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姑娘今儿个的脉象,情况确实有所好转,但我听她说起自个儿失忆,想起以往在宫中时有本医书提过,伤及脑时,带瘀难散,恐引发失忆,也许她脑袋的瘀血散了,记忆也会跟着恢复,不过这只是推论,老夫并未亲眼瞧过这种例子。」蒙御医在宫中养成的习惯,说话时总会替自己留点后路。
冯珏垂敛长睫。「恢不恢复倒不是那般要紧,要紧的是能散瘀,别教她老是头疼。」
「听姑娘说这几日没再犯头疼,所以老夫想就继续服用这帖药,还有……」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二爷,这药丸的配方和药帖是一样的,要是姑娘又犯头疼,先让她吃下一颗,省下熬药的时间,可较快缓解。」这种顺手赚点人情的手法是在宫中养出的恶习,可他给的绝对是派得上用场的。
冯珏接过手,嘴角轻扬。「多谢蒙御医。」
「不用客气,这是应该的,若有需要,过个十来天,我再进庄子替姑娘诊治。」
「多谢蒙御医,届时我会让尔刚去接你。」
蒙御医朝他拱了拱手,便让尔刚亲自送回疏郢城。
冯珏把玩着瓷瓶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停在西边的梢间,没有先知会一声,便迳自推门而入。
房内不见半个人影,教他不禁一顿。
这儿是他拨给她的房,还特地要郝多儿白天到这儿伺候她的,怎么两个人都不在房里?敢情又巡田去了?
正要离开,突地听见细微的水声,他精准地望向屏风,沉声问道:「谁在那儿?」
回应他的是她的尖叫声和哗啦啦的水声,他这才意识到她可能正在沐浴,随即背过身去,懊恼地瞪着门板。
「二、二爷?」她在屏风后头唤道。
冯珏沉着脸问:「郝多儿呢?」不就是要她看顾着,哪怕是沐浴时,她都应该守在她身侧才是。
「多、多儿去帮我拿可以替换的衣裳,她她她很快就回来了。」
听她说话都结巴了,他的眼角抽搐了两下,正要再开口,又听见细碎的水花声响,随是布料的窸窣声……他知道她正从浴桶爬出,取了布中擦身,他理应立刻离开的,免得坏了彼此的清白,可是接着他又听到啪啦一声,他的心儿一紧,似乎是她出浴桶时没踩好凳子,摔倒了,他关心的问:「你没事吧?」
没听见她的回应,他又问了一次,却只听见她发出细碎隐忍的呻吟声,想要差尔刚去将郝多儿找来,又想起他送蒙御医回疏郢城了,不知道郝多儿还要多久才会过来,这天候正转冷,要是她又摔到头……
思及此,他回头的同时说道:「失礼了。」他褪下自个儿的外袍,快步走到屏风后方,快手拿外袍将她整个裹住,随即将她抱起。
这一抱,他才发现她好瘦,身上根本没几两肉。
不再细思,他将她往床上一搁,急着问道:「伤到哪儿了?」瞧她眉头紧锁却不回应,他更加心慌。
她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伸手指着自个儿的膝盖。
真的好痛,她是整个人直挺挺地撞向地面,痛得连心都差点停止跳动了。
冯珏伸手拉开衣袍一角,果真瞧见她的右膝红肿渗血,轻触了下,听她又嘶了声,他连忙抽回手。
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忍忍,我总得瞧瞧有没有事。」他说着,动作飞快地按着她的膝头,在膝头上下几寸的位置来回抓了几下,庆幸骨头并未错位。「该是伤得不重,一会儿再找个大夫诊治一下就好。」
垂眼瞧她疼得龇牙咧嘴,五官都皱在一块儿了,湿漉漉的长发滴着水,他随即起身抓了条大布巾往她头上一包,再见她身上裹着他的外袍,可纤白滑腻的手脚都露在外头,他心烦地抽过被子将她盖个严实。
「怎么也不小心些,又把自个儿摔伤,要是又撞到头,成了痴儿,我这不是亏大了?」心底有股担忧化成了伤人字眼,恼她伤势根本没好个十成十,也敢无人在侧时沐浴,没摔残真是她好运气。
她委屈不语,心想要不是他闯进来,她又怎会吓得赶紧起身,结果没踩好凳子摔了自己呢?
说到底,不都是他的错?
可这话,她只敢想,不敢说。
「还疼着?」瞧她吭都不吭一声,他的心一迳往下沉。
她轻点着头。
冯珏直瞪着她苍白的小脸半晌,突然想起这房里搁了不少药,他开了柜找着,再拉开被子替她上药。
她疼得紧闭着双眼,咬着下唇,蜷缩在被子里。
他直瞪着她膝上的伤势,见她痛得眉头都快打结,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她,大手动了动,只能按了按她的头,拉出她的长发替她擦拭着。
不该这么做的,只因这动作是夫妻间的闺房事,她不过是个伤患,是他捡回的一个丫头,但膝上的伤是因他而起的。
垂着眼,正巧对上她张开的眼眸,那双红通通的眼湿润晶亮,泪水还在眸底打转,却布满了难以置信。
她为何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正忖着,门板被人一把推开,他回头望去,就见郝多儿瞠圆了水眸,随即又关上了门。
冯珏攒起了眉。「郝姑娘,还不快进来。」
「可、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他问着,感觉手中的长发被抢了回去,回头瞬间,他瞧见了她雪白的肩颈染上诱人的绯红,更瞧见她胸前大片的雪脂凝肤,他立刻别开眼起身,这才明白郝多儿为何要关上门,而她又是为何难以置信。
他不知道拉起了长发竟一并拉开了被子和外袍……这情境,还有人证,她不会胁迫他纳她为妾吧?
「多儿,你赶紧来帮我,二爷不知道要怎么照料人,我的脚快摔瘸了。」她有些哽咽的唤道。
郝多儿犹豫了下,抱着衣服进来,瞧冯珏背对着床,她往床边望去,惊见她膝上的伤口,急声问:「这是怎么着?好端端的怎么又添了伤口?」
「我起身时没踩好凳子,结果就摔了下来,幸好二爷经过听见我的唤声,才把我给带上床的。」
冯珏没回头,但她的话意分明是替彼此避嫌。
郝多儿瞧被子里头有件男子外袍,想起冯珏的坦荡磊落,立刻明白是自个儿误解他了,可女子清白之重要,二爷真不该莽撞的,不管怎样都该等她来,或者将她给找来。
「二爷,既然我已经来了,二爷还是先到外头吧。」郝多儿委婉开口。
「往后,别让她一个人待着。」话落,冯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他回到帐房,才发现本是要交给她的药瓶竟然还在身上,他到底是去做什么的?他暗咒了声,想将心思放回帐本上,可不知怎地,她那白晳染着绯红的肩颈老是浮现在他脑海,他有些烦躁的闭了闭眼,又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心绪这才渐渐冷静下来。
莱菔苗叶大展,已分出数叶,底下更可见隆起的根,光是从叶子就能判断出这些莱菔长得极好,可以预见一个多月后即将丰收。
「是长得好,可这叶子太多,反倒吃了土里的养分,折掉一些,可以让莱菔长得更大更肥美。」她蹲在田埂间,指着上层的叶子,示范着如何折叶。「还有,收成后,记得这些叶子要切到根部,如此一来,可以保存得更久,不会因为放久而口感变差或变涩。」
「原来还有这些道理。」经过这件事,李魁对她相当信服,要庄头让底下的庄户趁今儿个天候好,赶紧折些叶子。
「是啊。」她轻点着头,像是想起什么,又忙对着庄头们道:「这叶子可别丢了,要是太老的,可以入肥,还脆嫩的,可以腌菜。」
入冬的菜色极少,一般衣户都会在入冬之前将一些菜腌渍起来,一来好封存,二来不怕入冬桌上没菜味。
「你倒是懂得多,忘了自个儿倒没忘了其他技艺。」李魁低笑道。
她干笑一声,一边折着叶子道:「也许我是做了一辈子农活,所以才会把自个儿给忘了,没忘了农活。」
她疑惑抬眼。「魁叔?」怎么她觉得他的口气,像是识得未失忆前的她。
李魁对上她的眸光,犹豫着该不该将他所知的事告诉她,可说与不说都教他倍感为难,毕竟就算说了,对她而言也不见得是桩好事。
「谁让你又跑到田里的?」
几步处的声响教两人同时望去,是冯珏正徐步走来。
「二爷,你回来了。」她扬笑喊着,拍了拍手站起身。
二爷虽是在丰水庄等着莱菔采收,可是人压根没停歇过,天天到疏郢城附近收租和洽商,有时一去四、五天也是有的。
冯珏淡淡地睨她一眼,目光随即落在李魁身上。「李魁,我不是说了别让她进田里?」为何每每他回庄时,总见她赖在田里,而李魁总在她身旁?
李魁的年岁不小,已是三十好几,妻子在几年前去世,膝下无子,却似乎没有意愿再续弦。
「二爷……」面对他质问的目光,李魁直觉得啼笑皆非。
「二爷,跟魁叔无关,我今儿个找魁叔是要问他之前那批空心的莱菔如何处置,适巧瞧见这叶子长得太多了,得摘掉一些,好让品质更好,我是在跟他说该怎么折而已。」怕魁叔受她牵累,她一鼓作气地解释道。
冯珏睨了田埂上搁着的叶子,倒没再追问什么,只是淡声道:「头还疼吗?」他要离开庄子的前两天她又犯头疼,服下了蒙御医给的药丸,缓解得较快,但不知有再发作否。
「不疼,我找魁叔问那批莱菔,就是因为我想要挑些还成的做莱菔饼。」
「莱菔饼?」
「那可是睢县的特产,在疏郢城也是随处可见的吃食。」
「搁了那么久了,还成吗?」
「该是还成,毕竟已经入冬了,不至于全都坏了。」
「想吃莱菔饼差人去买回来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还能吃的何必浪费,况且不只做莱菔饼,下段的还能做成腌物,就连那些叶子我都不想浪费。」
「怎么,莱菔还有分段啊?」瞧她止不住嘴角的笑意,莫名地,他也被感染了好心情。
「二爷,这可是学问呢,莱菔的上段清香,最适合爆炒或炖汤,而中段最是鲜甜,用来刨丝凉拌是一绝,最下段的偏辣,拿来腌渍最适当。」她摇头晃脑地说着,有几分夫子讲课的模样。「二爷,不是非得要在睢县才能栽植出最好的莱菔,而是要依什么土质什么气候为判断,正所谓在适当的土质播种,适当的天候添肥,适当的时机除草,它就会在最适当的时刻收成。」
冯珏瞅着她,笑意逐渐在唇角泛滥。「这么懂莱菔?」
「就懂得这一些。」她很谦虚的,只说她办得到的。
「姑娘、姑娘,你要的东西都备妥了,大娘们问你莱菔挑好了没。」远远的,就听见郝多儿喊道。
「好,我马上就来。」话落,她朝冯珏欠了欠身。「二爷,我要去挑莱菔了,一会儿饼要是煎好,马上就给你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