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瓦伊阳不用偷瞄,也可以从这陡然拔高了八度的音调想见赵晨曦的内心世界。
「对啊!都快要当妈妈了呢。」张教授想了想,笑道:「怀孕应该有七个月了,她这学期初就提了留职停薪的申请,等小朋友生下来之后,就要请一年的育婴假,在家专心照顾小孩……」
从系办走到停车场的这段路,赵晨曦绊到了两次,有一次还差点踩空阶梯;一张脸更像是打了过量的肉毒杆菌,紧绷得可以。
「玫瑰姐,你要听音乐吗?」坐上车,利瓦伊阳问她。
赵晨曦倚着车门,看着窗外,没理会他。
「玫瑰姐,你要玩数独吗?」
赵晨曦转过头来,瞅了他一眼。「不玩。」
「玫瑰姐,你要看恐怖片吗?」
赵晨曦再瞅他一眼。「不看。」
「玫瑰姐,你想慢跑吗?」
赵晨曦不再瞅他,直接瞪着他。「你有事吗?」
「喔……因为心情不好的时候,做这些事可以转换心情。」
「我哪有心情不好?」
「玫瑰姐都写在脸上了。」
「有吗?」赵晨曦心里一跳,同时偷瞄了一眼后视镜。她这个把情绪写在脸上的毛病怎么老是改不掉!
「玫瑰姐演讲时,春风满面;去系办之前,如日中天;从系办出来,秋色连波;上了车后,雪地冰天……」
「你怎不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赵晨曦说完这两句,自己倒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总还是有个不畏寒的蓑笠翁。」利瓦伊阳笑道:「四季都在脸上轮了一遍,如果这样身为助理的我还看不出来,那就是渎职了。」
「算你厉害。」被他这么一比喻,让她的气消了不少。「刚刚是想到了点不愉快的回忆……不过,OK的啦!」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忘了姐是学什么的吗?」
利瓦伊阳点点头。「玫瑰姐是辅导专业,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听利瓦伊阳说「没有过不去的难关」,赵晨曦又沮丧了——
她不是不想放过自己,她不是不知道对敌人最好的报复就是无视,对不堪回忆最好的响应就是忘记,而她一直也以为自己做到了。
但今天听到杨咏梅的消息,她才发现一切都是「自以为」。
那个曾经与她情比姊妹深的杨咏梅,那个曾经事事依赖她的杨咏梅,那个曾经为了落榜而在她面前懊恼忏悔的杨咏梅,那个曾经对她横刀夺爱的杨咏梅……
要真正忘记一个人、一段回忆,谈何容易?
「Sunny,你有没有『过不去』的回忆?」陷入沮丧泥淖的她,很需要一点类似经验的支持。
没想到他想了一会儿,却说没有。
「一点也没有吗?」看他一脸怡然,她好难平衡。
「没有。」他仍然道:「不快乐的,我都想不起来了。」
「我才不信。你如果不是过度乐观,就是鸵鸟心态。」她既身陷泥淖,少不得也要在他身上抹点泥巴。
「也许喔。」他想了想,慢吞吞道:「过不去的人,倒是有一个……」
她一听,像在泥淖中抓到根稻草。「对吧对吧!我就说人生在世,谁没有个冤亲债主。」
「也不是冤亲债主……」
「不是冤亲债主,那是什么?」
他听了却只是笑笑,没有回答。她盯着后视镜中的他看,见他脸上带了点腼腆,心里有了答案——
「是你喜欢的人?」
他没否认,只是笑得更温柔了些。
她一见,像找到了块踏板,一踩一跃出了泥淖。「是怎么个『过不去』法?你们没在一起了?」
「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她愣了一下。「所以是单恋?」
他点点头。
「光是单恋就忘不掉?你好纯洁。」她自然启动专业,扮演起赵老师。
「这叫纯洁吗?」他苦笑,「一开始只是好奇,想知道她的一切;后来,似乎成了一种习惯。」
「现在确定是喜欢?」她知道好奇是关注的开始,但关注不一定会进展为喜欢。
他没回答,只是很确定地点头。
「你这么做多久了?」
「嗯……」他想了想,「有十年了。」
「疰!真是一往情深。」她在心里按赞,「为什么不告白?」
「因为不伦。」
「什……什么?!」她吓到,「她是你……」
「是我不应该喜欢的人。」他简短道。
他答得含糊,她自然不方便再问下去,自己默默在心里将刚才的对话run了又run:认识了十年、没在一起过、不伦之恋……是亲戚?是老师?还是有夫之妇?
十年前的他还是高中生,高中生,不大可能爱上有夫之妇吧?
这也难说,经典电影《毕业生》里的男主角,还跟同学的妈妈……
她倒抽一口冷气,猛摇了几下头。他刚说了,他们「没有在一起过」……
「玫瑰姐……」他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天马行空。
「怎么样?」她立刻回神。
「你现在要回家吗?」
出来前他们没安排接下来的行程,因为没有行程,接下来就是他下班她回家,但听了他的秘密,她还真不能放他走了。
身为性别专家恋爱教主,既已获知了未来可能发生的不伦之恋,不管是为着一个年轻人的前途,还是为着社会的良善风俗,她都该尽一点心力。
「你急着回家吗?」她形式上征询。
「不急。回家我也没事。」他善解人意道:「玫瑰姐有什么吩咐?」
「嗯,我忽然又好想吃红豆饼,还有生炒花枝……」
「没有问题。」他立马掉头,把车往夜市的方向开。
星期六晚上逛夜市真是个糟透了的主意,光是停车他们就等了快半个小时,停好车还得再走上十几分钟的路才挤进人山人海的夜市。好不容易在卖生炒花枝的摊子找到位子坐下,赵晨曦的耐性都快被磨光了。
好在刚点好餐,花枝面和花枝焿就送来了。赵晨曦正要出言夸赞效率一等一,一看碗里的东西,马上花容失色——
「现在花枝都流行cosplay成鱿鱼了吗!」
「不然以前是怎样?」利瓦伊阳在碗里翻了一会儿,「嘿,我找到一片花枝……」自动把花枝夹到赵晨曦碗里。
「这样你就没了……」
赵晨曦要把花枝夹还给利瓦伊阳,利瓦伊阳却把她的筷子推回去。「我喜欢吃鱿鱼。」说着从她碗里夹了一片鱿鱼到自己碗里。
是吗?赵晨曦不大相信。他若喜欢吃鱿鱼,刚刚大可点鱿鱼焿,还便宜了十块钱。他这么说,无非是想让她安心领受他的好意。身为助理,他忠心可嘉啊!
不说别的,就冲着他这份忠心,她怎么也得救他一救。
「现代人做生意真是愈来愈不老实了。」她一边嫌弃着花枝焿里面乱入的酸笋片,一边动脑筋想该怎么切入话题,「姐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学校附近的夜市,花枝焿里面只有两样东西。」
「哪两样?」
「花枝和高丽菜。」她道,「当然还有辣椒之类的佐料,不过主角就是花枝和高丽菜。」
「哇!那花枝一定要放很多。」
「对啊,总是要有主从之分嘛!」她福至心灵:「因为花枝已经跟高丽菜手牵手,所以辣椒就只能当配角。」
他有点不明所以的表情。「可是没有辣椒,花枝焿会少了滋味。」
「是没错,但大家都只会吃花枝和高丽菜,而辣椒是会被挑出来丢掉的。」
希望他早点认清现实,人家已经死会了,不要乱入。
「辣椒完成阶段性任务,被丢掉也是求仁得仁。」他却道。
需要痴心到这种程度吗?即使被丢掉也甘之如饴?「辣椒可以有更好的去处,不需要死守着花枝焿。」
他更迷惘了。「可是花枝烺里面,还是要有辣椒啊。」
她有点头痛。「辣椒可以有更好的发挥,更速配的组合。」
「譬如说?」
「嗯,像宫保虾仁。」她努力想,「还有辣子鸡丁、麻辣鸭血……」
她到底在说什么啊?简直就是语无伦次。
「可是宫保虾仁、辣子鸡丁和麻辣鸭血里的辣椒,不会被挑出来丢掉吗?」他非常的实事求是。
她词穷了,接着是恼羞成怒——
「反正辣椒就是要死赖着花枝就对了!」
筷子上的鱿鱼片吓得掉回碗里,他一脸惶恐加疑惑:「我们现在在讲的,确定是花枝焿吗?」
她窘了。
看来她不到学校当辅导老师是对的,这么的天马行空,结果绝对是误人子弟。
吃完花枝焿,她买了包切片水果,就算是一餐。利瓦伊阳陪着她节食,她真的觉得他不需要忠心到这种程度——
「年轻人吃这样怎么能饱?你买你的,不用管我。」
「回家我妈还会叫我吃,家里都会帮我留饭。」
「真的?」她有点怀疑,「你太瘦了。」
「人家我有muscle的。」
她差点噗哧一声笑出来。他给她的感觉就是个文青,结果文青也练肌肉吗?
「不管,你要再买点东西吃,不然你妈会说我都在虐待她的宝贝儿子。」
于是他买了不同口味的红豆饼当宵夜。因为是红豆饼,又让她忍不住嘴馋破戒,不小心又吃了两个……
唉!这辈子,她大概戒不掉红豆饼了。
吃着红豆饼,他们路过电玩区,利瓦伊阳对一台迷你版的摩天轮感到好奇——
「哇,那是什么?」
「你没看过啊?夜市里都有这种东西啊!」她见怪不怪。
「玫瑰姐坐过吗?」
「没有,我没坐过。」小时候她妈总说那是销金窟,不让她乱花钱,要她在买蜜饯与坐游戏机间选一个,而她总是选蜜饯。
「那真正的摩天轮你坐过吗?」
「没有。」
他有点惊讶。「不好奇吗?」
「不会。」她摇摇头,「升得再高,还是要落下来。下了地以后,得到了什么不得而知,但绝对会失去好几张孙中山。」
他笑了。「可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坐在小车厢里慢慢地升空,感觉像远离了世俗的喧嚣;升到高处,眼界开阔了,烦恼也跟着抛到九霄云外。如果坐摩天轮能调适心情,就算花钱也花得很值得啊。」
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那下来的时候怎么办?不是又回到俗世?」
「十五分钟的远离,应该已经足够。」
「真的?」她真怀疑他这是什么境界,「所以那些不快乐的事,你都是靠着坐摩天轮忘记?」
他摇摇头。「那些事,还不需要坐摩天轮的。」
「那什么事需要?」她猜想,要忘掉「花枝」应该需要。
「现在我还不知道。」
「去!那你不是纸上谈兵!」
他又笑了。「不然哪一天玫瑰姐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们来坐坐看?」
「姐不是浪漫派的。」如果坐坐摩天轮就能忘掉不愉快的事,那心理医生都该失业了。
离开夜市时已经九点,她觉得这个时间回家刚刚好,够她回去在跑步机上跑个一小时为放纵口腹之欲忏悔,还能在十一点前完成就寝的准备;不过对他,她挺有点过意不去,本来是想开导开导他的,没想到却是他陪了她三个小时。
坐上车,她正想着是否要单刀直入同他挑明了说,却见在开车的他肩膀忽然颤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你笑什么?」她问。
「我好像,明白了辣椒的意思。」
真的?她倒吓了一跳,这么隐晦的譬喻他也能理解?「那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花枝和高丽菜,是社会公认的既定关系;辣椒,则是会被唾弃的配角,不管他怎么努力地贡献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取代主角。」
说得真好啊!她就是这个意思。「那你,有什么想法?」
他想了一会儿,说道:「辣椒从来没有想要取代高丽菜的意思,如果不是高丽菜和花枝已经手牵手,辣椒连进入这碗名为『花枝焿』的小吃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辣椒很安于自己的位置……」
在他说话的同时,她努力在心中一一对应:辣椒是他,花枝是某女,高丽菜是某女的丈夫。辣椒不想取代高丽菜,表示他不打算破坏某女婚姻;辣椒安于自己的位置,表示他打算继续单恋下去……
「至少,花枝还是需要辣椒的;而辣椒,只要花枝需要他的时候能帮到她,辣椒就心满意足了。」
她继续对应:花枝需要辣椒,没错,花枝烺一定要放辣椒,辣椒可以增色提味,辣椒虽然不是主角,花枝焿也不能少掉这一味。所以他的意思是某女一直在对他招手,而他,就傻傻地任她消费……
真是痴情好男人……可是,这不公平,没有一个人可以对他人行使这种权利,尤其是在自己什么都无法给予的时候。
「我突然发现,花枝是个邪恶的角色。」她忍不住道,对着那个不知姓名的某女。
「不,花枝并不邪恶,她什么都不知道。相较之下,辣椒还比较邪恶。」
「为什么?」
「因为他还是有所求,他的等待,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与花枝在一起。」
「无可厚非啊!」默默守候当然是为了爱,不然是为了什么?「可是有这么一天吗?」
「玫瑰姐没发现,刚刚的花枝烺里面没有放高丽菜,但还有辣椒……」
咦?真的!她刚刚忙着嫌弃酸笋片,批判鱿鱼,却没发现高丽菜不见了。「可是里面虽然没了高丽菜,却多了鱿鱼和酸笋片。」
「也许有朝一日,鱿鱼和酸笋片也会不见,只剩花枝和辣椒。」他乐观道。
会有那么一天吗?食材愈来愈贵,花枝烺里面的五四三只会愈来愈多……她正要这么说,见着后视镜中他怀抱美好期望的笑脸,忽然不忍心说出口了。
因为爱而等待,也是一种幸福吧!
于是她闭上嘴巴,默默地在心里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以后在花枝焿里面看见辣椒,她会试着把它连同花枝一起吃下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