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今天送来一封很特别的信,来自育幼院,收信者是你。」
华疆臣没抬头。「是感谢卡。我捐款的时候误填了公司的地址。」
「你从学生时代开始捐款给慈善机构,到现在捐多少了?
「不知道,我没算。」其实他有做记录,但不想提。
「至少知道你每个月大概捐出多少钱吧?」
「扣掉生活费、投资和应急的存款,全部捐出去了。」
汤绍礼瞠目。「你疯了!」
「你会让个疯子管店吗?」
「也许我是该考虑一下你的适任性。」玩笑话说完,汤绍礼脸色一整。「鹰鹰都离开你了,你捐款还有什么意义?」
「反正那么多钱留在身边也没用。」他原先就定期捐款助人,得知罗妙靖和他家的渊源后,他默默发愿:他要捐出她父亲当年作保的金额,希望神明为他实现一个非常艰难的愿望。这是他的秘密,谁也不知道。
「你病得不轻。」汤绍礼摇头,没听说过有人嫌钱太多的。
「病」这个字勾起华疆臣的注意。「昨天我去探望我爸,跟那里的医师谈了几分钟,你听说过『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吗?那是一种心理创伤,当一个人目睹或经验到威胁生命的巨大伤害时,会出现恐惧或无助感,或者情绪麻木,症状持续超过一个月,或者退至事情发生几个月后才有症状。」
汤绍礼会意。「你怀疑妙妙有这个问题?」
「她很多行为符合医师的描述:睡眠障碍,情绪容易激动,对未来感到悲观,会自我伤害,例如没有保护措施的危险性行为——」他尴尬地顿住。
汤绍礼很绅士地忽略那几个字。「当年的新闻我还有印象,她父母带她在旅馆自杀,我们义工团几乎每次都住旅馆,这或许是她不愿意同行的原因之一。」
「最重要的是,当初我认识她时,她完全不是这样。我的身分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可怕回忆的门,她某些反应让我觉得,当时在旅馆里,可能还发生别的事」
外头一声巨响,打断华疆臣的话。两个男人愕然,跟着响起女人的惊叫。「鹰鹰!」
华疆臣冲出办公室,当他进维修部时,陈志旭正扶起地上的罗妙靖。她半闭着眼,左边额头鲜血沥沥,一台计算机主机倒在她旁边,外壳撞凹一个大洞。
这幕景象让华疆臣浑身冰冷。他从陈志旭手里夺过罗妙靖,轻摇她肩膀。「妙妙!」
她睁眼,血流入眼里,又立即闭上。
杜思颖怯怯地问:「鹰鹰,你还好吗?」她不敢说,是她气不过罗妙靖说话刺她,故意把滚轮椅移到她背后,她只想让她绊一下,没想到结果这么严重。
罗妙靖没回答。华疆臣抽出手帕按在她额上,迅速环顾状况,吓呆的员工、吓呆的客人,杜思颖脸色惨白,陈志旭怔怔看他。
他下令。「兔子,安抚客人,大维,把地上收拾好。」
维修部品工大维赶紧上前,客人这才回神,叫道:「喂,她把我的计算机摔坏了。」
华疆臣扶着罗妙靖坐到角落,找来面纸盒,擦掉她脸上的血。她神情呆滞,他低声问:「发生什么事?」
「我要把客人送修的主机抱到后面,绊到椅子摔倒,撞到桌子。」罗妙靖想摸伤口。「我左眼看不见……」
「别碰。」他阻止她,很快地掀开手帕看一眼。「是撞到眉毛上面,你看不见是因为血流到眼睛里了。伤口不大,先止血,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对不起,我把客人的计算机摔坏……」
「东西坏了可以修,人没事就好。」她微微发抖,染血的苍白脸蛋触目惊心,他很心疼,对伤口施压时她瑟缩了下,痛得呜咽,他低声安抚。「忍一下,这样才能止血。」
她泪水模糊,蒙咙地看他。他那么理所当然地从陈志旭手上将她拉进怀里,强势得令她好安心,他焦急不舍的眼神催眠她的疼痛,他高大的身躯倾近她,熟悉的男性体温与气息汇成暖流,熨着她肌肤,将她的心熨得热烘烘地软弱。她忘了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同,脸颊情不自禁地偎入他掌心,一如过去在伤心难过时总向他寻求慰藉。
华疆臣察觉了。他一愣,随即警觉四周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而她注视他的眼神仪乎有些困惑,他猝然拉过她手按住伤口,起身退开。
「志旭,你陪她去挂急诊。」他提醒自己,现在的她期待的应该是陈志旭的陪伴,不是他。
「我开车送你们去。」站在门口的汤绍礼说完就转身出去。
「既然伤口不大就不用上医院了。」罗妙靖懊恼地拒绝。她在做什么呀?提分手时那么理直气壮,他不过在她身边待了一分钟,她就着魔似地主动挨过去,她的决心到哪去了?
「你别逞强。」华疆臣头也没回,过去察看摔坏的主机。
她要逞强也轮不到他管!她咽下这句话,不想让场面无法收拾。他迅速闪避的态度让她难堪,更让她难受的是,她在乎他的冷淡,她希望陪她上医院的是他……她讨厌这样不干脆的自己。
陈志旭过来劝她。「鹰鹰,还是去给医生看看比较好。」
「我知道。」她让陈志旭扶她走出维修部,不回头看华疆臣一眼,也不理似乎要开口关心她的杜思颖。她要将焦点放回陈志旭身上,这段发不了芽的感情才是她该在意的。
「大概是刚才听兔子说那些话,我不太高兴,有点分心,才会没注意到椅子。以后有什么疑问,希望你直接找我谈,别听了她的话就胡思乱想。」
陈志旭迟疑道:「鹰鹰,我想……我们不适合。」
她停步。「什么意思?」
「我觉得兔子说的话有道理,别误会,我不是认为你和店长之间有什么,可是至少你会对他冷漠,对他生气,你对我却一直很客气、很生疏,完全不会情绪化。」
她怔住。「难道你不希望我理智地和你沟通?」
「当然不是,但是你太理智了,你不喜欢兔子说那些话,却不在意我和她在你看不见的时候私下交谈。换作是我,我喜欢的人对异性笑一下,我就会耿耿于怀好久,你对我并没有相同的……占有欲。」
她默然了。她是真心喜欢陈志旭——像朋友那般喜欢,她以为与他继续培养感情,终有一天她会爱上他,对他会有如对华疆臣那般的占有欲,但他已看穿她不爱他,也许他还看穿了更深的东西,看穿她想藉由他摆脱另一段感情。
她轻叹。「对不起,我是很认真想要经营我们之间,可能是我比较慢热,跟不上你对我的感觉,既然你认为我们不适合,那就这样吧,你不必陪我去医院了。」
「不,我陪你……」
「没关系,老板会送我去,我想在路上好好把这件事想一想,你还是别来吧。」她诚挚地对他微笑。「谢谢你这几天陪我,你人很好,我真的很喜欢你,希望往后我们还是可以好好相处。」
***
罗妙靖上医院的结果是缝了三针。
汤绍礼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向他请了隔天的假。虽然只缝三针,还是吓坏了罗百粤,罗妙靖再三强调医师说只有皮肉伤,姐姐才没押她上医院做更精密的检查。
夜里,罗妙靖躺在床上睡不着,想到陈志旭的话。她对他感到愧疚,爱情没有按照她计划的发生,也许是他们的频率不对吧?
也罢,有一位离职的杨学长很欣赏她,他正在念研究所,常和她连络。厂商中有个李姓业务代表跟她很谈得来,好几次约她去吃宵夜。她常去的药局,药剂师说要追她,虽然是开玩笑的口气,但也有几分认真。
那几张脸庞一一在脑海里闪过,她逐一模拟约会状况,逛街、吃晚餐、看电影、聊天散步,在美好气氛下,他们深情款款的眼光望向她……很久不见的为难浮现她心头。
怎会这样?她开始细数三位男士的优点,脑中清单迅速列出一大串,再播放一次深情眼神,再一次……不但为难,还索然无味。
他们都很好,可是她都不爱,她爱过的人,她不该爱。
想到华疆臣,她心头发闷。她的心属于她自己,他占了位置却无法驱逐,他的声音、他的脸庞,萦绕在心底。她告诉自己,思念他只是戒断期的症状,就像戒烟的人不断想抽烟,她只需要决心与毅力,就能将他排除。
黑夜中,床头灯寂寞地发亮,她睡不着,拉高毯子藏在阴影里,闷闷地,想念他……
到了隔天还是闷,中午,她和姐姐约在「梅华百货」的美食街用餐。
见妹妹无精打采,罗百粤担心问:「你是不是伤口痛?」
罗妙靖摇头。「姐……我被甩了。」
「嘎?你什么时候交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男朋友,是同事,我们才刚开始试着交往,他说我不够在乎他,就这样结束了。我仔细想过,他说的没有错,我对他确实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不过要看你是不是真的想要这个人。」
「至少我很努力去尝试……」
「尝试『想要』他吗?那你就弄错方向了,爱一个人的确需要努力,但是该努力的是过程,努力经营这段感情,而不是挑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努力去爱上他。你怎么会勉强自己去做这种事?」
罗妙靖咬唇。「我曾经……爱过一个人,后来我觉悟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分手了,但我们还是常常碰面,牵扯不清,我想改变这种情况,交个男朋友应该可以让我们彻底断绝关系。」
「为什么你认为你们不可能在一起?」
「因为你绝对不会接纳他。」
罗百粤怔愕。「我不记得我曾经对你哪一任男友表示意见啊?等等,你因为顾忌我和对方分手?你为什么这么傻?」
「因为你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因为他惹你不高兴。」
「所以为了让我高兴,你宁可选一个不爱的男人,培养一段不想要的感情?傻瓜,你若不快乐,我也不会快乐啊!」罗百粤温柔地轻拍妹妹手背。
「我们姐妹再亲,也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有各自的人生,我们互相扶持,不是为了阻碍对方得到幸福。今天就算你杀人放火,你还是我最宝贝的妹妹,交个男朋友算什么?」
「可是……你一定不会接受他的。」
「你怎么这么悲观?你看我的例子,当年你姐夫的妈不喜欢我,我们闹到离婚,现在又在一起了,他妈妈也接受了我,而且,」罗百粤甜蜜地微笑。「我怀孕了。」
罗妙靖惊喜。「真的?检查过了?」
「今天早上刚看过报告,确实是怀孕了。等你姐夫出差回来再告诉他。总之,我这种水火不容的情况都能和解了,你也别烦恼太多,说不定我会喜欢他啊,只要他有担当、人品好,疼你爱你,我没反对的理由,他符合以上条件吗?」
「完全符合……」
「那很好啊!你现在对他是怎么想的?」
「我……」就像绝望的黑暗里出现一道曙光,但光太微弱,此刻说出他的身分,姐姐真能接受吗?
罗妙靖迟疑着,忽有被注视的感觉,她望向美食街里的人群,看见一道醒目的高大身影是华疆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