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二十里地有座靠山边的小庄子,灰墙约七尺高,占地十来亩,内有主屋三栋分正厅和东西院落,每个院落各有六间屋,正厅后方是主人房,旁边有小间隔房是夜里服侍主子的下人房。
东西院落后面又有独立的两排平房,东边是男仆、家丁等男人住的仆役房,西边则是婢女、丫鬟、上了年纪的老嬷嬷,一律是女的才能住的小院落。
不过目前这些房舍空了一大半,庄子上的仆人并不多,看门的是瞎了一只眼的六旬老翁,打杂的长工烂了一条腿,拉车的马夫脖子是歪的,一名家丁缺了条胳臂,老帐房牙没了,厨房大娘有张麻子脸……
庄子内尽是诸如此类看来不中用的仆役,可其实这些人都身怀绝学,个个有一身好功夫,一般宵小翻墙入内,十个有八个被打出去,另外两个是吓到尿裤子,鼻青脸肿自个儿滚蛋。
买下庄子的公子不知上哪找来这些高手,虽不起眼、貌不惊人,却十分好用,对新主子也十分忠心,平时看来松散,一有事却是挡在目前前头。
“把花花宰来做汤,小鸡们就乖了。”没了母鸡的庇护,看哪一只还敢不听话。
“夫人,你不能杀了花花啦!不然小鸡们很可怜,会养不大。”太残忍了,居然要把花花吃掉。
穿着朴素的夫人下颔往上一扬,轻嗤一声。“我养鸡本来就是拿来吃的,你当养小猫小狗养来玩不成。”
“可是人家跟花花有感情,从它还是小小鸡时就是我喂大的,我不忍心吃它。”绿衣丫鬟哭丧着脸,一副控诉对方冷酷无情的样子。
“要不把珠珠吃了,它看起来很肥……”肥肥嫩嫩的肉,下姜、下红枣去熬煮最入味。
“不行、不行!珠珠有一窝小鸡还没孵出,我们不能让鸡死卵中。”她护得很,把鸡当孩子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存心让夫人我饿死是不是。”夫人扬起眉。
“我们可以到庄子外头买。”附近有不少农家养鸡,他们吃不完会向外兜售。
“夫人我没钱。”她两手一摊,表示两袖清风。
“夫人……”丫鬟急得快哭了。
“香芹,夫人是逗你的,你可别真的哭了,小鸡不吃小米是因为夫人太浪费了,喂它们吃白米把肚子吃撑了。”一名紫衫丫鬟笑着走过来,她提的竹篮子里是刚拾来的鸡蛋,满满一篮。
“吼!夫人能不能一天不吓人,要不是素心姊告诉我实情,瞧我被你吓得胆子快破了。”真坏心,偷偷喂了小鸡还害她白担心一场。
素心在一旁吃吃笑,看香芹气得直跺脚,气呼呼的鼓起腮帮子瞪人。
自从离开淮南王府,原本胆小怕事的香芹越来越大胆了,不只敢徒手抓鸡抓老鼠、一棒子打死偷吃鸡的蛇,还不把主子当主子,常吼来吼去,吼得嗓子都哑了。
不过当了主子的季晓歌一点也不在意,反而乐在其中,她觉得这才有家的感觉,没有上下主仆之分,大家和乐融融像一家人。
因为她是庶女的缘故,但在势利的季府里,爹爹不喜她,大娘、姊姊容不下她,自己亲娘又多病,所以她十分向往有个热闹的家。
“我无聊嘛!成天没事做快闷出病来。”只好拿她当消遣,打发打发时间。
香芹气到快要七窍生烟了,很无奈,却又只能婉转的压下冲到嘴边的大吼。
“那你去数数钱,核对帐本,京里的陈掌柜不是给你送来这个月的利润,你好歹拨拨算盘珠子,衡量衡量该给我们涨多少工资。”
“夫人不识字。”季晓歌十分无赖的说道,硬说自个儿是目不识丁的大文盲。
其实她本来识字不多,但是她有个严厉的先生,督促她读书,写一手漂亮的字,左手拨算盘,右手能记帐,尽量让她多懂一些事物,以免日后生计困穷。
那个人便是魂魄附在小王爷身上时的萧墨竹。
只不过算帐仍是件令她头疼的事,她能避则避。
“哪有人这般耍赖的,夫人你还要不要脸,欺负丫鬟还这么得意。”可恶,主子不能打,否则她……
“夫人不要脸,你现在才知情呀!多吃点补脑的,你都变笨了,夫人我真为你的将来担心,要是你越来越笨嫁不出去,夫人岂不是要养你一辈子。”季晓歌调侃着她。
“夫人!”实在忍不住的香芹握起小粉拳,朝她家夫人大吼。
季晓歌满不在乎的笑着,眸底却闪过一抹落寞。
来自明朝的萧墨竹比别人“洞烛先机”,以他对茶叶的了解早一步知晓唐朝茶行的运作与对何种茶有所偏好,在尚是小王爷时利用身分向各地收购茶叶,再由莫记茶行销售从寻常百姓到世族大家所惯用的茶叶。
新门面、新伙计、新掌柜,连东家也是新的,全面换新,在萧墨竹的规划下,莫记茶行由一开始的门可罗雀到如今的门庭若市,季晓歌做个只管收钱其他啥都不用做的东家。
只是凡事设想得太周到也是麻烦,反而让想借着忙碌暂时忘了某人不在身边的女人达不成目的,她一静下来就会眼眶泛红、胡思乱想,镇日慌得像无头苍蝇四处打转。
后来她也觉得自己这样不行,太颓丧了,人没等到她先垮了,恐怕会瘦到只剩皮包骨,到时他若寻来了恐怕也不认得她了。
于是她把庄子辟成农庄,人家莳花弄草造个庭园,她把空地拿来种菜养鸡,一早起来翻土施肥洒洒水,闲来菜园里抓虫,晚了在瓜棚下乘凉,吃点瓜果,顺便闹闹不禁逗的小丫鬟。
表面上她看起来日子过得十分充实,每日嘻嘻哈哈、无忧无虑的笑闹,有她在的地方就有笑声,但是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心是空的,连笑都笑不出来,眼底的思念化作最深的惆怅,即使盖着厚厚的被子也遍体生凉。
一个人的滋味很不好受,她想着他时见不着他,泪水止不住的往上涌,白日红肿着双眼夜不成眠,她等得心都憔悴了。
“夫人,你就别逗香芹了,瞧她像颗小火球蹦跳着,不如奴婢说些有趣的事儿让你解闷。”离开王府后素心长大不少,敏锐许多,性情也比以往沉稳。
“什么有趣的事?”她一脸意兴阑珊,挤着豆荚。
“和王府有关。”素心卖了个关子。
一提到王府,季晓歌眼皮子一抬,显出几分兴致。“季晓兰被休了?”
以她处处与人为敌、嚣张跋扈的个性,迟早会把府里的女人全得罪光,让她们一起围剿,下个绊子让她狠狠跌一跤。
素心笑着帮她摘豆荚,“夫人猜错了,是曹侧妃被小王爷发现她与侍卫私通,当场抓奸在床,还查出她盗卖小王爷私产与情夫中饱私囊。”
“哦?是哪个倒霉的侍卫被勾搭上了,没被打个半死吧?”闹出这等事,怕是没得活了,小王爷的脾气唉,糟到不行,王府的颜面也得顾全。
“是小王爷最倚重的心腹蒙侍卫,他被硬生生打断一条腿,不过他宣称是曹侧妃逼迫他的,以他若不就范就要罗织调戏的罪名要胁他,让他不得不从。”素心不以为然的道,那种事你情我愿,哪有谁逼谁的道理,他若不愿,曹侧妃岂能强上。
“小王爷信了?”以楚天仰的专横,怕是容不下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鬼的人。
想到曾朝夕相处的男人和别的女人胡搞瞎搞,她的心里还是有点酸,虽然明知不是牵挂的那个人,可难免不太痛快。
“半信半疑吧,毕竟是跟了他十来年的亲信,早就是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少了双手哪能快活。”素心说了一半,偷觑夫人一眼,用字小心。“不过,小王爷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没了一个曹侧妃还有十个侍妾顶上,他不愁没有美女左拥右抱。”
季晓歌听了面容却很平静,只嘴角微微扬起。“曹侧妃人呢?还在王府吧!”
她微诧,夫人猜中了。“是的,但由侧妃贬为通房,原先十几人伺候她如今只剩下一名小婢服侍,且搬进小院子。”
素心不如她家夫人通晓世情,曹玉馨是大将军之女,就算与他人有奸情也不可能驱逐出府,为了维持势力,稳住大将军这方的关系,两家姻亲关系不能断。
“谁顶替了曹侧妃的位置?”不论是谁,肯定是小王爷的新欢,定让世子妃气得牙根泛酸。
“夫人一定猜不着,是甫进门的梅府千金,她爹是征西将军,刚立下平夷功绩,皇上亲口赐婚。”
季晓歌倒讶异了,“咦!我以为是……”原来不是她呀!百般算计竟是为人作嫁衣,恩宠仅一时而已。
“夫人以为是兰夫人吧!小王爷是贪鲜的人,一时兴起多宠两天,过了便不再多理会,可她在府内地位倒是升了一级。”只是一样入不了楚氏宗祠。
季晓歌眉梢轻扬,笑得有几分感慨,“她怕是闹得凶吧!家姊一向心高气傲,以美貌为荣,她是容不得有人后来居上,气势压在她上头。”
“这点夫人倒是没猜错,兰夫人的确去了世子妃那儿闹了好几回,还把小王爷最喜欢的青花双耳瓶给砸了,听说有两个小妾在她背后轻笑一声就被抓花脸、推进池子里差点闹出人命……
“听还在王府里当丫鬟的姊妹们说,自从夫人离开以后,王府变得乌烟瘴气的,每天吵吵闹闹上演全武行,受不了妻妾争宠的小王爷干脆住在外面,每日与青楼艳妓狎玩,而王爷、王妃眼见小辈闹得不象话,懒得管的他们直接出远门了,到江湖一带游玩散心。”
女人再争再吵也不过是为一个男人,把人赶跑了还能指望什么。季晓歌轻摇头,转开话题,“好快,都夏末了,再过不久就要起秋风了。”
心中微怆的季晓歌想起她离府那日还是春末,天气有些热了,只是她因失去了那个人,怎么也不觉得温暖,她神色黯然的走出朱红大门,心里茫然而畏怯。
要不是有香芹和素心的一路相伴,她怕是走得艰辛,早已支撑不住了吧!
转眼间春去夏来,荷花开满池塘如今又快雕零,几只白鹅在池里游来游去,她却心情烦闷,眼看蝉鸣的季节要过去了,她等待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他会不会魂归地府了,还是回到他口中的大明朝?他们两人还有相见的一天吗?
三年,他要她等他三年,若是三年过去他还不来,哼!她转头嫁给别人去,叫他后悔一辈子,等她百年后再到他的朝代骚扰他,让他日夜不得安宁,以报复心之怨。
“入秋天凉,夫人要多吃点,你这单薄的身子养胖些才耐得住寒风,不然一起风我和香芹得在你腰上绑根绳子,免得你被风吹走了。”素心没说出口的是人胖些才找得到好人家,夫人年轻,可以再嫁,只是她太瘦嫁不出去。
而且她不明白,夫人为何要对外人说自己成了亲,夫君在外经商?
唐朝以丰腴女子才是美,男人娶妻当娶有肉的,季晓歌的纤薄身躯虽然不入唐朝男子的眼,但为防有人“眼拙”,无鱼虾也好,因此她对外一律宣称自己已成亲,夫君长年在外经商,以杜绝旁人觊觎……她的财产。
妻子美丑不重要,嫁妆多寡才该计较,这年头正人君子不多,但眼红别人身家丰厚的小人不少,娶个丑妻半辈子富裕,谁不痴心妄想呢!
“唉!我就知道你嫌我瘦,不是个值得夸耀的美人主子,让你们出门抬不起头见人,夫人我真是惭愧,给你们丢脸了……”她佯哭声音哽咽。
素心连忙解释,手忙脚乱的安慰,“夫人,我们没有嫌你,你别妄自菲薄,在奴婢心里你是最好看的主子,一点也不丑。”只要多长点肉就更好了,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
“夫人,你不要假哭了,老用这一套烦不烦,你真的太瘦了嘛!养不胖你是我们做奴婢的失职,丢脸的是我们好不好。”香芹埋怨着,人家会指指点点说她们不用心。
见骗不了人,她笑得眉眼弯了弯。“丑就丑吧!反正夫人这辈子是没人要了,拉着你们俩一起当老姑婆……”
“夫人,门外有位茶商上门兜售茶叶,问你要不要挑上几斤。”上了年纪的苍桑沙哑老人嗓音突地插入。
“茶商?”季晓歌身子站直,两手叉腰,摆出茶壶状。“老张,你是瞎了一只眼睛没错,可也还没全盲,你不知道夫人我在京里开了一间茶行吗?我自己就是卖茶的人,库房里堆放了满满的茶叶,我要什么茶叶没有还得跟人买?”
老张用小指挖挖承受“河东狮吼”后的耳朵,慢条斯理的斜眼睨她。“他说他姓萧。”夫人有吩咐,有姓萧的客人上门一定要告诉她。
“什么,姓萧?!”她大叫一声,拔腿狂奔如风一般的冲向庄子大门,动作快得叫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