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收到沈青鲤给的画像,发现是水无瑕,又知道两人有婚约后很是讶异,他将此事告知江天舒,江天舒却没什么反应,即便知道自己的侍女被掳走也不怎么着急的样子,跟着找了两天就不找了,每天照样去藏书楼上读书。
直到三天后唐棣才有了无瑕的消息,承天府门外的柱子上被人射了一箭,上面绑着一封信。那封信上写得明白——要找回水无瑕,明天酉时,沈青鲤单独进黑风林,寻碧牙洞。
唐棣收到信后便想办法通知了沈青鲤,谁叫上面点的是他的名字,而江天舒又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黑风林极为茂密,里头更是可怖,对方不知道设下了什么陷阱,也无从确认这封信的真伪,唐棣便劝说沈青鲤不要依信上所言单独赴约。
但是沈青鲤坚持要按照信上说的独自前往,劝说无果,唐棣也只能放弃,青鲤帮虽与承天府有合作关系,但也仅限于合作关系。
说实话,沈青鲤若是因此死了,唐棣反而更加高兴,如果能借此机会将京师这个知名的地下组织铲除了,他相信自己马上就能升官,进政事堂当一个参知政事还是轻的。
等沈青鲤到黑风林外的时候,就见森林之中雾气缭绕,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黑风林环境特殊,地势低洼,水分容易凝结,不分早晚都弥漫着阵阵浓雾,林中低洼的地方在春夏多雨之际容易积水成湖,秋冬缺水的季节整座森林就是个大沼泽,很多地方看着与一般地面无异,一脚踩上去却会整个人陷进去,再也挣扎不出来。
林间浓雾长年不散,腐烂树叶的气味及沼气混在一起很容易形成瘴气,如果不谨慎的话,有可能一去不复返。再加上各种毒蛇、毒虫喜欢聚集在潮湿的地方,因此黑风林就成了着名的禁地。
不过黑风林中还是有路可走的,这些路来自林中生活的野猪。
没有人类的侵扰,此处植被丰富,野猪们甚至还能咬死毒蛇给自己加菜,又因为附近没有其他猛兽,野猪就成了黑风林的王者。
野猪们在黑风林里生活,每天行走,自然踩出一条道路来。
沈青鲤提着剑,随手将一条毒蛇斩成两段,他辨认着野猪们踩出的道路,小心翼翼随着脚印一步一步的走着。耳边传来寒鸦凄鸣,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森林里透着一股悲凉阴森的气息。
此时一头大野猪带着它的后宫和子女浩浩荡荡迎面而来,它看见有人类闯进了自己的地盘,顿时愤怒地咆哮起来,蹄子刨了两下,脑袋就冲着沈青鲤撞过来。
野猪皮糙肉厚,力气极大,被撞到了可是不得了,更糟糕的是,这头野猪的后宫群看起来十分强大,在前方喷着气蠢蠢欲动。要一口气杀死几十头大野猪不成问题,但沈青鲤没有
这个闲功夫。当下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子飞起,一下就落在几十头野猪的身后。
那野猪一头撞去却不想扑了个空,半天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去,却见那个人类的身影已经远去了……站着原地看着远去的背影,有些迟疑不定——自己是不是应该扭转身子,带着队伍冲过去追击?
那个人类……看起来很像是人类没错,但是那个人类好像能飞?那不是人,是妖怪吧!得了,面对这样的妖怪还是不要靠近的好,何况黑风林除了它们这群野猪家族,人类哪可能在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
于是带头的野猪决定放弃追击,领着它的家族继续前进。
施展轻功越过野猪群后,沈青鲤辨认着野猪的脚印慢慢前进,但是野猪踩出来的道路歪歪扭扭,没有一定的方向,顺着野猪踩出的路,有时还会差点掉进野猪刨出来的坑洞,沈青鲤甚至差点走进沼泽中,无奈只能回头找其他的道路前进。
他午时进林,从地图上来看碧牙洞与黑风林的距离并不遥远,但是走了将进一个时辰,依然找不到碧牙洞。
沈青鲤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依然悬挂在天上,隔着雾气,阳光不甚耀眼,但却是一个极好的座标。自己的方向并没有错,但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碧牙洞?
沉吟了一下,沈青鲤用剑在边上的树干上做了一个记号,认准了方向就沿着野猪的脚印往前走去。
一阵带着瘴气的浓雾飘过来,沈青鲤屏住呼吸,挥舞着宝剑探索前方的道路,继续往前走。
不久后他走出了这团瘴气,抬头看看太阳,判定方向,继续前行,又走了一阵,他蓦然失笑,他在黑风林转了一圈,没找到碧牙洞,没想到自己竟然走出了黑风林!
沈青鲤拿出地圆比对了,又重新走了进去。这一次他更为谨慎,每走一段距离就在树干上斩一个记号,但是没多久他发现自己又绕回了原点。没有错,就是原点,他从黑风林进去的位置。
他重新走进黑风林,这回仔细看了看脚下,沈青鲤终于发现脚下他以为的野猪脚印与之前见到那群野猪所踩出的脚印有细微的不同。
野猪身子庞大,走路及奔跑的时候重心靠前,所以脚印前端总是略略比后端要踩得深,但是带着自己走出黑风林的野猪脚印,脚印陷下去的样子却一样的,而且还比野猪踩出的更深更整齐一些,就像拿着模子压出来的一般……也就是说,黑风林的野猪脚印被人动过手脚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酉时将近,可沈青鲤依然在黑风林外围打转,他沉吟了一下,点了一个火把,又重新辨认了方向,再度往黑风林深处走去。
面前的形势如此险恶,他反而燃烧起了斗志,摸了摸背在身上的长弓与箭囊,握紧手上的宝剑,举着火把,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从天色来看显然已经过了酉时,面前突然开阔,一座水潭出现在沈青鲤的面前——难道碧牙洞到了?
据说碧牙洞在一座水潭中间,附近有一条碧绿的长蛇盘踞,所以起名叫碧牙洞。沈青鲤小心的观察四周,并未发现长蛇出没的痕迹,他将目光看向水面,水面非常平静,很像是一潭死水,而水中间有一块高地,依稀可见上头林木参天,加上浓雾遮蔽,他无法判断高地里面的状况。
沈青鲤知道,黑风林既然是一片泥沼,里面类似的水潭肯定不只一个,地图只能参考,但是既然好不容易找到此处,不前往搜寻一番他不甘心,且这个水潭非常辽阔,黑风林中这样的地方肯定不多,不论如何,他都要进去看看。
沈青鲤将火把插在地上,砍了一截树干做船篙,掏出一个羊皮筏子,吹足气放下水,然后往高地划去。
很快就到了高地,沈青鲤拿船篙往地面上戳了戳,非常绵软,不过这难不倒他,手中宝剑一挥,剑气发出,前方树上的枝叶纷纷落下。沈青鲤从羊皮筏子上跃起,脚尖轻轻在树枝上一点,树枝瞬间陷入泥沼,而他的身子则高高跃起,直接跳上了树。
泥沼地不能走,但是上头的树木却是不少,沈青鲤在树上跳跃,很快就到了高地中间。这一块的地面不若前面那么湿软,能看见沙土的痕迹,显然比较干燥。
沈青鲤折了一根树枝射向地面,发觉已经不会陷进去了,然后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女子。她穿着一件素白的衣服,背对着天空趴在地面上。
沈青鲤心中大惊,再也不管其他,运起轻功,身子往那处直扑而去,口中叫道:“无瑕!”
然而他到了女子近前,女子却毫无回应,沈青鲤急忙伸手将她翻过来,眼前却暮然有一道残影划过,女子一只手抓向自己的面门,直接戳向自己的眼睛,如果被抓个正着,自己至少有一只眼睛会被戳瞎!
千钧一发之际,沈青鲤一个铁板桥,又是一个懒驴打滚,硬生生躲了过去,但是脸颊上一凉,面巾竟然被那人抓落了。
脸上更传来刺痛感,幸运的是伤口不深,只是被指甲划过,沈青鲤往后跳了一步,立刻将腰上的宝剑拔出指着对方。
他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才发现,他原以为的白衣女子,竟然是一个穿着白衣的长须男子。
长须男子冷冷看着沈青鲤,并不回答他,转头对身后叫道:“小姐,出来吧。”
小姐?沈青鲤怔了怔。
此时树后走出来一个少女,姿态婷婷嫋嫋,神情却颇为憔悴,她冷冷看着沈青鲤,好久没有说话。
少女正是被掳走的无瑕。
她的眼神让沈青鲤心中发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无瑕对那长须男子道:“叔叔,麻烦你离开一下。”
那长须男子说:“小姐,这个人是一个危险角色,他的真面目在你面前被揭开,小心他对你不利。”
无瑕摇摇头说:“叔叔放心,我不是没有自保之力。”
听着无瑕与长须男子的对话,沈青鲤心中渐渐发寒,他忍不住叫道:“无瑕!”
无瑕淡淡地看着他,好久没有说话。
那长须男子看了看他们,终于转身走了,只见他不顾湿软的地面,几个挪腾就到了水边,他跃上水边的树,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卷绳子甩向对岸,见绳子上的勾爪钩在树上,然后就踩在绳子上,轻轻松松的走了过去。
那等轻功异常高妙,但是沈青鲤却没有心思欣赏,他的眼睛仍落在无瑕的身上。
半晌,无瑕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冰冷异常,“奴婢是应该叫您世子呢,还是应该叫您沈帮主?”声音很好听,但是里面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沈青鲤……也就是江天舒,他没来由的想起外面的潭水,水面看起来似乎清澈又平静,但是看久了却有一种让人窒息的绝望。
看着面前的无瑕,江天舒知道,过去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不想开口,但是却不能不开口,最后只能干涩地说:“沉入水中为青鲤,跃出江面即天舒。”
“原来如此,我的怀疑原来都是真的。原来我也不算笨,是不是?”无瑕轻轻鼓掌,“谁也不知道,名满天下的纨绔世子,竟然在暗地里掌握了一个如此庞大的势力。现在青鲤帮沈大帮主的真面目竟然被我揭露了,我应当为自己鼓掌,为自己浮一大白。”
无暇虽然鼓着掌,虽然说的内容似乎很欢快,但是语气神色却无丝毫的欢愉,反而露出一种透骨的寒冷。
说完直接转身,冲着高地边上走过去。她似乎没有任何准备,就这样一脚往湿软的地面踩下去。
江天舒不由得叫道:“小心!”人就扑了过去。
无瑕转身从腰间拔出一把长剑,剑尖冷冷对准江天舒,没有一丝颤抖。
江天舒的身形顿时定住,他吞了吞口水,极艰难地说道:“我不是有心欺骗你的。”
无瑕点点头,冷冷的说:“我知道你不是有心欺骗我,早在我来到你身边之前,你就已经开始欺骗天下人了,欺骗我只是顺带而已。我这个贴身侍女居然大半年都没有发现你的身分,那是我自己太无能,所以我打算原谅你,你也不用解释了。”
她虽这么说,但她的表情却依然平静……平静得让江天舒心惊胆战。
江天舒涩然的道:“是我不对……我、我只是觉得难以开口……”
无瑕又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难处,我毕竟是一个陌生人,这么重大的事情,总要完全确定我能信任才能告诉我。我是师父的亲传弟子,身分特殊,又是孤儿,没有什么弱点好拿捏,而璃挪牙行的侍女们又进入京师之中绝大部分的权贵人家,与权贵人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你不相信我我完全理解……是我太笨,为你绞尽脑汁,帮你作弊,帮你上躐下跳,让你像看猴戏一般在边上看够了热闹!”
最后一句话,无瑕终于无法保持平静,她是嘶吼出来的,而伴随她声嘶力竭的呐喊,是从眼中落下的串串泪珠。
江天舒说:“我是想要告诉你的……我没有看热闹,你为我做的,我很感动……”
无瑕再度打断江天舒的话,“你的情况我完全理解,所以我根本不怪你。你冒险来救我我也很感动,但是现在我既然发现你的能耐远胜于我,根本不需要我,甚至我的存在反而给你造成了很多困扰……我每天晚上不许你出门,耽误了你多少大事啊?为了不继续造成你的困扰,我打算离开了,你也走吧,咱们永不再见。”最后四个字,轻飘飘地没有任何分量。
但是这四个字却像一记重锤,狼狠地砸在江天舒的心上,他浑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张开嘴巴想要解释,但是看着面前默默掉泪的无瑕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无瑕跃上树,几个跳跃后伸手抓住了一根绳子,原来那个长须男子离开的时候,那根绳子并没有收走。
无瑕站上绳子,身子看起来有些摇晃,但她仍一步一步,异常坚决地往前走。
江天舒站在原地,他想要追上去,不想她离开自己……可心中千回百转,却再也鼓不起勇气。
冲上去解释又如何?无瑕还会相信他吗?何况无瑕已经将一切说得如此清楚明白,无瑕知道他不是有意欺瞒,无瑕知道他很为难,无瑕也知道他冒险来救她,无瑕也说要原谅他……
他的无瑕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侍女,一切都不需要他刻意解释,何况解释与不解释,结果都是一样的,他的无瑕已经用这样温柔而坚决的告诉他答案了——他们已经不可挽回。
似乎有一双温柔而安静的手,将江天舒的心,生生地揪下了一块。
心缺失了一块,江天舒知道,这无法弥补,永远也无法弥补。
自己不应该落泪,一个男人,落什么泪?
但是他面前的泥地上,却滴滴答答落下了很多水珠。
江天舒抬头看天,天空没有下雨。
“侍女与人私奔了?我说啊,虽然说琅琊出品,必属精品,但是你也要知道,书圣的字也有写坏的,画王的画也有画坏的,琅琊的侍女也总会有几个瑕疵品,你只是运气差一点而已,用不着这么生气。”
“无瑕没有私奔,她只是不想干了。”江天舒淡淡的说。
“不想干也不行跑掉吧,她与你签了合约的!不然去找琅琊牙行的秋海棠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让秋海棠赔!好歹让她重新给你安排两个侍女。”
“算了,我不想要什么侍女了。”江天舒摇摇头。
“安啦安啦,我觉得啊,世子您的运气虽然不算好,但是水无瑕跑了也是好事。你说将这么一个嚣张的侍女留在身边管东管西,那该有多郁闷啊,现在走了也好……世子,我们去天香楼如何?”
“没兴趣。”
“唉唉唉,我说世子啊,你不是那种喜欢自虐的人吧?走走走,我带你去放三串鞭炮去去晦气。”
江天舒结交的纨绔兄弟们还是挺仗义的,一听闻江天舒那位无敌侍女离开的消息,第一时间全都过来安慰他。
江天舒是他们的好兄弟,心情不好当然要好好安慰,至于他们安慰的地点就选在京师最大的酒楼醉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