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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好合 第10章(1)

  转眼又深秋,薛齐埋首案前,为了忧期满复职做准备。

  “喜儿姑娘做的包子,真好吃。”他两三口就吞下一颗包子,还想再吃,却只能失望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没啦?”

  “给。”琬玉才吃了一口,递给他,“你写文累,肚子一定饿了。”

  “不是,撰写履历而已,吏部那边也有我的资料。”他拿起纸张看了看,同时也看到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包子,忙道:“你吃呀。”

  “我在喜儿那边吃过了。”她笑着塞到他手里,撒了他一定不会相信的小谎,一看到他抬了眉,立刻跺脚道:“好啦,我要吃随时可以去买,老爷你不吃,我可也不吃。”

  “嗳。”他摇头笑叹,那就遵命吃下老婆的爱心包子了。

  “这回我买了三十个,叫人分下去,大家一下子就抢空了,你爱吃,我下回再多买十个。”她欢喜地看他吃着。

  “喜儿姑娘有你这个大主顾,收入就稳固了。”他瞧了外头阴暗的天色。“下回托家人去买就好,天气这么冷,还出门?”

  “其实,我目的是去看看她好不好……嗯,我觉得,我好像将喜儿当成了妹妹,她很坚强,明明是想着他,却是一句话也不肯说。”

  这个他,就是江照影。

  如今琬玉已经可以很坦然地谈起前夫了,有话就说,不再胡乱压抑,薛齐乐见她放开心情,亦是坦然听她说出她的看法。

  “喜儿真的喜欢他啊。”琬玉很是感慨,又道:“十几年前他丢下了一条江家帕子,喜儿捡了,到现在还藏在身边。”

  “唉,可惜,本是一件好事。”薛齐也不得不跟着轻叹道:“就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在那夜夫妻交心谈开之后,他们经过商量,做了决定,准备等江照影安定下来后,就请喜儿帮忙,找个时间让父子正式相会,岂料油坊掌柜生病,过世,油坊混乱了一个多月,接着江照影当上掌柜,又是忙碌一阵子,好不容易,一切终于再度安定下来了,他们开始打算如何告诉孩子时,却发生了他去喝酒被误会偷钱的事件。

  他完全不辩解,当夜就离开宜城,程喜儿伤心欲绝,过没多久,油坊的“二少爷”回乡,赶走她这个没有血缘的收养女儿,她只得带着小丫环到外头开店谋生。

  “他个性完全变了。”琬玉现在简直像个三姑六婆,“他就宁可让人误会,也不把事情说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喜儿对他的心意呀。”

  “应该是知道的,这才会觉得去喝酒不好,因此离开。”

  “那好歹说清楚他没拿钱,毕竟……”琬玉想讲的是,毕竟他是庆儿和珣儿的亲爹,她也不愿意见他被冤枉,然后一个人孤身黯然离去。

  对于江照影,与其说是爱过,不如说是新婚欢爱恋慕,短暂的甜蜜过去,两年夫妻生活,总是她独守空闺的时候多,她又能了解他多少?

  他来见孩子的那天,他的歉疚悔恨,她体会到了,如今她放开执着嗔恨,那段与他的过去,也像晴空淡淡抹过的微云,离她很远,很远了。

  而与他还有那么一线的“藕断丝连”,就是庆儿与珣儿与他的父子血缘,然而他这回不告而别,恐怕又得延迟跟孩儿说身世了。

  怎么一直在谈论他呢?她瞄了一眼薛齐,见他仍很认真地看她,等着她把话说完,又朝她点了点头,表示他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关心喜儿,从而关心到喜儿所爱的人,同时也希望孩子的父亲是一个清白踏实的好人。”

  琬玉心头酸酸的,不再是压抑苦恼,而是因为丈夫的理解而感动。

  “我见喜儿过得辛苦,就跟她说,若你回京复职,要她也一起带小梨来,换个环境过好些,可她拒绝了。”

  “她是想等他回来吧。”

  江照影真是一个令人灰暗的话题,夫妻俩一时无言。

  “而且,我不一定回去当京官。”薛齐望向桌上的起复请表,语气无奈,“以前刑部的缺早就没了,再说,缺是挤出来的,要给你,就有,不想给你的,空在那边也轮不到你去做。”

  “那怎么办?我还等着当官夫人摆架子呢。”琬玉故意打趣。

  “有缺就好,说不定要去海南了,夫人。”他笑了。

  “好啊,听说那里长年如夏,还有一望无际的蓝天大海,同样是当官,你不如捡个闲缺,有空还能去海边钓鱼。”

  “哈哈,我打鱼,你晒网。”薛齐已经描绘出一幅渔家乐,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搂住越发娇媚的妻子,“就怕让你晒黑了。”

  “我黑了,就嫌我啦?”

  “你以前太白,太瘦,第一次抱你,我吓了一跳,以为抱了竹竿。”

  他爱怜地摩挲她的脸颊,又将她搂得更紧些,笑道:“现在有了血色,丰腴了许多,抱起来就软呼呼地舒服了。”

  “到底是嫌我黑还是嫌我胖呀……”

  她的低喃消失在他急速落下的热吻里,深秋天寒,密密拥抱的两人很快就全身火热了。

  “爹,我们放课了。”外头走廊传来孩子们的喊叫声。

  “吓。”两夫妻大吃一惊,大白天的,果然不是亲热的好时光。

  四个孩子乒乒乓乓一路跑来,像四只弹跳的小皮球蹦进了书房,就见爹一个闪身,神速地落坐桌前,右手已抄起了毛笔要写字,娘则胡乱往桌上摸起一本书,连翻数页不知道在读些什么。

  “爹,娘。”孩子见到娘也在书房,又是欢喜叫喊。

  “咳,放课了?”薛齐点点头,放下了笔。

  “瞧你们自投罗网,又来让爹考查功课?”琬玉笑看孩子们。

  “娘,包子好吃。”才五岁的珏儿小手掌摇着吃了一半的包子,他跟兄姐一起听课,也学了不少,兴奋地道:“我要背诗给爹听。”

  “先将包子吃完。”琬玉牵他到旁边椅子,又问其他三个孩儿,“你们都吃到了吗?”

  “娘,珣儿肚子小,吃不完,要分给爹吃。”珣儿偎到爹的身边,捧上了包子,娇滴滴地道:“爹,好吃的包子。”

  “啊。”薛齐瞠大眼睛看包子,又看琬玉一眼。

  “珣儿不能拿包子贿赂爹喔。”琬玉知他吃饱了,便帮忙扮了黑脸。

  “背不出书,明天还得连今天的份儿重背。”

  “娘,没问题的,要我背昨天,前天,大前天的书,我也能背。”珣儿自信满满,将包子送了出去。“爹,吃。”

  “爹也吃。”珏儿才不让姐姐专美于前,也抢到爹的身边,将他又咬了两口的包子举得高高的。

  “哎呀,你们……”琬玉掩嘴直笑。

  薛齐还是只能瞪住包子,双手便伸出去将一对儿女搂到身边,哈哈大笑道:“你们这样喂我,可把爹撑成胖大老爷了。”

  “爹吃。”两只小手仍要喂爹。

  “好好好。”薛齐拗不过孩儿,笑得眼睛都眯了。“待会儿还要吃晚饭,爹就咬一口,来,这边珏儿先喂爹。”

  较大的玮儿和庆儿对看一眼,退到了门边,各自从鼓鼓的口袋里拿出包子,看来,他们兄弟不能再去“喂”爹了。

  “娘总说爹写文章辛苦,要爹多吃,要我们听爹的话。”玮儿咬下包子,看着猛拍肚皮,摊在椅子上傻笑的爹。“我倒觉得,娘更辛苦,要照顾我们,还要照顾爹。”

  “大哥,我问你,你对娘的感觉……”庆儿十岁了,自己也想通一些事情了。“我是说,娘不是你的生母,那个……”

  “娘就是我的娘,就像爹是你的爹。”玮儿的回答简洁有力。

  “呵。”庆儿用力点头,他并非有这方面的疑虑,而是心头仍搁着一件事,“大哥你说,爹还记得我们男子汉的约定吗?”

  “爹说过的事情,绝不会忘记的。”对于父亲,玮儿有信心。

  “有时候我想问爹……”庆儿看着笑逐颜开的爹,又望向始终含笑看爹的娘。“可我知道,爹顾虑娘的心情,娘跟我的亲生爹会分开,一定……嗯,有问题吧。爹得等娘愿意说了,这才会跟我们说。”

  “庆儿,你不要想太多,珣儿还小,也得等她长大些。”

  虽说珣儿八岁了,但两个哥哥仍将她当成幼小妹妹疼宠保护着。

  “对,爹绝不食言的。”庆儿不想了,开心吃他的包子。

  “大哥,二哥。”珏儿咚咚地跑过来,拉了两个哥哥的衣角,一马当先。“来背书给爹听了。”

  “来喽。”兄弟俩摩拳擦掌,妹妹弟弟都蓄势待发了,当哥哥的怎能输给他们。

  落叶西风,秋寒不入屋来,暂且抛开外头的烦恼,珍惜今夜吧。

  翌年初春。

  宜城是非多,江照影在过年前回来,就在大家以为他与程喜儿好事将近时,却传出他又开始上酒楼,赌钱,狎妓的恶劣行径。

  眼见琬玉忧心焦虑,为喜儿,也为孩子,薛齐却是爱莫能助。

  这种情况当然不可能让孩子认亲,或许真要带孩子离开宜城,远离生父的流言是非,待长大后再来说明了。

  但要离开宜城,也得要有官缺给他才行。眼见丁忧期满,吏部一直没有消息下来,他暂且搁下宜城诸事,上京城走动探听。

  才回到了自家宅子,就听阿金告知消息,他立刻赶到太师府。

  “薛齐,只有你来看我了。”翟天襄长叹一声,神情感慨。

  日暮昏暗,一灯如豆,收拾得几乎空荡荡的大厅里,讲起话来还有回音,不见昔日的仆从如云,美婢服侍,亦不见宾客盈门的盛况,人去楼空的太师府里,繁华落尽,凄凉萧索。

  薛齐收回视线,很诚恳地回答道:“听说恩师告老还乡,不日即将启程,学生惟恐相见不及,所以才到京城,便赶来见恩师一面。”

  “你才刚到京城?”

  “是的,下午方到。”

  “你就来了……”翟天襄看他片刻,又是慨叹一声,“你原先是要去吏部还是你岳父那儿的吧?”

  “吏部是会去,岳父那里礼貌上也会去。”

  “你的事急,丁忧期满,也该赶快找缺回补,否则还不知要等多久。”

  “这事缓个几天都行,只怕恩师离开京城,就……”

  恩师年事已高,此次完全失势,不得不称病告老,待还乡之后,便是天南地北,行路重重,恐怕再难有机会见面了。

  “我待你如此,你还愿意来看我?”翟天襄苍老的脸孔略显激动。

  “薛齐能有今日,不敢忘恩师的恩情。”

  “你就不恨我?”

  “这是两回事。”薛齐依然脸色诚恳。“因为有恩师指导提携,造就了我的仕途,让我得以一展所长,恩师的爱护薛齐永远谨记在心,至于有所意见不合之处,那也是我的个性所致,不管对象是否为恩师,结果还是会如此。”

  “你总是择善固执啊。”翟天襄叹了又叹。“你这个人,改不了性子,我看你这回起复,卢衡也不想帮你。”

  这点薛齐早有觉悟。岳父还是一个面面俱到的老好人,谁也不愿得罪,就怕帮他说成了官,他这个“不受教”的女婿到时又要拒绝人情请托或是“不听话”,又让岳父担心官位会受到动摇。

  “但按正常程序复职,就让吏部安排。”他淡淡地道。

  “现在是陈继棠的天下了。”翟天襄望看外头漆黑一片的宅院。“皇上当年即位,便一心整肃吏治,在我手中是整顿了不少,却又带出一批新权贵……唉,权力这东西,很美啊,当你得不到时,很是渴望,越发想要得到,等拿到了,更是捧在手心里的珍珠宝石,怎么也舍不得放掉。”

  薛齐静听他的感慨,权力虚名太累人,他只珍惜家中美玉。

  “现在皇上要的,不是这样的臣子。”翟天襄神色一正,原是苍凉无力的声音转为坚定:“若陈继棠不能看清这一点,恐怕又是一个江老大人,又是一个翟天襄。”

  恩师终于懂了,但已太迟,薛齐只能为恩师惋惜。

  “你还是很用功。”翟天襄又道:“你这几年写的《刑律析说》,《历代疑案集成》,《天朝悬案录》,都传到京城来了,我也看过了。”

  “学生不才。”薛齐惊喜不已,“还请老师指教。”

  “你写得很好,我没什么可以指教,倒不知皇上看了没。”

  “几本薄册,大概没机会传入宫廷。”薛齐并不指望。

  “很久以前,那个谁……”翟天襄想了一会儿,“对了,王武信被诬陷的案子,你写了奏摺说办案程序有问题,皇上也向我问过你,可是前年,皇上在上千个县令里,又无人举荐,竟圈了王武信为监察御史。”

  当薛齐得知王武信调任都察院御史时,他还写信去道贺,而王武信赴任后,两人依然书信往来频仍,这次上京,他也会去找他叙旧。

  “朝廷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人。”翟天襄望着他。

  “有机会的话,愿能为朝廷效力。”薛齐顿生满腔热情。

  “我后日一早离京,你就别来送了,有空写封信报平安吧。”

  “学生一定会写信问候恩师,还请恩师保重。”

  薛齐走出大门,最后一次回望黑夜里的太师府。

  一个偌大的府第,没点上灯,暗影幢幢,宛若已消失在黑暗里。

  官场上,来来去去,有恩有怨,前代权臣倒下,后代权臣再起,争的不过是数年风光罢了,最后,所有的人与事终究会如风消散。

  那还争什么呢?不如认真过活,扎实做事,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无愧于心,利益国事民生,也不枉他读书仕进的初衷了。

  春雨淅沥,泌出泥上芳香,薛齐才回到宜城薛府家门,便遇见了一个不速之客——江照影。

  他接下了他所送上的状子,此时正摊在书案上,字字详读。

  字里行间,仿佛出现了江照影站在雨中的孤独身影,也不知道为了等他出现,他等了几个时辰,还是几天了?

  沉静,孤绝,稳重,像一株深山里的苍松,静静地站立在那儿,任凭风霜雨雪吹打,他依然屹立不动。

  这不再是过去传说的浮浪玩乐江家四少爷,而是一个历尽世事艰难的沉着男子。

  看完状子,他已明白,江照影为了深入调查油坊被占一事,不惜故作放浪,任人唾骂耻笑,甚至再度让喜儿误会。

  目的,就是为了将油坊还给喜儿。

  此等真心,他绝无可能忽视。

  “齐。”琬玉走进书房,欣喜地喊了他。“怎地一回来就钻进书房?”

  “啊!”他心头一跳,立即掩起状纸,又拿来纸镇压住,抬头笑道:“我进门时,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进来查书。”

  “那我不吵你了。”琬玉知他习惯,转头就走。

  “琬玉,我明天还要上京。”

  “又要马上走?”她十分惊讶,又往他桌前走来。

  “有急事。”他怕她走近桌案,会看到状纸,便起身向前。

  既知江照影隐瞒的用心,又怕让琬玉担上了心,所以他并不说破,还严密吩咐随行的家保也不能说,不然这个憨实的老家人只要吐出一个字,怕会让春香揪住耳朵问个没完没了了。

  “是复职的事?”琬玉问道:“你这回上京,结果如何?”

  “喔。”他很快想到了说法,“暂时还没结果,本来吏部要我回家等候消息,后来又听说我写了几本书,便要我呈上去,我便回来拿了。”

  “你叫家保回来拿就成了呀,还巴巴地跑了这趟路?”

  “想你和孩子。”

  这句话真实不假,说出来之时,他已紧紧地搂住她的娇躯。

  深深吸闻了熟悉的软馥馨香,他所有的疲惫立即一扫而空。

  “琬玉。”他往她脸颊唇瓣吻了又吻,歉然地道:“我明天一早就走,还得写些东西。”

  “那我嘱咐孩子别过来吵你。”她怕他用功起来,又要废寝忘食。

  “吃晚饭时,会出来吧?”

  “会的。”他逸出微笑,又捏捏她的手。“记得过来喊我。”

  只怕他会吃得匆忙,琬玉感到忧心,每次出门回家就要找老婆,抱孩子的他,能有什么大事让他忘了找他们,一回来就闷头钻进书房?

  应该是他非常不顺利的复职之事吧。

  “琬玉,没事的。”他看出她的担忧,“我很快就回来,等我。”

  “好。”她不愿再添惹他的烦心,“家里很好,你做你该做的事。”

  “谢谢夫人了。”他摸摸她的脸。

  “老爷去忙吧,我不吵你。”她笑着推开他,让他忙去。

  薛齐回到桌前,翻开状纸,眉头又缓缓地蹙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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