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不必多劝,我心意已决,暂时不回南家。”
人影停下脚步,与今晚眉月一般弧度的弯弯柳眉,因为听见这道熟悉嗓音而颦起。
默林之末的八角亭中,南若临清颜带笑,和缓坚定。
“年才刚过你大娘就赶你出府,是她不对,但你也不能真搬出来啊。”
“不搬,大娘心里不舒服,她老提防我,何来宁日?”
南方磊被这话堵得一窒,只能叹息。“她是不愿意承认,要不早就能看出你无夺权意图。按理说她也不过带嫁妆来,真正振兴南家的是爹,只要是爹的亲生儿,都该能分到钱庄股权与财产,她不该总以为是她的。”
“南家能有今日,确实是大娘嫁妆的功劳,何况大娘这般做也是在维护您。”
“唉,罢了,她容不下你,你不待在府里也好,就是要委屈你。”
“不委屈,但我娘就请大哥多照看着。”
“我自懂得,二娘的事你甭担心。倒是你搬归搬,钱庄里的事不准搁下哪。”
南若临苦笑。“您还没休息够么?”
南方磊抬眉,旋即抚胸。“咳咳咳咳!其实……为兄上个月又呕血了,大夫还是那句老话,过度操劳啊。若非如此,为兄哪舍得让宝贝弟弟去惹铜臭?为兄本是希望自个儿操劳就好,无奈为兄这身子实在没用……咳咳咳……”
“那我只好继续担着了。”无奈浅笑,招人备轿。“晚了,为您身子好,您还是先请回吧。”
南方磊笑得极是愉快。“阿临果然爱护我,那我就不打扰了。”起身,临前又回头。“对了,我让铁护卫也跟来了,有他伴你,我安心些。”
“我会让他留下。”
“就知道你听话。”满意点了头,下一刻却眸光闪烁,夹带兴味。“你哪边宅子不买,偏挑上纪家隔壁,是为了那女娃娃吧?要不这么华贵的宅子你怎肯买呢。”
南若临微蹙眉头。“晓笙都是能嫁人的年纪了,不是女娃娃。”
“你还知道她能嫁啦!”暧昧挤眼。“差五岁也不算多,何况那娃娃相貌生得好,性子又讨人喜欢,你哪天决定要带回府了,通知一声,凤冠、红烛、红莽袍,不劳你动一根指头,为兄全给你办置好。”
南若临先是惊讶,而后笑出。“晓笙与我不是那般关系,何况日前还认了义兄妹,不是大哥想的那回事。”
“还认了义兄妹啊……啧啧,这是想把人绑在身边,还是绑住你自个儿?”
“她双亲亡故又无亲戚,需要有人照料,仅此而已,您别想太偏。”
“当局者迷,我不与你辩,就看你这君子要做到何时。”南方磊哈哈笑,离开时刻意驼背,记起来要多咳几声给他听。
见那佝偻背影,南若临不免失笑。送走人后坐回亭里,徐徐饮酒。
铁石入亭,见主子斜坐斟酒,正是惬意时分,却也只能打断。
“二少,林里有人。”
南若临将酒壶盖子塞回。“多久了?”
“约莫一刻。”
闻言,林里的纪晓笙一僵。她耳力本就极好,方才事情又全听得一清二楚,除了女儿心受打击外,还听见南家家务事啊!思及此,忙走回纪宅——
“晓笙?”
唉,真真惨也。
南若临已然踏叶而来,站在她左后方。
纪晓笙敛裙转身,颔首施礼道:“二公子。”
南若临淡笑。“既是义兄妹,怎不叫哥哥?”
“咳。”她眼神闪烁,低头搔搔鼻子。“那个……我还叫不惯……”
“可我听不惯。”
她不禁抬头,傻愣愣对上他暖如春风的俊颜。
两人结拜为义兄妹也才五天,这之前的两年她都叫他二公子,哪是这么容易改过来。
忽地,左掌竟被握住。
他理所当然道:“你眼力差,林子又暗,让哥哥陪你走吧。”
“……咳,多谢哥哥。”
掌好烫。
是她发晕缘故,还是因为他喝了酒?
“不必谢。倒是你手挺凉,下回夜游记得多添件衣裳,要不我若与大哥再谈下去,你可会着凉。”
“咳嗯……妹妹原是想上杏园摘花,听见哥哥与大当家谈话,全属意外,哥哥莫怪啊。”
“三更摘花,晓笙挺有兴致,但这习惯不好。”
“嗳,我……再改改。”乖顺点头,想起五天前来这空园散步散得正畅快,刚巧遇上他搬来,惊愕之际,他提议结为兄妹,让她又是一惊。
能更近他一些是好,但哪知今夜一听,他是全把她当妹妹看。只是妹妹啊……
“金虎园往后就只有我与铁石两个男人,你别再乱闯才好。”
“是。要瞧男人自有相公堂子兔儿爷,晓笙哪敢打扰哥哥……”
“……你是真走进去了,还是走过而已?”
“呵,自然是经过,我没忘记要保住大家闺秀的模样啊。”这些年他担心她无人管束,偶尔提声叮咛,要她至少不负纪姓。对她,对爹娘,他真是比谁都用心了。
他吁口气。“那就好。”
她笑。妹妹又如何,她总是能独占他的目光与关心,这就够了。
“前些日子画完样图,师娘就说从前的花楼姐妹手边有罕见银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不过是在去的路上顺道瞧几眼相公堂子门口而已。”
“梁师傅的夫人么?”那就不至出乱子。安下心继续边走边道:“既有暇上花街,那到李府应当不成问题了。”
“李府?”
“当今皇太后的娘家。如今李家作主的是皇太后妹妹,李太夫人。”
“若是那家,幼时我跟着娘去过几回,李家两位小姐都很喜欢娘做的首饰呢。”
“就是如此才出问题。”他笑,另有所指。
“唔,李太夫人猜出是我了?”
“还没。但她打算状告春晓阁侵占纪夫人遗物。梁师傅虽解释首饰是他所做,但李太夫人不信,她清楚宝贵坊的师傅有几分能耐。”
“唔,李家春晓阁惹不起啊……”她偏头沉吟。“不如我去李府一趟,说明因由,只是哥哥得替我提防,别让人把我的身份透露出去。”
他温眸审慎,彷佛看着最贵重的秘密。
“你既同意,我会安排。”
“那晓笙就全靠哥哥了。”
他皱眉,看她像男孩子似地拱手作揖,那俯身时露出的白皙鹅颈,微微困扰了他。
“……已到纪府,你早歇,天亮前别再出房。”
“是。”纪晓笙直起身,却只望见他的背影。
怎么走这么快?
疑惑地又瞧了一会儿,直到连点影子都望不见才回屋。
进门没多久,薄门就响起两声。
“谁?”
“小的铁石,奉二少命令,把杏花放在门口,请姑娘自取。二少交代,请姑娘早歇,切莫为样图伤神,花若谢了,传人再送便是。”
“铁护卫请留步。”开门,扑鼻一阵清香。“他知道我摘花是为样图?”
“二少说姑娘多半是新款要用杏花样儿,想要参考,命我尽速送来,以免小姐挂心。”
她喜,齿颊生津。“请替我谢过哥哥,告诉他过几日我便能交出样图。”
“是,小的告退。”
“嗯。”拾起杏枝嗅闻,双眸染醉。“杏花清雅,却远不如哥哥的质气呢……”
尔雅温文,教她悬心啊。
李府。
南若临暗自与李太夫人使了眼色,李太夫人随即将送香茗的婢女遣下去。
“茶烫,当心别洒了。”
“多谢哥哥。”纪晓笙小心啜了口。
“唉,你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姊妹,认个义兄也是好的。”李太夫人略知一二,乍听这称呼也就不意外,只是想起过往,感伤起来。
“蒙太夫人记得,晓笙真是福气了,但望太夫人别再为难春晓阁呢。”
“我是瞧着春晓阁几件东西像宝贵儿所做,以为东西被占才会兴事,如今知道是误会,当然就不刁难。倒是晓笙做出来的东西,与你娘所做真是像,不愧是母女呢!若你爹娘还在……唉,看看街上那些珠宝铺,哪个能与你们纪家比拟!我老太婆实在怀念宝贵坊还兴旺的日子哪。”
“其实太夫人想的没错,春晓阁的凤凰簪、芙蓉篦,都是母亲画过的款样,晓笙只改了几处。”
“原来如此。难怪我一看便觉熟悉。”
南若临捧茗淡哂。“春晓阁能有今日,全靠晓笙的聪慧与巧手,可惜我能力有限,无法让晓笙的首饰闻名天下,幸得京里如太夫人这般识货的人不少,好东西才没给埋没。”
“嗳,要扬名有何难啊,让太后戴戴晓笙做的首饰,春晓阁的门坎还怕不给踏破吗?这点事情,交给我老太婆去办就行。”
她听得心惊,却见南若临雅贵笑开,正要道谢了。“太夫人,宫里用度都有专人张罗,要不也还有御用商号,您万万不可干碍内宫啊。”
“嗳,瞧你说的!宫里的首饰是由皇后指定的蓝沁坊提供没错,但蓝沁坊变不出新意,后宫早有不满;上月姊姊已发话要内府采办换间商号,我去春晓阁,为的也是帮忙看看,挑拣挑拣。”
“既是宫里要用,可得谨慎。”南若临侧头看她。“晓笙认为当今天下,哪间商号可担重任?”
“这……”虽然觉得自家春晓阁当之无愧,但是她工作很繁重了呀。“第一珠宝铺如何?”
“第一珠宝铺?”南若临徐缓扬声,极温润地笑开,持平中肯道:“第一珠宝铺立号三十年,做得也不错,的确还算适合。”
李太夫人摇头。“这可不是立号久就成。蓝沁坊屹立百年还不久吗?不仍是给换下来。要我说,久不久不是问题,要能入得了眼呀!要是这点,你们春晓阁就还不错。”
“太夫人谬赞了,我们春晓阁小号小店的……”她不要哇!
“这样吧,我这一闹也给春晓阁生了不少事,总不能欺负你们小辈。我老太婆就修封信给太后,请她让负责御店的秋公公上春晓阁转转,给他留个印象,之后若按往例办起御店竞赛,你们才不比老店吃亏。”
南若临暖笑颔首。“劳太夫人费心,晚辈感激不尽。”
唉。“……谢太夫人。”
声里的没精打采让南若临听了出来,他旋即面露担忧,一手贴她额上。
“晓笙不舒服?”
毅容清目在前,仅咫尺距离,她不争气地脸红躲开。
“多半是连日画样图忙累了吧。太夫人,可否让若临先带晓笙回去,日后再来拜访?”
“好好!身子不舒服就早些回去歇着,得空了再来看我老太婆啊。”李太夫人和蔼摆手,让两个小辈拜别。
南若临扶她离去,甫出厅堂便弯身抱起她。
“这个……哥哥,我还能走啦!而且……很多人在看哪!”
跟在后头送客的管家、端盘婢女、扫地长工,没一个不在瞧!
“你身子要紧。”南若临严肃道,见她面红如血,步伐更是加快。
她无奈叹气,把快丢光的脸埋靠他肩头,胸口怦怦,心音好响。
唉,什么时候他才会知道,他就是她经常发作的热症根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