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全副武装地出门上班,一下公交车还是冷得打哆嗦,她揣紧装满热汤的保温瓶,急步冲进路边计算机商场「合鑫」的侧门。
「合鑫」是一位T大资工系毕业生的构想,但在正式营业前夕,他却落海失踪,他的家人不愿放弃希望,仍照原定计划开幕,由当时还在念物理系的弟弟接手,成为现任的老板。
这位老板对计算机一窍不通,却富有识人眼光,每年回T大招揽资工系应届毕业生,两年前,他挖到一位「优秀人才」,「合鑫」的业绩因此突飞猛进,除了软硬件销售,业务还拓展到计算机课程教学。
而那位「优秀人才」华疆臣,正是她的前男友这就是物理系毕业的罗妙靖在「合鑫」工作的原因。他希望他们待在同一个职场,出尽磨功求了她半个月,她仍不肯,最后他放弃了。
「好,我去拒绝学长,说我不进『合鑫』了。你说过想考公职,我跟你去考,你在哪里工作,我就在哪里。」淡淡的语气,隐藏钢铁般的决心,在学长允诺的百万年薪与她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她。
她知道他说到做到,当真会缠着她到任何公司去,幸好她对计算机硬件颇有了解,也懒得费事准备公职考试,向「合鑫」递履历,获得录用。而他一进「合鑫」就当店长,当然招来闲话,他花了半个月进入状况,第一年的获利就比往年的增加一半,从此再也没有人质疑他。
一晃眼,他们已共事两年,他仍是店长,她是维修部的小工程师。在八成员工毕业于同一所学校的情况下,大家都知道他们曾经交往过,却没有人知道分手的原因。
罗妙靖进入品工办公室,同事们纷纷向她打招呼。「早啊,鹰鹰。」
「大家早。」她环顾室内。「兔子还没来?」她问的是一个新进员工,今年刚毕业的女孩,这个绰号来自她那对可爱的门牙。
「还没。店长给的期限是今天,不知道她连络到人没有?」
「要是连络不到,她麻烦就大了。」罗妙靖瞥了角落的店长办公室一眼,蓝色门扉紧闭,她知道里头有人,那位工作狂永远是最早到公司的。
「小兔也真倒霉,交到这种朋友,自己又太天真,竟然让人家下单组十二台计算机,也不按规定先收一半订金,只收了五千,人家现在赖皮不买了,她自己要怎么消化?
「那些计算机应该是可以放在店里卖,可是免不了被店长削一顿。
「她只是太信任朋友,又不是什么大错。」一名工程师为她抱不平,立刻得到几位男同事附和。美女犯了错,是男人都会同情。
「你去跟店长说啊,我们哪个人没被他念过几句呢,除了鹰鹰。」
「干么扯到我?」刚拿起一迭维修单的罗妙靖很无辜。「我没被他骂过,是因为我没有犯过错。」
「哪没有?上礼拜四你把咖啡倒在上万元的事务机上面,他只忙着检查你有没有烫到,骂都没骂一句。」当时,扑克脸店长在跟客人介绍计算机课程,下一秒便如火箭般冲过去看烫伤的员工,那一幕已成公司的经典画面。
「那是我帮老板泡咖啡,老板接过去的时候打翻,店长就算生气也不该骂我。」
「但他急着带你到隔壁诊所搽药,不管事务机报销、不管老板也被烫到,好像全世界只有你最重要,啧啧……」同事挤眉弄眼的。「他真关心你啊。」
罗妙靖噗嗤笑了。「没那么夸张好不好?店长只是提醒我隔壁有诊所,他也有提醒老板啊,难道他要拖着老板直接冲进诊所才算关心吗?」
「店长真的拖着老板出去的话,那就暧昧了。」
「老板没结婚,没女朋友,店长也没对象,嗳,该不会他们两个其实……」菜鸟工程师陈志旭瞥了罗妙靖一眼。「不对啊,店长交过女朋友。」
「很难说,时间会改变很多事。」罗妙靖眼眸闪烁。
「靠!你是说店长和老板真的……」陈志旭惊诧地望向蓝色门扉。
她摇头示意他不宜张扬。「当初店长其实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可是他接受老板的聘请,那时候我只是诧异,没有想太多,直到某天早上我来上班——」她皱眉的模样像发现重大线索的侦探。「看到他们两个一起睡在办公室里。」
陈志旭张大的嘴足以塞进一颗棒球,直到一阵哄堂笑声打断他。
「别当真,每个新人进来都被她用这一招唬过。」
「骗我的」陈志旭错愕,看着罗妙靖那张似笑非笑的苍白脸蛋,揉合了羸弱和纯真的气质,好像根本不懂说谎二字怎么写。
罗妙靖憋笑,一副无辜样。「当然是真的,我才不会骗人。」
「你只是省略了几个字。那次是品工在公司里办告别单身派对,一群人玩到快天亮,店长和老板干脆不回家,在办公室过夜。」有人模仿老板汤绍礼温和悦耳的男中音。「高材生罗妙妙小姐,你一再破坏我和店长的名声,这个月扣薪一半,以敞效尤。」
「所以老板和店长一切正常?」陈志旭小声问,看着被逗得格格笑的罗妙靖。她瞥他一眼,害他耳根发热。她的笑声有种烂漫的孩子气,他一进入「合鑫」就对她有好感,现在已经不只是好感了。
「废话,店长如果是Gay,兔子追他是追心酸的喔?」
「对喔!」陈志旭恍然,早就听说过这个八卦,他怎么忽然忘了?他哀怨地瞥向罗妙靖,她笑着拿起他的保温茶杯。
「开个玩笑嘛,为了表示歉意,我帮你泡茶。」
「我还有茶叶,请你喝。」陈志旭讨好地取出茶叶罐。
「谢谢,不必了。」罗妙靖摇头。
自从六岁以后,她滴水不沾,茶类、咖啡、果汁等饮料没有其它食物搭配,也一概不碰,因为这是她六岁时遭遇家庭剧变,在心上留下的疤痕。
朋友们知道她身体不好,从不饮用水,也不直接喝任何饮料,但她总找得到理由蒙混过去,无人深究原因。
陈志旭正想再问她要不要喝咖啡,一个急冲进办公室的女孩险些撞倒罗妙靖。
「对不起鹰鹰,我跑太快了。」绰号「兔子」的杜思颖赶紧扶她。「有没有怎样?」
罗妙靖笑着摇头。
「上班时间还早,你这么急干么?」同事问杜思颖。
「因为问题解决了!」杜思颖快乐地宣布。「我说服我朋友把十二台计算机都搬回去了!而且他要开网咖,以后想委托我们维修机器,还要跟我们买事务机。」
忽然,蓝色门扉后一道低沈的男人嗓音打断她。「兔子,进来说。」门里的人显然在留意外头动静,听到关键词立即插口。
杜思颖对同事们吐吐舌头,眉飞色舞地闪进店长办公室。
见陈志旭递来咖啡包,罗妙靖依然婉拒。「谢谢,我不喝。」拿起他的茶杯和一迭文件,她走向开饮机。
开饮机放在店长办公室门畔,旁边是一台复印机。罗妙靖先为杯子添满热水,然后影印文件,薄薄的蓝色门板挡不住声音,她听见低沉的男声在询问,女声亢奋地报告她为公司争取到的生意。
「……请我们维修他网咖的计算机?我们对外的业务没有包含这个。」
「他是想开网咖,可是对计算机懂得不多,他的意思是委托我们全权处理,我说要先和你报备再来讨论。」
「兔子。」男声说了两字,便静下来。罗妙靖知道这代表他有严肃的事要说,便以沉默取得对方的全副注意,他有这种令人肃然的领袖魅力。
「是。」
她知道杜思颖此刻一定是屏息等待,美眸流转着爱慕的光彩。
「我们这里大家都熟,内部什么事都好商量,但是对外,该按规定做的还是要按规定。我们规定订单金额多少,就要收取一半的订金,你只收五千,甚至连订单都没填。」
「所以我很积极去说服我朋友。」
「但万一你没办法说服他呢?我要扣你薪水,要你扛下那十二台计算机的责任,想必你都有觉悟了?」
「对不起……」
杜思颖道歉的嗓音很难堪,罗妙靖同情她,她面对的是「合鑫」最严酷的男人,他对怪兽和美女一视同仁。
「我知道你很努力、求表现,但规定就是规定,规定是为了保护整个公司和员工,包括你自这次没事了,以后不要再犯。」男声转为温和,有点不自然。「谢谢你昨天送的饼干,味道不错。」
罗妙靖挑眉。他几时收了杜思颖的饼干?
「很好吃吧?我对自己的手艺还挺有自信的,明天再烤别的口味送你。」男人的赞美让杜思颖重拾活力。「今天下班后大家要去唱歌,你要不要来?」
「我要工作。至于帮网咖维修这事我再评估看看,你先去忙吧。」
片刻后杜思颖走出店长办公室,里头的男人跟着出来,罗妙靖假装忙碌。
华疆臣站在办公室门口,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几乎填满门框,他戴了副细茶框眼镜,肤色黝黑,五官深刻立体,墨浓的眉、炯亮的眸,直挺的鼻梁下,唇线紧抿,瘦长结实的身材,蓄着毫无书卷气的利落短发,气质如盘石般粗犷而强硬。
他扫视办公室的眼光像国王环顾领土,聊天闲扯的分贝马上敬畏地降低。他是「合鑫」员工公认最man的男人,寡言、脾气硬、做的比说的多,在工作上严格得六亲不认,让大家又敬又怕,男性员工崇拜他,女性员工对他的担当和他英俊的脸庞同样欣赏,但他似乎是感情的绝缘体,从来不闹桃花。
她很清楚,他绝不是感情的绝缘体。
大四那年,她遇上他,他们迅速坠入热恋,感情甜蜜,就在几乎论及婚嫁时,她突然发现一个秘密——他就是造成自己家庭剧变的凶手的独生子。
她父亲替朋友——华疆臣的父亲作保,华父经商失败,欠了银行千万债务,向地下钱庄借钱仍周转不过来,便逃得不见踪影。银行与黑道转向罗家催讨,一家人被逼到山穷水尽,父母舍不得从小多病的她留着受折磨,决定带她一起走。
求生意志坚强的她活了下来,但这场变故让她的健康更形恶劣。后来,一位远房亲戚收养了她和姐姐,替她们办理抛弃继承,让父亲的庞大债务不致落到她们身上。至于父亲的那位朋友,据说他丢下妻小,逃往国外……
得知真相的感觉就像坠机,从高空狠狠摔落地面,摔个稀烂,而她还活着,清醒地躺在骨肉糜烂的剧痛里。
这么戏剧性的事只该发生在电视里。
华疆臣发现门边的罗妙靖,她对他一笑,接过他手里的茶杯。
「店长要装开水是吧?我帮你。」
「谢谢。」每当她露出这种微笑,华疆臣就知道自己有麻烦了。
他原本就有话要对她说,便以唯有他们听见的音量低语:「钱已经汇到你户头了。」
「嗯。」她的微笑烙深。「饼干是什么口味的?」
「咖啡的。」华疆臣顺口回答,眉头随即诧异一皱。
「门板很薄。」她无谓地耸肩。「好吃吗?」
他深深凝视她。「你想吃的话,我下班以后去买。」
「不要,买的又不是兔子做的。整个公司就只有你收到,她对你真好。」
华疆臣觉得自己像实验动物,刚挨了一针,注射者正密切观察他的反应。他不想继续这话题。
「今晚到我家来。」
「你每天都待到店关门才走人,我在你家又没事做。」
「我要你来。」他加重语气。
罗妙靖唇线弯起甜美但冰冷的弧度。「是你要我去,不是我自愿去的。」
「对,是我要你来。」
两年来,他已习惯她这种施舍的态度,以及各种冷漠的言语,将他刚强急躁的脾气越磨越平。
当年,他以赎罪的心情和无赖的手段强留住她,他顺她的意,假装他们已分手,但在他心底,他们不曾真正分离,他们的感情并没有出问题,他的身分让她无法接受,可他相信自己能用诚意克服。她的愤怒,他逆来顺受,而父亲那笔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债务,他每个月汇五万元给她作为补偿,就算她从不动用,他照汇不误,一切只求她仍在身边,让他能弥补父亲的错误,让他偷渡感情到她心里,渗透她、软化她……
在他心底,即使增加了浓浓的愧疚,对她的感情不曾褪色,她仍是他唯一想看她睡颜到天明的女孩,她眨眼或瘪嘴的模样仍让他悸动不已。
瞥见杜思颖过来,他拿回茶杯,又强调一次。「今晚来我家。」才转身回办公室。
「鹰鹰,晚上要不要去唱歌?」杜思颖失望地望着店长办公室的门。
罗妙靖揶揄道:「是不是又约不动店长,才来约我?」
「本来就要约你嘛!不要说得像我见色忘友似的。」杜思颖嘟嘴。「店长真的很难约耶,找他下班去玩都没空,找他假日去玩还是没空,而且他每天都最早来又最晚走,哪来那么多工作可以忙?他学生时代也这么拚吗?」
她每次试图接近华疆臣都碰钉子,只好转向和他关系匪浅的学姐打听,但她总觉得他们的互动有点微妙,并不单纯是分手情侣。
「他很上进,平常上课念书,假日会做些兼差打工。」
「那以前不就忙得没时间陪你?店长事业心很强,也很强势,不过应该也有温柔的一面。」
杜思颖眨眨眼。「否则你当初不会和他在一起。」
「还好,他某些地方是很温柔体贴。」罗妙靖忍住呛人的话:追男人请靠自己本事,少跟前女友旁敲侧击。
她不想和人分享有关他的任何事,尤其是一个对他有意思的女人。杜思颖的行为让她不快,她更厌恶这份不快,华疆臣是她心上一片除不掉的蜘蛛网,一碰就牵动感情的伤口,刺痛她每根神经。
她装完茶水,端起托盘。「我晚上跟人有约,不和你们去唱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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