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老太君命得力的嬤嬤来找齐可祯,正好闻人临也在,母子俩便一起去了老太君的院子。
“太君,你找我?”一进屋,齐可祯就扬着笑,十分讨喜。
穿着灰鼠里素白绣银菊花小祅,额头戴着中扣寿形裴翠抹额,气质高华的老太太富贵逼人,冷厉的眉眼间有着岁月刻画的细纹,鼻子两恻有长年板着脸所留下的两道凹纹。
但一见着齐可祯,脸上略带了宜人的笑容,连眼睛也笑意点点,看起来似乎心情很不错。“过来,坐下。”这孩子比粘氏强多了,闻人家交给她打理可以稍稍安心了,是个能柔能刚的丫头。
“在太君跟前哪有小辈坐的位置,太君不用担心孙媳妇埋怨,孙媳的腿骨是钢铸铁打的,好用得很,站再久也不腿酸。”她早打了底了,每日一早先慢走半个时辰,把脚练强健了,遇到婆婆刁难也不用优心。
“呵呵……倒是个好的,不让人担忧你身子骨不好,年轻人的筋骨好就是将来的老本,以后想上哪就上哪,不用人搀扶。”不像她,老了,稍远的路就走不动了。
“太君也可以满山遍野跑呀!咱们多走走路,把两条腿练结实了,以后哪还愁不能四处玩耍,你上树我给你托着脚。”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家也是要哄着的。
“吱!那不成了钹猴,整天调皮捣蛋,没个安歇的胡闹。”庄氏难得打趣。
“大闹天宫不就是那猴儿精的事儿,像那戏台上檳的孙猴子多灵巧,这里蹦来那里跳,还能上瑶池仙母的园子摘蟠桃,别说人像猴儿了,如果能快活的大闹一回,人也松快了许多。”一说到戏曲,齐可祯的话明显变多了。
“你也听戏?”庄氏双眼微眯,似在回味萦绕在耳边的唱腔,那一首首高亢低回的曲调让人打心眼里舒坦。
“也”这个字用得微妙,找到懂戏的伴,齐可祯骤地两眼发亮。“太君喜欢听哪一出戏,是打得热闹的,还是哀怨幽愁的,或是回肠荡气、赚人热泪的?孙媳打七岁起就听说书、看域曲,没有我没.过的域”
性子严肃的老太君不喜欢拐弯抹角,虽然说话刻薄些却极为家人着想,把持着府中大权不让二房插手也只是认为长幼有序,应该桉着规矩来,其实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哪会讨厌二房,只是林氏处处争强,贪得无厌的心性令人不喜,她想家还是由大房来掌才妥当。
鲜少人知晓她其实非常喜欢听戏,每当逢年过节一听戏就十分用心,可是面上不显,旁人也无从得知。
这会儿来了个志同道合的戏友,还是她挺中意的小辈,一老一少一说起戏来是没完没了,有如忘年之交般说得兴致盎然,哪位小曰:花腔转得妙,哪位老生适合扮武将,说起那个点了大黑痣的小丑,两人撺腹大笑。
戏曲令人着迷,一聊起来便诨然忘我,完全忘却了时光的流逝,其它的人都成了摆设。
“老夫人,孩子撑不住,你看看小少爷都频频点头了。”一旁的盛嬤嬤好笑的提醒老太君。
聊得正起劲的两个人不知何时坐在一玦了,两张雕花紫檀椅靠得极近,庄氏这一回神才发现向来不多话的童孙子也跟着孙媳妇来,不晓得哪个下人拿了张小板凳让他坐在继母脚旁,听着两个女人兴致勃勃的说戏。
一开始,闻人临还觉得挺有趣的,他从不知道戏曲有这么多门道,但是听着听着便累了,他撑不住的抱住齐可祯的腿,有一下没一下的打起盹儿了。“哎呀!瞧瞧这可人的小东西,睡得呼噜呼噜的,才短短几天就跟你这么亲,可见也是怜俐的,晓得谁是对他好的人,瞧他整天黏着你。”有了娘就有人疼了,庄氏十分欣慰。
“我也是真疼他,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他爹又是个铁锈脸,才五岁的他多可怜,肯定没被人疼宠过。”她不好在太君面前说闻人临有爹等于没爹,那是犯忌讳的,但闻人敬轩那人确实只适合来吓小孩,叫他说两句暖心话比割他的肉还难。
看似睡着了的闻人临忽地小手一捉,紧紧捉住继母的衣裙,怎么也不放手。
“铁锈脸?”庄氏错愕。
发现说错话的齐可祯干笑。“相公一张冷脸像铁板一样不苟言笑,怎么敲也敲不坏,我表哥是书院里的学生,有一回他到家里来说起课堂上的趣事,我一听有趣就记下了,太君当我年纪小不懂事,勿怪勿怪,以后我会老实点。”
“铁锈脸、铁锈脸……哈哈,形容得真贴切,璟哥儿不就是生锈的铁板,看着严厉,让人不敢靠近,怕沾了一手锈屑。”她那孙子也有被调侃的一天呀!
少年老成的嫡长孙打小就没个笑脸,完全不像孩子,她还烦恼了好几年,怕他长坏了。
“老夫人,喝茶。”打年轻就跟着老太君的盛嬤嬤送上一杯温茶,面色慈蔼的看着逗老太君开心的大奶奶。
任何能让老太君开怀大笑的人她都和善相待,多少年了,也只有跟在身边的人才知道庄氏过得有多辛苦,难得有个人能让她高兴也挺好的,让她暂时放下肩上的重担。
看到齐可祯把抓着她的闻人临抱在怀中,让身恻的丫头取来棉布小被披盖在他身上,庄氏眼底的满意更浓。
“聊得太尽兴了,差点忘了找你的用意,我看你把怀秋院掌理得不错,心想让你来搭把手,好让我这身老骨头歇息歇息。”
齐可祯一听立即明了太君的意思,脸上霎时多了深思。“太君想过娘吗?越过她交到我手中,怕是有很多人不服。”
“呵,呵,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只起了头你便看到了大局,可我是不得不如此,你看你那婆婆是担得起事的人吗?”光是老人家的那张嘴她就招架不住。
而林氏也不成,林氏的有心计是她的长处,同时也是她的致命缺点,在内宅玩弄心计,只要不用在妯娌的争斗,或许可兴宅旺宅,可一拿到外面便是祸事,老爷们办事哪由得妇道人家多嘴多舌。“也许她只是没接手过,给她练练说不定能成气候。”子不言母过,身为媳妇,她也不好论婆母是非。
“她连身边人的心思都瞧不出来,被牵着鼻子走,哪能管家?”庄氏冷哼的放下茶杯。“不要告诉我你看不出她身边的粘家人是个坏的,她这些天也让你很上火吧!那女人志在什么咱们心知肚明,我也不明说了,我就是看不惯她的作派。”
明明是寄人篙下、丧父无母的小孤女,理应知所进退,人家好意收留就该感恩图报,不要妄想不属于她的荣华富贵,人的命数是注定好的,强求不得。
可是粘虹玉不但不知感激,还装出一副大度可亲的好人面容四处拉拢人心,把粘氏对她的好视为理所当然,不顾亲情加以利用,甚至为了一己之私挑拨离间。
一听到老太君用不齿的语气说起粘虹玉,闷了几天火的齐可祯掩嘴一笑。“她就自个闹得欢,我和相公当是在看丑角作戏,有戏看为什么不看,同样的戏码看她能檳几回。”
“你这丫头心眼真多,还当是看戏呢!你这小脑袋瓜子不知道是怎么长的,那份聪明劲简直跟璟哥儿一样。”都暗着来使坏,打人一棍还喊捉贼,又棍上加棍多打几下。
她挑着眉,水眸生波。“太君,我这也是被逼的,她每回都打着婆婆的名义来,今儿个送汤,明儿个是糕点,要不就是纳“双鞋、或送婆婆亲做的衣裳,我们不收都不行。”
婆婆煮的人参鸡汤,婆婆做的枣糕,婆子挑的翠玉腰带,婆婆命人镶的玲珑镜,婆婆亲手缝的长袍……粘虹玉是把粘氏挂在嘴边了,用粘氏来打通关。
而做人儿子、儿媳的能将长辈的心意拒于门外吗?
粘虹玉是不笨,但也不够精明,翻来覆去只有一种招式,短期内虽然能得逞,但时间一长就无用了。
“那收了之后呢?”庄氏颇感兴趣的问。
齐可祯眼睫一垂,锐光一闪。“我给婆婆送莲子汤、芙蓉糕,人家纳鞋我就送上十匹锦缎,衣裳裁了作帘子,挂在她日日瞧得见的小窗口,她能恶心人,我们不能恶心她吗?多得是帮手做恶心事。”
粘虹玉在府里多年,有一定的人脉在,为她所拢络的婆子、丫头也不在少数,说不定还有资历深、在主子身边得力的嬤嬤,她那好人的嘴脸一摆,想必有不少人被她唬得;愣一楞。
可是她再怎么擅长做表面功夫,终究是棋差一着,她姓粘不姓闻人,在闻人府中充其量是个备受关怀的表小姐,她再得势也不会是主子,她能靠的也只有粘氏,偏偏粘氏也是扶不起的烂泥,府里随便一个有脑子的人在主子面前都不会帮她。
“丫头呀丫头,我果然没看错,闻人府若交到你手中,我就能当个甩手掌柜了。”闻人府终于有能掌家的主母了。
“太君不可,孙媳才进门未久,怕是能力不足,难以服人。”她才刚整顿好他们的院子,府中的水有多深尚未摸透。
“呵!别慌张,我没想一下子放权给你,你就先替太君管管针线房和厨房,太君的用意你可明白?”
齐可祯不需多想便厘清一切。“孙媳明白。”
针线房和厨房是消息最灵通的两个地方,他们是少数能走遍全府每个院子而不被拦阻的人,不会有人去防备裁衣送饭的下人,屋里屋外的秘密往往在不经意中流出。
太君的心思是给她这两房的人手,如果她能妥善运用便是一大助力,成为日后当家主事的垫脚石。
而同时针线房和厨房是最不易收服的铁板,他们是拧在一起的绳索,尤其是厨房的油水最多,一日的釆购和主子的打赏,其中有多少利益只有他们最清楚,谁愿意交出手中的权力。
所以说这是让她练手的机会,先把最难啃的骨头咬碎了,接下来的事便可迎刃而解。
庄氏眼含笑意的点头。“就知道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单看你这些日子清出来的人,我这心便放了一大半。”
齐可祯淘气的一眨眼。“另一小半是指二叔、二婶吧!”
闻言,庄氏一怔,眼底笑意变得苦视。“唉!他们要得太多了,老是想不清楚自己的身分。”
“械儿想他们并非不明了,而是不甘心,同样是太君的儿子,为何要分大房、二房,爹是长子占了先出生的便宜,而二叔觉得自己不过晚生几生,为什么要将家主之位拱手让人。”
人心不足蛇吞象,已经握在手上的还不知足,非要独占看得见的利益,别人拿了便是别人的不是,心生妒意地想抢回来。
“哼!一个贪字毁了兄弟情,林氏还上蹦下窜地想要掌权,给你婆婆使了多少姅子,若非我出手制止,要不然……”粘氏不晓得死过几回。
“太君就这么放心我,不怕我和二婶是同一个德性?”她打趣地说道,一手轻拍继子的背。
“我相信璟哥儿的眼光,虽然他打小就是性格严肃的小老头,可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孙媳清出的人当中也有她的人,根据那人的观察,璟哥儿媳妇绝对能胜任掌家一事。“那如果二婶打上门呢?太君你要替祯儿挡。”齐可祯一脸害怕的撒着娇,那清亮的眼神却是丝毫无惧。“好好好,太君帮你挡!”这丫头真是鬼灵精,拿她当挡箭牌,也不怕她这老婆子快进棺材的身板挡不住。
话刚说完,面上带笑、目露四光的林氏就气势汹汹带了一群人进入太君所居的堂屋,她身后的数人全是腰粗膀壮的婆子、丫头,每个都胆气十足的昂首阔步,不见畏缩。
“你带这么多人到我这来是干什么,是嫌我手边使唤的人少,想来给我舔人用?”一看到两眼精亮的林氏,庄氏的脸色便好不起来,沉得宛如一年没洗的锅底。
林氏像是没瞧见老太君的黑脸,自来熟的笑逐颜开,挽起齐可祯的臂弯便一阵赞美。“你是个怜俐的,没早没晚的替大哥、大嫂孝顺老太君,我们莹姐儿若有你一半的灵巧,我都要到庙里拜谢菩萨了。”
“对太君尽孝是侄媳的心意,哪有分早晚,想到太君就来了,二婶这话是臊我呢!要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侄媳脸皮厚,頼着太君要她压箱底的好东西。”
被噎了一下,林氏脸上一热,笑得没那么自然了。“我哪是臊你,是出于真心诚意的感谢,不过太君的好东西确实不少,光是首饰盒里随便拿出一样就叫人眼红,璟哥儿媳妇就趁着老太君宠你时赶紧开口,说不定二婶也能沾你一点光。”
庄氏出自名门大户,当年的嫁妆队伍长到看不到尽头,再加上几十年的和累,她手上的私房多到叫人觊觎,林氏便垂诞多年,一直想从老太君手中挖出点碎屑。
林氏刚嫁进来那几年几乎是天天绕着老太君打转,讨好的话不知说了多少,她每回一到老太君屋里便叮着梳妆台上的首饰瞧,讲没三两句就说少了这个,少了那个,诞着脸皮索讨。
后来庄氏厌了她的贪得无厌才不许她日日来请安,并把用不着的首饰锁在箱笼底下,谁也瞧不见。
因此齐可祯是误打误撞戳中了林氏的心事,她才厚着脸皮趁此机会捞点好处,反正没人嫌银子童,若老太君开了箱笼,她就赚到了。
“二婶说笑了,我是刚入门不久的新妇,首饰盒里还有很多没用过的新货呢!自己有干么还跟人要,那可是太君的体己,日后要给她的孙女儿舔妆的。”老人家的体己也敢要?不怕天打雷劈。
被打脸的林氏不甘心的讪讪笑道:“二婶当然是跟你说着玩的,可是我听说老太君有意将掌家的策责大任交给你,这事你可得三思再三思,毕竟你年岁还小,见过的人和世面还不如二婶呢!”她边说边看着庄氏,言下之意是交托在小辈手上不妥当,她算是有点人望,由她来当家才是众望所归。
可惜她的提议不被釆用。
庄氏睨着她冷哼,“你的耳朵真尖,我这边才刚一提,你那边就得到消息。”看来她也要理理身边的人了,二房的手伸得太长了。
“不是媳妇耳朵尖,是太君这事做得不地道,太君你好歹有两个媳妇在,长房媳妇不行还有二房,我不敢说做得面面俱到,但至少不会丢“你的颜面。”她可比老大家的强多了,大嫂根本是误闯凤凰窝的鹌鹑,胆小又怕事。
“我给你一个月一千两,你能管好这个家?”庄氏冷冷一睨。
林氏一滞,干笑的打着马虎眼。“一千两打两件首饰就没了,哪撑得住一个月,太君这不是在开玩笑嘛!”
“璟哥儿媳妇,你二婶做不到,那你呢?”看向齐可祯时,老太君眼中充满对晚辈的怜爱。
“可以,还能有剩余。”若不想着中饱私囊,其实是够用的,不过手头会有点紧,无法大手大脚舔购好一点的对象。
h林氏一脸妒恨的冷嘲。“璟哥儿媳妇可别说大话,没掌过家的人是不晓得其中的艰辛,我们闻人家可不是你们那种小门小户,几两银子就能打发一顿,你得想清楚“再回话。”
“高门大户和小门小户一样要过日子,同样要把一两银子掰着用,二叔和相公的俸祿不多,咱们不能打肿脸充胖子。”末了,她表情天真地偏着头,故作无知的啊了一声。“二婶理过家吗?你教教我怎么管底下的人。”
“你、你这个小娼……小丫头,二婶要是当家主事的人,这会儿哪还有你说话的分!”她竟敢、竟敢戳人伤疤。
没能掌中馈是林氏心中最深的痛,她打进门就叮着那位置,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结果却让个不到十六岁的丫头抢了,她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他们不让她好过,她也不让他们过得称心如意,大家等着瞧,她还有更毒辣的后招没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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