫、无从选择吗?
「小良告诉姊姊吧,姊姊把东西找出来,再转交给老爷,你说,好不好?」
可以吗?」小良面露犹豫。
「当然可以。」予月澄澈的双眼望向他,用诚恳说动他,自己值得信任。
小良点点头,指向大灶。
「东西埋在灶灰里。」
灶灰里?她弯下身子,不顾肮脏,找一根薪柴拨开灶灰,她挖了很久,而小良站在一旁,睁着大眼晴看她,她弄得满头满脸的灰,才从里面找到一个小匣子。
当着小良的面,她打开匣子,里面有一张皮革制的地图,以及一封信。
难不成,这就是阿娘口里的藏宝图?既然外祖父真的有藏宝图,为什么不肯交出来,为什么肯用一家十几口的性命去交换这份花不到的财产?她想不透彻,只能暂且搁下。
眼看天色快黑,予月把匣子收进怀里,眼对眼、眉对眉,再对小良重申一次。
「明天、明天姊姊一定带小良出去找阿娘和姊姊,好不?
小男孩笑开怀,缺了门牙的笑容分外天真善良。
予月离开时,他还站在厨房门口,不停地对她挥着手。
「明天,姊姊要记着明天哦。
她郑重点头,对他说:「就是明天!连一天,她都不愿意教他多等。
快步往前院走去,予月却隐约听见脚步声。难道还有被困住的鬼魂?
不,不是鬼,鬼不会弄出这样的声响,她闪身蹲在树后,打算等来人离开才从树后现身,可她没想到,来人武功高强,而自己的呼吸声泄露了自己的所在处。
一只爪子似的手掌箍住她的脖颐,她一颗心提到喉咙口,几乎无法呼吸,感觉那只手掌渐渐给紧,她鼓起勇气、猛然转头,当视线接触到身后的男子时,她那股憋起来的气瞬问松开。
「擎曦哥哥,你怎怎么会在这里?」
她拉开笑番,多日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予月?」擎曦松手,退开两步,问:「你怎怎么会在这里?
虽然觉得他拉开距离的动作奇怪又突兀,但她还是向前两步,拉起他的手。
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关于她的外祖父,以及她藏在怀里的藏宝图,还有多日不见的想念,以及……她收敛心绪,先回答他的问题。
「是文婉姊姊领我来的。」
「那个鬼女子?
下意识,他抽回自己的手,不喜欢被她碰触。
擎曦的动作令予月错愕。怎么了?多日不见,他不是应该一见面就将她接在怀里,要不就捏捏她的脸、揉揉她的头,要不就拉拉她的手,理怨她「怎么手又冰了?还真是不能一天不抱着你睡!」的吗?
「擎曦哥哥……」她不理解他的举止,变起柳眉,疑惑地望向他。
「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快回去!!」他别开脸,望向即将西下的红太阳。
予月满肚子疑惑,试探性地问上一句,「那你要不要送我回去?」
「没有鬼带路,你就不知道路吗?」他直觉回应。
短短一个问句,她明白他的意思。他真有那么忙?忙到连送她的时间都没有?
她不死心,再次握住他的手,想问问清楚,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冷淡?
没想到,她话还没出口,他已经皱了眉头,冷漠的瞳仁中闪过一分明明白白、真真确确的厌恶。
「自重!」他直觉回应她的动作。
他竟然要她……自重?
心发朦,他这是怎么了?予月咬住下唇,强忍着尴尬,假装没听见他的怪异言语,追问:「过两天,便是我的及笄礼,你要送我什么东西?」
这回更明显了,不耐烦填满他的脸庞,他甩开她的手、接连往后退开几步,眼光中带着冷列。
怎怎么会这样子?才短短几天时间,他就变得……不像贺擎曦?
是他不只一次说:「真是的,你怎么不快点长大,我迫不及待想娶你回家。」
是他不只一回埋怨道:「不管,如果你阿爹还是坚持不给嫁,待你及笄礼过后我们就私奔,等你肚子有娃娃,再不乐意,这个亏,你阿爹都得吞。」
犹言在耳,怎地他的心情大转变?
一片迷雾在眼底浮起,歪着头,予月强忍住哀伤。也许……是她听错他的话。
于是,她非常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问:「那么,及笄礼过后,你还要上门向我阿爹提亲吗?」
强压下胸口怒大,擎曦的浓眉向中问聚拢,此事让他心烦。
在家里,祖父已经不只一次提及,他根本连回应都懒,没想到,连后予月也要追着他问,烦!
但她选速泛红的眼眶更让他的胸口发闷,板起脸孔,他寒声问:「你就这么想嫁给我?」
不是他这么想娶她,而是她这么想嫁给他?!
予月再也忍控不住,脱口而出,「是你想要去我的,是你嫌我太小、不能早一点嫁,是你时时允诺,成亲后要让我过好日子,是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天地问最契合的男女。」
他有这样说过吗?擎曦试着回想,却只想起一些模糊场景……该不是她会错意了吧?
「我知道,家里认定我夸你的八字契合,若能成亲必成佳偶、一世兴隆,而我原先也觉得,顺着长辈的心意准没错。他话语稍顿。
「但是,对不住,这几日我想清楚了,我导你之间只是兄妹情谊,并无男女之爱,成亲后或许可以富贵繁荣,却无法相爱一生。以前你小,我可以用你尚未及笄为由推托婚姻,但就如你所说的,再过几日……
他摇摇头,望向她的眉眼,企图说服,「我想,也许是该把话摊开说明白的时候。予月,我不想娶你为妻,不想和你共处一世,我和予祥、予恩一样,只当你是妹妹,过去如果我曾经说过、做过任何让你误解的事,真的很抱歉,
你希望我怎样弥补,尽量提出来,我一定会倾全办去做,只是……我没办法娶你。」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些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全是作假?意思是他对她的宠爱疼惜,只是为了敷衍长辈?意思是他从未把她放在心上,他拿她当妹妹……怎怎么会变这样?
她不懂,半点都不懂,她承认人会改、心会变,但她不认为这种改变会在短短几天之内发生。
除非他中毒了,中了一种让人失去记忆的毒。
可是,并没有啊,他还记得过去的事,记得她是后予月,记得两人八字契合,若能成亲必成佳偶、一世兴隆。
所以不是遗忘、不是中毒,他的改变源自于她的及笄礼将要来临?
换言之,过去种种只是演戏,演一出让长辈心情欢喜的戏?
是啊,她怎怎么会忘记,他是孤狸,他最擅长的是阳奉阴违,他若想整人,会整得让人心甘情愿,所以他的心里……从来没有一个后予月?
形容不出那是什么感觉,予月像是胸口被大石磨给碾碎,也像被锋利匕首挑断了每一分知觉。
她想追着他问的,问他既然无心,为什么夜夜跳上她的床?既然无意,为什么要给她无数承诺?既然只是演戏,为什么要演得那么真、那么诚,那么让她深信不疑?
但,望住他的眉眼,双唇翕动了下,终究没敢问出口,最后一刻,她退缩了,她害怕听见更多的伤人言语从他嘴里出现。
心阵阵发疼,身子越来越寒冷,大暖炉分明就在身边,她却没有半分温暖的感觉。
咬着牙、垂下头,予月静静转身,背过他时,她轻轻说出一句,「我明白了,你不必为难,过去的……就当没存在过。」
她缓缓吐气,踩着蹒跚步伐,离开他的视线。
心,狠狠地抽一下,擎曦不明白她落寞的背影,为什怎么会引发他的心痛,但是他确定,她不是他爱的女人。
而他,从不委屈自己的心。
悄悄地,予月让人收拾了小良的尸骨,她没惊动任何人,用自己的私房银子买一块地,将人葬下,后弈早已习惯女儿的施棺行为,并没有过问什么。
昨夜,她央求鬼姊妹帮忙寻找阮小玲的魂魄,今晨,她站在坟前,一胜清香,默默祷告。
她但愿小良能找到阿娘和姊姊,但愿下一世重生时,能投到好人定里,过过这辈子来不及过的好日子。
匣子里的东西她反覆看过几次,越看越是心惊,因为事情太大、牵扯的对象太位高权重,那是阿爹、阿娘根本无法面对的人物,所以,她才决定不将小良的事会开。
小良交给她的东西,就是阿娘不相信其存在的藏宝图,而最教人无奈的是,那些宝物没有藏在别的地方,就藏在孙府里的池塘。
池塘底下有间密室,上面覆以铁板、石块,再砌上一堵厚厚的墙,上面引活水养鱼养花,难怪那些人所有地方都掘遍了,就是挖不出心念中的宝藏,谁想得到,池塘底下别有洞天?
既然宝藏真实存在,为什么外祖父宁可赔上一家子的性命,也不愿将东西交出去?
任谁也想不到,那个理由竟然是——忠君爱国!
外祖父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教会他爱朝廷、爱百姓,他不愿因为帝位相争,导致千戈起、百姓屠戮,于是决定隐瞒这份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