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早膳,皇甫婉容正绕着庄子高墙走一圈消食,冷不防身边冒出一句低沉的男声,还没习惯生活中多了一个丈夫的她有片刻怔忡,她抬头看云,又低头瞧生机蓬勃的小花草。
去年栽的果树已结果了,虽然量不多,但也是成活了,多施些肥,再照顾个两年,便能结实累累。
岁月静好,秋高气爽,等这批货进关,又可过个好年,她耳边仿佛听见成箱成箱的金条银锭落袋。
什么都很好,只除了那个破坏她好心情的男人。
“你打算一辈子都不理我,当我是你养的花花草草般漠视吗?”身形笔直的赵逸尘面上淡然无波,但眼底藏着悠悠荡荡的笑意。
有主见又难驯的女人,得费点心思来哄。
嗡嗡嗡的声音吵个不停,让人想安静一会儿都不行。“没瞧见我吃撑了,胃胀,不想开口。”
“要不要我帮你揉揉,散点胀气。”夫妻本一体,不分彼此,妻子受罪,夫婿感同身受。
“停,不许过来,你给我站在那里说话就成。”神冷唇薄,本该是冷情之人,怎么就……无赖一个。
想起夜里的动静,面皮薄的皇甫婉容顿感面颊发热,她没好气的美目一睐,恼怒中带了一股难言的羞意。
“离得远了怎好说些细碎话,你想让丫头们听见我们昨晚闹的闺房私密?”雅致如画的面容如同冬天未融的冰棱,凝重地没有笑容,叫人看了生惧,可那压低的轻柔却十足的不要脸,像极了爱装小老头的隽哥儿。
表里不一。
“你……你能不能正经点,好好的说两句不臊人的话。”她的脸又热又烫,粉粉酡酡的,像喝了微醺的桃花酿。
赵逸尘目光一柔的走近。“那就说些你想听的正经话,城里那些流言是你瞒着我让周叔做的事?”
主子说着话,调教有成的丫头明烟、明霞自觉的退开,走到听不见两人交谈的花墙下。
而可怜的浅草还陷在一堆帐册中脱不了身,每日两眼一睁开全是数字,走着、走着、睡着都算盘不离身,叫苦连天。
“成果斐然,不是吗?”立竿见影。
“怎么想到用这招,够损的。”赵府那边八成乱成一锅粥,为着传言而大乱阵脚,无法道说分明。
这便是背黑锅了,即使传言有九成真,剩的那一成假他们也辩驳不了,还是得受着。
脸上热气稍退的皇甫婉容拨开抚颊的大手,横眉一瞪,“你总要回去的,让人来说和灰溜溜地入府是两码子事,我不能让我儿子的父亲任人摆布,起码也要风光一回。”
“你跟我回去。”他不会放下她一人。
回府?她一听就眉头凝起。“我在这里待得好好的,何必回去凑热闹,你那位后娘不好相与。”
她干么好日子不过去自找苦吃,在庄子里她最大,想干啥就干啥,无须征求任何人的同意,想几时睡就几时睡,晏起也不用让长辈指责,她懒懒当家,悠闲数银子。
可到了赵府,处处是规矩,她的头顶有公婆,得早晚请安,事事报备,还得和养得娇气的妯娌过招,防着她们下毒、使坏,寻着由头拿捏长房。
“夫妻同进退。”她本该随他同往。
娇研的芙蓉花颜忽地妩媚一笑,“你可以给我一纸休书。”
夫妻恩义两绝,再无瓜葛。
“作梦。”他目一冷。
“我不贞。”她眨着眼,似乎在说这样的妻子会令他颜面尽失,还不如痛快了断,省得日后闲言碎语缠身。
赵逸尘眉头一蹙,倏地握住她纤柔玉手。“莹姐儿是我的女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但是你失忆了。”她挑着他痛脚踩。
黑眸一深,透着暗邃。“但是他们不知道我到底是失了些什么记忆。”
“所以你想钻漏洞反将他们一军,好顺理成章地接回我们娘仨?”他也挺狡猾的。
“你是孩子的娘,若我和孩子们回去了,你放心得下吗?”他一个男人再方方面面俱全,难免还有遗漏的地方,有些事是他做不到的,他没法整日盯着儿女。
放不下,她不信任赵府的那些人。“赵……君山,你难倒我了,我能把你挖个坑埋了吗?”
省事。
他是是非根源,因为他,无风无雨的平静湖面卷起波浪,浪高十几丈,她受到池鱼之殃。
“不能。”他嘴角往上翘。
顿感头疼的皇甫婉容浅声一叹。“放手,你真是个大麻烦,我们的八字一定相克,相士批错了。”
当初批他们八字相合,两家长辈肯定塞银子了。
一个短命鬼,一个薄命郎,相书上批的是天作之合……唔,这样说起来,倒是不算批错。
“你旺我,瞧瞧我不在你身边,你为夫家挣了这么一大片家业。”她一个女人家,着实苦了点。
“这是我的嫁妆。”她一脸防备。
见她一副生怕他来夺产的神情,赵逸尘好笑中又有一些酸涩。“以后有我在,我会照顾你们。”
“你那些银两的来路正当吗?”她忽地一说。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像是听见他腹中之言,皇甫婉容双眸低垂。“和你同行的那几人看来不是善类,有匪气。”就连他,她也觉得一身血腥味,戾气内敛。
他一听,笑出声来,“他们的确不是好人。”
“你派他们去做什么?”自从城里一见便消声匿迹,那般张狂的一群人岂会了无声息。
赵逸尘一凛,目光深幽的望着她。“你很聪明,不像小县官家里养出的闺阁千金。”她总是超乎他意料的敏锐,观察细微。
“水田里养出的金鲤鱼。”有水就能活。
她的意思是灵气天长,无关父母,龙生九子也有拐瓜劣枣,一窝小鸡里出了只金雀有何稀奇。
“你倒是往脸上贴金,敢自称金鲤鱼。”百年都不见得出一只,可遇不可求,非凡间物。
“你还没说清楚他们去哪了?”想回避问题?他做得可不成功,凌女史问案,水落石出。
看了妻子一眼,他微带苦笑,“我让他们去查我当年遇劫一事,总觉得太不寻常,我不放心。”
“查出来又如何?人为因素你也是无可奈何。”难道别人砍他一刀他还要砍回来?
“血债血偿。”俊美脸庞冷得恍若手持双刃的罗刹,刀上滴着血,风中带着枉死者的呜咽。
皇甫婉容蓦地生寒,用力反握他的手。“你有儿有女,有家有妻室,你要敢将我们置于刀口上,我饶不了你。”
闻言,他看着她好久好久,久到她快不耐烦了他才幽幽一叹,“说我是麻烦,娶个聪慧过人的妻子才是麻烦,我在你面前无所遁形,你真是皇甫家的女儿吗……”
你真是皇甫家的女儿吗?这话问得她一阵心虚。
随着岁月的流逝,在无人的管束下,属于凌翎的性格益发鲜明,她总是不自觉的展现凌女史的傲气与威仪,忘了皇甫婉容不是一品大官的女儿,出身不凡,而是小小的文官长女。
“如果我不是,你那纸休书也不必写了,你我天水各一方,相忘烟水里。”她狡狯一笑,趁机甩开他的手。
被她狐狸似的慧黠笑容所惑,赵逸尘怔了一怔,随即目光皎如月的一睐眼。“休书你这辈子是拿不到,婉儿……”
直至九泉之下也要当连理枝。
“小姐,太太来了,正在厅堂等你。”夜嬷嬷走得有点喘,脸色因担心而有些苍白。
她怕又是来凌辱人的,这些年来,她一手带大的小姐不知受了赵府多少气,他们根本不把小姐当人看。
“太太?”谁呀?
快活日子过久了,皇甫婉容一时没想起夜嬷嬷口中的太太指的是何人。
“你婆母。”赵逸尘站在妻子身后,小声的提醒。
“啊,是她呀!”终于来了。
“怕吗?”他轻抚她细眉。
皇甫婉容率性地把头一仰。“是她该怕我吧!开到荼蘼花事了,她老了,而我芳华正盛。”
凭她会斗不过一个后宅妇人?气死她都有可能。
看她面容溢彩,瞳眸清澈有神,赵逸尘心中生起一股怜惜。“是呀!我们有本钱跟她耗。”
耗死她。
两人四目相对,互视的眸光中暗暗流动的情愫牵扯着。
这一刻,他们像一对真正的夫妻,荣辱共存。
“怎么,还要我这做长辈的等你们不成?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能拖多久,没能享儿孙福先受儿孙气。”
赵逸尘、皇甫婉容一前一后走进改建后的庄子正厅,两人还未开口请安,堂上正位已传来似怨似责的老妇嗓音。
“骨头老了就别随意走动,要是折了、裂了,还不是得不偿失,人一上年纪受了伤可不容易好,再来个风寒什么的,说不定命就没了,您得先备好上等棺木,省得措手不及。”
阎王老爷专收缺德货,刀山剑海跟油锅等着恶人来。
“你……你反了,敢这么对我说话,你忘了你是赵府的媳妇吗?对着婆婆也敢不恭不敬。”是谁给她长了肥胆,对婆婆的口气一副忤逆样。
谢氏精锐的双眼看向皇甫婉容身侧的赵逸尘,锐利的眸光一闪冷意和厌恶,有丈夫可靠果然就胆大了。
她认为媳妇是仗着长子未死才敢横了心,对她口气不恭敬,女人最大的势是有个肯为她出头的男人。
“果真是年纪大了就不记事,当年你赶我出府时,那面容多可怖呀!活似那地府爬出的母夜叉,色厉声严,指着我的鼻头说:“别喊我婆母,我没你这样的媳妇!”太太人老善忘,快入土了吧!”
她不是人善任人欺的皇甫婉容,要在她面前摆谱得先据量掂量,手段凌厉的凌女史向来不让敌人有站起来的机会,直接打趴。
粗暴,但很直接,在突厥住了十五年的凌翎不是白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