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若水不记得初见它是在何时,总之,在遥远的童年印象中,它就已经深刻存在,尤其到了夏天,艳阳之下,那一片灼热的红色花朵,开得耀眼夺目。
偏偏它的叶子又是那般浓绿,正可谓大红大绿,世人认为俗气,她却觉得有一种光明的美丽,无与伦比。
还有什么花儿能像美人蕉这般,在盛夏的酷热中,依旧骄傲绽放,不畏三伏。
世人皆赞梅花能耐苦寒,古往今来却没有一首诗词提及美人蕉,难道酷暑不比严寒?或者因为梅花清丽,而美人蕉俗艳?
楚若水只觉得,此花无人赏识,颇为不公平。
天底下,恐怕只有她如此喜爱此花,就连衣衫也愿意与之一般,选用艳红的颜色。
看着庭院中的美人蕉,她突然产生一种幻觉,彷佛花瓣都化为有着彤色羽翼的鸟儿在烈日中展翅高飞。
她不禁望着花儿,怔怔出神。
「公主。」一道低沉嗓音唤道。
回眸一看,就见白色流云自远处飘移而来,定睛细瞧,原来是身着白衣的薛瑜。
薛瑜这个名字,让她联想到下雪天冰花里埋藏的一块美玉,而眼前的他,果真人如其名,俊美似玉,脸上温润的微笑不曾消失片刻,但不知为何,给她的感觉总是冷冷的,像雪、像冰。
提起他,世人总是觉得神秘,不懂为何一介平民的他竟富可敌国,为何改朝换代丝毫不影响他的荣华,总能得到一代又一代君王的青睐?
整整三年,从崇祯帝,到李自成,从皇太极,到多尔衮,这些政坛上势不两立的显赫人物,生平水火不容,然而,却有一个共同信赖的人——薛瑜。而他,只有二十六岁。
楚若水也不太清楚其中缘由,不过,能得到帝王将相的喜爱,无非有二。一则可替他们谋国,二则可替他们筹钱。
薛瑜出生皇商世家,父亲一辈曾以巨资助崇祯帝登上皇位,铲除阉党,功不可没。而他,不但继承了赚钱的本领,且拥有精准的政治眼光。
他帮谁,谁就能得天下,或者该说,猜到谁能得天下,他就帮谁。
所以,无论哪朝,他都能呼风唤雨,但不求官职、不谋爵位,只继续做他的皇商,赚另一笔灭国的资产。
不可讳言,薛瑜是她见过最最聪明的人。
「薛大哥,」拉回远扬的思绪,楚若水回话,「不要这样叫我,我已不是什么公主了。」
如今回想起来,静天公主这个名号真是讽刺。她,一个花匠的女儿,凭什么能获得那般荣耀?只存在一年的大顺王朝,似南柯一梦,梦醒之后,只见黄粱。
「在我眼中,你依然是。」薛瑜却道,望着她手中的花锄,似在责怪的开口,「怎么又做这些粗重的活儿?大日头底下,晒着了怎么办?」
「我习惯了,从小就喜欢养花弄草,」楚若水浅笑回答,「就算在宫里,我也时常做这些。」
父亲教给她的养花技艺,她不愿意遗忘,哪怕在最最显贵之时,花锄亦不离手。
或许,她希望花朵的芬芳能掩盖血腥的气息,那些至今她还能隐隐闻到的血腥味,像尘埃一般,从宫帏深处飘散到她的鼻尖……经历了两次改朝换代,她比谁都要敏感。
「若水……」薛瑜终于换了称呼,看似亲昵了些,她却觉得哪里不对劲。「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
原来是有事。她涩笑,就知道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会无缘无故拉近的。
「薛大哥,我这命是你救的,还有什么商量不商量的?」她有礼答道,「有话尽管说。」
薛瑜思量着开口,「你也知道,我家原是明朝皇商。」
「听说过。」她点头。
「你不觉得我没气节吗?」他忽然涩笑问道,「明朝灭了,我投靠大顺,替闯王招兵买马;大顺灭了,我又投靠清廷,再度成为宫廷买办——在忠烈之士的眼中,我应该遭千刀万剐的不义之徒吧?」
言语中,有着无限自嘲,可听在楚若水耳中,却颇为难过。
「薛大哥,你不要这样说,」她反倒安慰他,「活着,本就是不易之事。在这时代,身为百姓,已饱受战乱之苦,难道得统统以身殉国不成?」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大顺公主,而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体谅一个平凡的男子。
「那你可听说过长平公主朱媺娖?」薛瑜突然转移话题。
「听说过。」怎么会提到她?
就算再孤陋寡闻的人,也听说过这位长平公主的名号,当年明朝皇帝最最宠爱的九公主,只是不知一番风雨凋零后,这可怜的女子如今沦落何方?
「崇祯帝煤山自缢之前,本想将长平公主一并带入黄泉地府,可是公主命大,活了下来,却不幸被砍去了一只手臂。」薛瑜徐徐的道。
「啊」楚若水愕然,瞪大眼睛,「被她的父亲亲手所伤?」
「没错。」难言的缄默后,他道明来意,「长平公主曾有恩与我,她受伤后,我把她藏在京郊,遍寻名医救治。如今虽落下残疾,但身体已算痊愈,我想……把她接回府中来住。若水,你介意吗?」
原来,如此犹豫,只是怕她介怀。
「很应该啊。」楚若水想也没想便点头道,「薛大哥,这里本是你家,何必征求我的意见?」
「毕竟你们两人的身份……」薛瑜一时间彷佛找不到适当的词语形容,支吾片刻才道:「我不愿意你尴尬。」
「薛大哥,就像你救了我,我心存感激一般,长平公主既然对你有恩,接她长住是理所应当的。」楚若水微笑以对,「如果怕尴尬,我对她隐瞒身份便是。」
明朝被大顺所灭,她身为大顺的静天公主,若直接面对前明的长平公主,的确不太妥当。一向不想惹是生非的她,为了他,愿意退一步海阔天空。
「只怕太委屈你。」薛瑜眼中忽然泛起一片柔情。
「就说我是你表妹好了。」她大方地道。
「她知道我没有表妹。」他却摇头否决这个提议。
「那……」
「若水,你能暂时假扮这府里的管事吗?」薛瑜一副难以启齿的为难模样,「你与她同为公主,这样做,是难为你了。」
管事?相当于下人吗?
呵,的确,换了谁也不会高兴,同为公主,凭什么是她降低身份伪装丫头?说不定还要服侍对方,岂不更难堪?
但为了他,她愿意一试。
「薛大哥,我没事的。」楚若水善解人意地应答,「我本就是花匠的女儿,别说冒充管事,就算让我当一个养花女,我也无所谓。」
这句话彷佛一枚石子,投入他的心湖,她彷佛看到那明眸中泛起一丝涟漪,她不太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但至少是温柔的,对她而言就足够了。
从没奢望他会如自己幻想的那般喜爱她,但偶尔能得到他的眷顾,她就感到很满足了。
「那我今天就把她接过来,可好?」薛瑜直截了当要求。
「今天?不会太仓卒了吗?」楚若水一怔。
「厢房我早命人打扫过了。」
他的回答让她方才略微的兴奋骤然降温。
原来,他早已决定,询问她的意见不过是出于礼貌而已。长平公主,原来在他的心中如此重要……
她笑容凝敛,好半晌无法逼自己舒展欢颜,于是退开一步,远远站定地道:「既然如此,薛大哥快去接人吧。」
「那我去了。」似解决了难题,薛瑜的步履变得轻松起来,转身就走,丝毫不曾注意到她的失落。
望着那道白色的背影,似美丽的云朵被强风吹散,而她只能怅然伫立。
自己的委曲求全,竟没得到他半点留恋,他的一颗心,恐怕早已飞往京郊所在,飞至长平公主身边。
呵,的确,她这个所谓的公主,不过是草莽之人,哪里比得过世袭贵胄的朱媺娖?
今天本是她的生日,他可记得?
原本打算布置酒菜,与他月下对酌,看来,只是她的梦想。
也是,她这个卑微之人的生日,怎比得过正牌公主大驾光临——那才是正经之事。
楚若水望着艳阳下的美人蕉,刹那间,再无心情欣赏,即使艳红浓绿再耀眼,在她眼中,全如黑白一片。
她此刻一定很难过吧?
薛瑜回望那孤立的背影,忽然心底产生一片柔软的怜惜。
他从未见过如此隐忍的女子,就算再伤心,也能保持盈盈微笑。但越是这样,越让他感到内疚。
视野里,她站在美人蕉旁,分明是火烈的颜色,却如湖水般平静,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妙的女子,能把两种极致的感觉融为一体,混合成属于她独有的气韵。
说真的,他并不了解她,就算相处的时日不算短,她仍像谜一般难解,心如碧潭,深不见底。
但他也从来没打算去了解她。对他而言,这个世上他需要了解的女子,只有一个——长平公主朱媺娖。
朱媺娖,他十六岁便一见钟情的女子,她的喜怒哀乐都让他牵肠挂肚,是他唯一在意的。
除了她,其他所有人,他都不想关心,因为内心已被她占据得满满的,再无多余空间。
每日黄昏,乘坐马车驶往京郊,是他人生中最最惬意的事,因为他又可以见到她了。
自从她断臂之后,每日愁眉不展,除了躺在床上,便是呆坐在花园里。
他已经倾尽所有,为她建造了与宫廷无异的豪华庭院,遍寻天下奇珍装点她的屋子,然而依旧无法博得她一笑。
在大明王朝覆灭的那一天,她的魂魄似乎随之而去,只剩下一具空壳,再也不是他从前认识的朱媺娖了。
但他一直在努力着,希望有朝一日能唤回她的灵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今儿个气色好多了。」步入庭院,看见朱媺娖一如往昔坐在那片花树底下,薛瑜微笑道。
朱媺娖并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怔愣望着前方,彷佛他不存在似的。
薛瑜心间一阵失落,却仍耐着性子坐到她身侧,轻轻替她摘掉因风儿吹落发间的花瓣。
「都收拾好了。」她突然开口了,目光穿越他看着某处,似乎眼前的他是透明的。
「什么?」薛瑜一时不解。
「你不是来接我的吗?」朱媺娖终于抬头看他,目光淡然自若,「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也不必急于一时。」他柔声道,「想搬随时都可以搬。其实我看这儿也挺好的,更像从前宫里的模样。」
他花了许多心血,把这偏郊宅院打造得精致无比,其实是希望她可以长住。
「你以为纸包得住火吗?」朱媺娖却道,「满人已经知道我在这儿,在他们找上门之前,我得离开。」
「难道搬到我府里,他们就找不到了?」薛瑜摇头浅笑。
「你明日进宫去,跟多尔衮言明一切,就说我在你府中。先下手为强,免得便宜那些告密的奸细。」她似乎早有盘算,但道出的话语令薛瑜颇为意外。
「如此做,我会成为千古罪人的。」他怎能亲自把她送给清廷?就算与她死在一起,也不能!
「你以为多尔衮会杀了我?」朱媺娖冷冷一笑,「如今满清四处拢络人心,生怕激起汉人民愤,对我这前朝公主,又怎敢不敬?我料定,多尔衮非但不会杀我,反而会礼遇我。而你献出我,又立了一功,清廷会更重用你。」
没错,审时度势,应该如此。这个计划一石二鸟,可谓完美。
但薛瑜听了却微微蹙眉,不敢相信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子,居然变得如此心计深沉。
他不希望她变得如此,她应该如春光般纯净,永远白璧无瑕,不带一丝阴谋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