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房在挽月楼,挽月楼就是买地扩建的新楼宇,位于梅院后方,是两层楼的建筑,上下共十来间星子,主子使用的寝屋、书房、净房和小厅都在楼上,楼下则分派给几个大丫头和下人,挽月楼后面还有一排小屋,除了给粗使下人居住外,还辟了间厨房。
这厨房是黎育清的主意,原本杨秀萱死活不同意,还是她请示老夫人才定下的。
老夫人之所以同意,是因为黎育清淡淡地提了几句,“新进门的姨娘们不知怎地,都没给清儿添弟弟,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食不习惯,弄得身子不爽利,清儿真希望嫡母能给四房带来好消息呢。”
这话虽没挑明,可众人都听明白了,老夫人一句命令,挽月楼便有了自己的厨房。
挽月楼前方是一大片默林,黎育清痛恨默林,但她己经为厨房之事和萱姨娘闹得不愉快,不想再为几棵树与她对立,便保留了下来。默林前方有扇大门,门关起,这里就成为独立的一方屋宅。
走近挽月楼,门前有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守着,黎育清多看了他几眼,因为他身姿英挺、容貌端正,虽一身粗布棉衫,依然掩不去他满身清高气质,用这样的人来守园门,苏家的家境到底有多宫裕?
黎育清迟疑片刻,缓步上前,低声道:”小哥,我是黎府八姑娘,来探望母亲,不知道母亲是否方便接见?”
那男子盯了黎育清半晌,再扫一眼木槿手上的食盒,凝声道:“请八姑娘稍待,奴才进去禀报一声。”
不多久,年轻男子出来请她进匿,黎育清领着木槿穿过默林,便有小丫头领她爬上楼梯,走到喜房前方。
见着黎育清,守门的丫头推开门,将她请进屋里,喜房冷冷清清的,虽布置得满屋子喜气,但不闻半点人声,再加上方才发生的事情,黎育清心底有些沉重。
苏致芬正背对她坐在妆台前,身后站着两个头脚整齐的丫发帮她卸去满头珠钗。
那身大红吉服己经除下,挂在一旁的白玉屏风上,那喜服胸口处缀着几颗稀世珍贵的广寒珠,在烛光下晶辉朗耀、莹莹欲流,袖口是三滚三镶的宽袖,裙边闪着精美细致的绣片,金线滚边,色彩亮丽,既柔且艳,这件嫁衣让任何女子见着都会欣羡不己。
只是……它似乎没替它的主人带来幸运,她始终不明白,父亲那样贪爱美色的男子,是出了什么问题,会让他在大婚夜里怒气冲冲的夺门而出?
黎育清在桌边站了好一会儿,苏致芬才缓缓转过头,当黎育清看见她那张脸,她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
说不出的惊诧在胸口,她怎么会是苏致芬?
苏致芬年轻貌美,瓜子脸,柳叶眉,一双妙目,唇似樱桃,长睫弯弯,十分明媚,当年初见,曾以为她是蟾宫里走出来的仙子,飘逸出尘,还想着她身畔应有白兔桂枝相伴才是,就是那样一张姣美脸孔,才会夺去父亲魂魄,引得杨秀萱妒恨不己。
可是……眼前的苏致芬肤色黝黑,眉头下垂,唇色暗沉,脸上布满细细的斑点和大大小小的凹洞,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黎育清回神,知道自己这般盯着人家瞧相当无礼,连忙将目光别开,只不过心中激动难平,不一样了,与前世截然不同,杨晋桦再为难不了自己,苏致芬不再是杨秀萱的敌手,那么,她可以推论不管是苏致芬、哥哥或齐靳都不会走入相同的轮回中吗?
心情一松,她竟露出微微的笑容。
先向苏致芬请安后,接过木槿手上的食盒,她与木槿合力布置吃食,她一面在桌上摆盘一面说:“育清见过母亲,今儿个下午清儿同长辈们进喜房,发现桌上没有准备点心茶水,心想,或许是萱姨娘忙过头给疏漏了,方才前头刚忙完,便急急带着食盒过来,不知这时候会不会打扰母亲休憩?”
黎育清开门见山、半点不掩饰,直接将使坏的人点出来,她才不要遮遮掩掩,让苏致芬搞不明白是谁在背后作怪。越早知道敌人是谁才越有时间做好防备,谁晓得在黎育凤那出之后,杨秀萱会不会恶意找来挽月楼撒气?
何况当她知道父亲对新妇不喜后,说不定正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可以欺压嫡妻。
苏致芬打量起五宫明媚、身量细致的黎育清,她是个伶俐剔透的人儿,不提她爹新婚夜逃离新房,不说前头听闻此事后反应多大,却挑了吃食问题来见自己,并且几句话便说得清明透澈。
她早就想到是杨秀萱在搞鬼,黎育清的话恰恰证明自己没猜错。
苏致芬善于观人,且早在进黎府之前,就将府里人的性情、关系一一探听清楚,对这位八姑娘她记忆深刻,虽然她性情低调,不像四房另一位五姑娘那样,经常随着长辈出府参加宴会,但她却是三皇子看上眼的。
怀恩公主……这不仅是皇家对黎府示恩,更代表了看重,这也是爹爹要自己嫁进黎府的理由之一,可惜呵,可惜那个黎四老爷是个肤浅东西。
与爹爹打的赌,她赢了,所以,顶多三年'
苏致芬放下心思,笑脸迎上。“育清这是送来及时雨了,一百多抬嫁妆里头,有金有银有玉石,就是没有牛羊鱼猪没吃食,偏偏夜了,大门锁起,哪儿都去不了,随我嫁来的这些人全跟着我饿肚子呢。”
连仆婢也不给吃食,杨秀萱这个下马威还下得真大!
黎育清皱眉说:—母亲可不可以请几个嬷嬷随我的丫头往锦园走一趟,那里育清有个小厨房,里头东西不多,但喂饱个一、二十人还没有问题。”
“这可好,我先在这里多谢育清。”
黎育清招了木槿到身边,吩咐道:“你领几位嬷嬷回去,到厨房张罗吃食,再派人送些银霜炭来。记住,动静别弄得太大,老夫人今儿个身子不爽利。”
“奴婢知道。”木槿领命,跟着苏致芬身边的丫头一起下去。
黎育清回身,笑着同苏致芬解释,“既然吃食这么大的事都能疏忽,我想炭火那等小事怕也不会记在心上。”她的口气有几分讥讽。
“可不是,累了一天、全身黏腻腻的,想净个身,才发觉连个炭火都没有,我那小厮都举了刀要去砍些树枝回来烧水呢。”
既然对方不要脸面,她也不介意把事情闹大,只是她担心病情沉痫的爹爹,怕他到死还为自己挂心。眉心微紧,她若有所思。
“母亲莫怪,今儿个办喜事,本该是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谁知道四房发生一些糟心事,老夫人一时间内照管不到这边,至于萱姨娘,怕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更是照管不到了。”她意有所指的道,倘若苏致芬想知道发生什么事,随便派个人出去问,自会问得一清二楚。
如今的杨秀萱,己经不如她刚重生时那般风光了,加上黎育凤和杨家这妆事,怕是能让她忙上一段日子,不至于过来骚扰新夫人。
苏致芬冲着黎育清一笑,她早知道是什么糟心事,能随她嫁进黎府的,个个都是最拔尖的人,哪需要她发号施令,该查的、该明白的,早在新姑爷踏进喜房之前就弄得一清二楚,怕是那位姑爷知道的还没有她这个初来乍到的清楚呢!
轻叹息,她对这桩婚姻并未抱持太大的期待,只是为着安抚爹爹的不安。
爹爹说那些亲戚,一个个像豺狼虎豹似的,他还没死呢,就急着上门探听苏家有多少财产,爹爹生怕她一个小孤女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非要在闭眼之前将她嫁出门。
爹说:“黎府是怎样的人家,他们要敢上门去闹,就得有把命交代上的准备。”
这是另一个她必须嫁进黎府的理由,为着成全对父亲的孝心,她明知齐大非偶,还是嫁了,然而黎品为今晚的举动……她怕是得另做打算。
“有些事,育清想给母亲透透口风,希望母亲心里有些准备。”黎育清一哂,转开话头。
“育清请说。”
“二伯父的派令己经下来,这些日子,二伯母陆续打包行李,准备与二伯父一起赴任。”
“二伯父是个实诚人,两个媳妇都是好的,可二伯母老想逞婆婆威风,私底下给媳妇吃的苦头不少,幸而哥哥怜惜、嫂嫂吞忍,二房才会一派样和,如今爷爷、奶奶即将入京,到时怕家中没人可以压压二伯母那嚣张性情,二伯父还期待着两个孙媳妇给自己开枝散叶呢,因此才决定带二伯母赴任。”
二伯母原不乐意,老夫人不在,她可是府里最大的呢,以后呼风唤雨给杨秀萱没脸、要怎样就怎样,可是看见老夫人开始张罗着给二老爷寻几个美妾一同赴任,二伯母立刻松了口。
“所以?”
“过完年,祖父母也即将进京,所以这府里……”
听到此处,苏致芬大致明白黎育清对自己的善意,她这是在提醒,怕届时她人单力孤、教那头欺负了去。
可惜她并不打算揽和黎府这浑水,她微笑道:“育清是想同我说道,往后这后院里我的辈分最长,有些责任得担起来?”
“怕是要如此的。”奶奶对苏氏的期望很高。
苏致芬也不迂回,含笑对黎育清说道:“女人在夫家的地位与辈分无关,而是与丈夫的态度相关,育清恐怕还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吧?老爷方才被我的长相给吓跑了。”
明儿个消息传出,四老爷没在新房过夜,她在黎府的地位马上要一落千丈了吧。
黎育清叹气,是啊……这件事她是明白的。
曾经,她在杨家的地位高高在上,后来嫁妆没了,地位也跟着没了,如今府里人人都赞八姑娘好,难道她是真的好?不,只是因为她被当家的老太爷着眼看重。
谁是府里梁柱,他看重之人必受人看重,这是定律,也是规矩,谁也更改不来。
可是,如果苏致芬无法出头,两个嫂嫂能镇压得了杨秀萱?
那人是嚣张惯的,而嫂嫂们又是平和性子,她着实不愿与杨秀萱对峙,但奶奶将重担交到自己身上,她岂能看着黎府乱起来?何况爷爷奶奶在京里有大事忙呢,难道还得分心照看这头?
“说句真心话,老爷那性子,我也算看清看透了,原也不指望他什么,我只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过日子,旁人不来欺我,我自不会招惹到旁人头上,所以育清方便的话,也请转告那些心思多的,各安其事吧。”苏致芬把态度给挑明了,她决心置身事外,不会帮黎育清去整顿谁,她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
“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的人就是不肯认分。”她指的是嫡妻位置。
“老虎口中的美味,在兔子眼里不过是块发臭的腐肉,在旁人眼底的璧玉,于我不过是无用的石头,谁爱,亲自来同我谈谈,谈得拢了,让让也无妨。”
苏致芬满不在乎的口吻,让黎育清心惊。
“可以……这样子做吗?”
这是她想都没有想过的事,让让?怎么让,是让位分、让名头,还是连这一亩三分地都让出去?可世子爷教过,要教人害不到你头上,最好的方法是站得高,高到对方无法触及、只能引颈仰望。四哥哥也教过,防止被害最好的方式是砍断对方手脚,让他失去害人能力。
让让……真可以替自己让出安静平稳吗?
“为什么不可以?”苏致芬反问。
“因为……有的人心贪、心狠。”
“再贪婪的人,只要你的东西不是她想要的,她就不会浪费力气去争。”
“可你己经是父亲的正妻,不管乐意不乐意,你都是抢了人家眼底的黄金,何况黎府四夫人是你这一生一世都卸不去的身分。”
除了死,死掉的人就不占位置,那个算计多年的女人才能顺理成章夺去嫡妻身分。
想到前世苏致芬留在锦囊里的字条,黎育清心急了,紧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母亲,你不明白黎府四房是怎样的情况,如果你要平平安安守住挽月楼就不能心软,不争绝对不是好方法,相信我,我不是没有试过。”
“不管今晚父亲的表现多令人失望,但他己是你的夫婿,你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所以就算得不到他的宠爱,你也必须得到他的信任,紧握住实权,你才能守住、护住你想要的人事物。”
黎育清知道自己过激了,但每每想起前世,她就无法不激动,眼下杨秀萱被踩,她必须在杨秀萱尚未恢复过来之前,先帮助苏氏在府里站稳脚步。
凝视着黎育清的激动,说实话,苏致芬有两分感动,不管她是不是想挑动自己和谁去斗,但眼底那份关心是骗不了人的,苏致芬虽不明白,但却感激。
“会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因为你认定,女人唯有靠男人,才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苏致芬问。
“难道不是?”
怎么可以不靠男人?当年娘不靠爹爹,生活得多么辛苦,那些上门的登徒子,那些想靠权势强迫娘依附的恶心男子……娘说要与爹爹斩断孽缘,可到最后还不是得妥协?
若非妥协,怎会在哥哥之后又有了自己?
不管承不承认,他们能够平顺度日,都是倚仗了爹爹、倚仗黎氏这块金字招牌。
苏致芬笑开怀,眼底闪着自信光芒,笑道:“当然不是,女人绝对可以靠自己的能力,活得比男人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