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开闸了,那是等待开闸放行的船。”叶舒远说。
“真的吗?我根本看不到闸门,你怎么知道?”歆怡怀疑地问。
“你看前边的石坝上,那两道没入水中的红色门就是闸门,等它们被升高时,闸门就开了。”
有了他的指点,歆怡果真看到那道红色闸门,但困惑更深。“我看到了,可是好好的河流,干嘛要关闸呢?”
“修筑运河不仅为了引水行船,也为防洪排涝。这闸门起的就是调节水位、分流导水,保证舟船、特别是大漕船和商船通航的作用,因此开关水闸是件大事。”
听他说得清楚,歆怡忽略了先前的不愉快,佩服地说:“你真行,还有什么是你不懂的吗?”
叶舒远皱眉看着她,这个女人永远不知该如何隐藏情感。当她恨一个人时,她会立刻用最恶毒的语言将那份恨意展现出来;当她称赞一个人时,会用最不吝啬的语言把她的仰慕和赞美传递出来;同样的,当她想激怒一个人时,她会用连圣人都无法忍受的语言去尽情表现……那么,如果她爱一个人呢?
这个问题突兀地冒出来,将他的心搅得如同浆糊一般混浊黏稠。
爱?想到她的脾气和她不饶人的嘴,他沉闷地想,被她爱上的人会是天上的神仙,或是地府里的厉鬼,但他绝不会是那个人。
“到底有没有你不懂的嘛?”
她再一次问他,将他无边无际的思绪拉回,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多了,不由得懊恼地说:“有,还有许多许多。”
“是什么?”她好奇地追问。
“你不需要知道。”他冷漠地回答,内心却在炽热地吼叫:是你,我不懂的就是你!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对他冷漠的回答,歆怡所有的赞美都变成了不屑,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低声说:“你真是个不近人情的怪物!”
说完,她转身带着丫鬟和侍卫往市集方向走了。
叶舒远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堤岸上,才默默转身。
我到底是怎么了?干嘛要刺激她?
看着闸门前拥挤的船只和人群,他想着歆怡离去前那受伤的眼神。她是那么真诚地赞美他,可他却毫不留情地泼了她一盆冷水。
难道我真是“不近人情的怪物”?难道与她相处多日,连我自己也变得像她一样嘴巴不饶人了吗?他暗自反省。
不想独自回船上去,也不想去市集追赶生气离开的歆怡,他在那块凸起的石头上坐下,反正他们回来时一定得走这条路。
就如同这几天一样,只要一静下来,他的脑子里就全是歆怡的身影,就连《鲁班经》也难将他的注意力完全吸住,他越来越弄不清自己对她的感情。
他讨厌她毫无修饰的言语和鲁莽的行为,特别是当她口不择言地咒骂、信口开河地乱说时,他好几次都有想揍她一顿的冲动,而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暴躁情绪。
可有时,他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很喜欢她。他喜欢她所带来的轻松感,喜欢听她无忧无虑的笑声,喜欢看着她快乐的身影在眼前走来走去,喜欢夜里她躺在自己身边熟睡时,那乖巧、柔顺又极富诱惑力的身体……
她完全不是他所欣赏的那种谈吐得当、温柔纤细、沉默寡言的女人,也与他生活中接触过的表面上贤德淑雅,实际上善耍心机的女人不同。她绝对不是温驯的女人,但也不是虚荣骄纵的官家小姐。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虚假,但毛病却不少。她聪慧中有狡黠、天真中有世故、善良中有无情、文雅中有粗俗……总之,她是一个矛盾的女人,在她身上,融合了他最喜欢的,和最不喜欢的性格特点,因此,面对她,他越来越感到困惑和迷惘。
回家的路在缩短,可她的言语没有丝毫改进。想到她与叶府家规格格不入的言行,他的背脊就阵阵发凉。娶了这样一位身分显贵、却个性不合的妻子,他既不可能休掉,也难以与她“举案齐眉”,那么,他究竟该拿她怎么办呢?
远处传来一声号角声,他抛开愁绪,定睛望去,原来是开闸了。
铁闸开处,河水奔涌,江面上帆摇橹击,千帆竞逐;水激浪翻,百舸争先。舟人们拚命撑船倾轧,岸边等候的人们纷纷跑回船上,呼唤声、碰撞声响成一片。
面对此景,他惊讶地站起身来,引颈眺望。
虽然来往大运河数次,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开闸时的混乱场面,不由暗自庆幸歆怡已经离开,否则说不定又会给他惹来什么麻烦。
“唉,‘一争两丑,一让两有。’都为过闸,何须争一时之先?”他看着闸门前乱纷纷的景象自言自语,目光缓缓望向陆地上奔往码头的人群。
忽然,他感到一阵恐慌,因为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歆怡?他在心中哀叹:天哪,难道这就是她要的“自在”吗?
他拔腿往那里走去,决心不能让她太“自在”!
码头上的人大多已上了船,只有一些小贩或玩耍的孩子围在那里看热闹。
挤过人群,他看到歆怡正站在码头边,身边只有秋儿,却没见那两个侍卫。
该死,她准是用了什么鬼招甩掉侍卫,特意跑来看热闹!他阴郁地想,迅速赶到了她们身边。
“你俩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他压抑着怒气,对正伸长脖子往前方闸门处望的歆怡主仆二人说。
听到他的声音,好多人都回过头来,歆怡更是兴奋的喊道:“嗨,叶舒远,你也来了?”
看到她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怒气,叶舒远更加生气,正想将她带走,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大喊。“挤什么?”
随即,便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掉进河里。
“啊,那孩子落水了!”随着那孩子落水的声音和一阵惊呼声,叶舒远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他身边的歆怡已惊呼着,然后“扑通” 一声跳下河去了。
“老天……”秋儿惊恐地跪趴在码头边,对着河水大喊。 “主子!”
叶舒远一时也傻了眼,错愕且无法置信地看着歆怡正在河里两手乱舞地游着。他震惊的同时,一股怒火由心底窜起。
“她简直是疯了!”他瞪着河里的歆怡说。
秋儿抬头,看到他满脸怒气时,急忙解释道:“主子是为了救那个孩子啊。”
叶舒远指了指河中道:“救什么孩子?她那是在救人吗?”
河里,歆怡正在翻涌的水花中时沉时浮,而那个距离她不远的孩子则在水里摆动双臂划着水,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俩,快游过来!”叶舒远大声对河里的两个人说。
孩子慢慢地游过来,但涌动的潮水让臂力不足的他无法靠近,而歆怡只是在水里挣扎,模糊不清地喊着什么。
“歆怡,快过来,你怎么了?”他急忙大喊。
“我……咳咳,我……”她呛咳着,头再次没入水中。
“额驸,主子不谙水性啊!”秋儿焦虑地大喊。
“不谙水性?!”叶舒远眉头猛挑。“不谙水性她还往水里跳?!”
气恼中,他匆忙脱下鞋,再将身上的长衫解下递给秋儿。“等会儿给她穿!”
从未见过额驸如此慌乱的秋儿,惊讶地看着他跳下河水后,抱着他的衣服低声道:“不就是为了救人吗?”
水中的歆怡此刻已是精疲力竭,身子仿佛有千斤重,灌入口中的河水快把她的肚子撑破了,她感觉到自己正在往下沉,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力量挣出水面。
死了,今天我死定了!她心里绝望地想。
没想到忽然间,一直往下沉的身子被托起,她的头浮出了水面。
在呼吸到空气的同时,她的胸口一阵胀痛,头晕目眩中她猛烈地咳嗽,大口地吐水,身体虚弱地往下滑,救她的人立刻抱着她的腰,将她拉出水面,她本能地倚靠着他,张大嘴巴继续吐出腹中的水,用力地喘气,急于攫取更多的空气……
“伸出手,抓住木桩!”
熟悉的声音令她猛然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已被带到了岸边。
“叶……叶舒远?你……你也跳河……”她惊喜地想转过身来看他。
“我不跳河,谁救你?”他固定住她的身子。“爬上那跟木桩。”
她的手被他握着,移到冰冷滑腻的护堤木桩上。可是长满青苔的木桩湿滑,无法着力,她根本就爬不上去。
“那个孩子呢?”她虚弱地问。
“别管他了,先顾好你自己吧。”
她挺直身子大叫。“不行,我就是为了救他才跳下来的。”
“救他?”他提醒道。“你会游水吗?”
“游水?对啊,我不会……”
“不谙水性,你就不该来添乱。”叶舒远恼怒地说。
“这怎么会是添乱呢?你……啊!”听他口气不快,她努力转过头来想为自己辩护,却发出了惊喜的欢叫声。“原来这孩子在你这里,他好聪明,拉着你……”
叶舒远再次将她的身子扳回去,没好气地说:“对,他很聪明,因为他知道要保命就得听话。现在,该你了,伸出胳膊往上举。”
歆怡照办,他仰面朝上喊。“秋儿,拉住她的手!”
说完,他双手抱住她的腰部,借助水的浮力将她举了起来。上面的秋儿终于在其它人的帮助下抓住了她,并把她拉了上去。
不久,那孩子也被拉上了岸。
刚缓过气来的歆怡立刻忘了自己的不适,拉住那孩子问:“你没事吧?”
孩子以好奇的眼神看看她,然后挣脱她的手,转身钻入人群的缝隙中去了。
“喂,你怎么跑了?”她急忙大喊。
旁边有人笑道:“姑娘好心,可河边长大的孩子个个习水,就算冷不防掉进河里也无大碍,倒是连累姑娘差点儿送了命。”
“他会游水?”歆怡大吃一惊,这才发现围观的人大多看笑话似地看着她。
“他当然会游水,只有你这个傻瓜才会跳下河救他。”叶舒远套上鞋走过来,冷冷地看着她,再对秋儿说:“带她回去,马上把湿衣服换了!”
秋儿欣然从命,拉着她就走,可是歆怡很不满。“我一心只想救人,哪里知道他会游水?你怎可骂我是傻瓜?”
“你不仅是傻瓜,还缺心、少大脑!”叶舒远怒气冲冲地边走边说。“穿着这身湿衣服站在那么多男人面前,你不觉得羞耻吗?”
如果歆怡知道,当他上岸后看到一身湿淋淋的她竟不赶紧离开,还站在那里让别人盯着她身上看时的愤怒心情,那她现在绝对不敢顶撞他。
可惜,她不知道。
听到他的指责,她才瞧了瞧自己,当即为自己狼狈的样子羞窘万分。
她一上岸时,秋儿就将叶舒远的长衫披在她身上了,可她没想到那件衣服很快就被她身上的湿衣浸湿了,根本起不了“遮丑”的作用。
没发现这个事实前,她尚可坦然自处,可一发现自己正仪态不整地被许多男人端详时,她再难保持平静。她的肌肤,甚至她的骨头都在那些异样目光中发出烧灼般的剌痛感,他的指责也变得如同撒在伤口上的盐,让她的心疼痛不已。
她憎恨那些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憎恨他无情的言语和冷漠的态度。此刻,她需要的是有人替她解围,而不是落井下石!
羞愧与失望纠结在一起,让她变得乖戾。她冷然道:“我为何要羞耻?我可没请你们把眼睛放到我身上来,没有羞耻心的是你们这些臭男人,不是我!”
“你不可理喻!”叶舒远愤怒地说着,迈开大步往前走去,将她甩在身后。
见他如此无情,歆怡怒发冲冠,忽然大喝一声。“叶舒远!”
前面的叶舒远一愣,不知她要干嘛,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见她竟将身上那件他的长衫扯下,揉成一团地向他砸来。
“还给你,我不需要遮羞布!”
叶舒远冷冷地看着那团衣物坠落在自己脚下,二话不说,转头离去。
“该死的!你真以为你是圣贤吗?你凭什么对我说长道短?”看着他傲然离去的背影,歆怡的肺部比沉在水中时还要痛,痛得她捉襟喘息。
停靠清口码头不到半日,船队却连番出事。
先是副船主舵手在检修舵盘时意外受伤,幸好主船上带了御医,于是福大人将御医从主船调到副船,去医治伤者。
再来就是去逛市集的格格与额驸竟然双双如同落汤鸡似地回来,并且格格一回来就命令船只立刻启航,额驸则一脸怒气地钻进后舱再也不出来。
见他们这样,真让福大人伤透了脑筋。
然而伤脑筋归伤脑筋,路还是得赶。于是,离开清口后,船队继续往南行。
就从那时起,歆怡和叶舒远没再说过一句话,虽说同在一艘船上,但他们仿佛陌生人般彼此不搭理,叶舒远也不再进主舱,吃饭、睡觉全在后舱内。
歆怡刚开始时因为气愤,还觉得见不到他更好,少了他的说教和冷眼,她可以自在一些。可是才过了两天,她就开始想念有他相伴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