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禹用体育外套包裹着一团物事,小心地放进跟前的纸箱。他将纸箱合上,搬运站起,抬眼正好对上她的眸子。
蓝绮屏还在想该用什么表情对他时,他已敛回视线,仿彿当她是个隐形人,冷冷地从她身边走过。
他搬定的,是那只狗妈妈吗?蓝绮屏思忖,只消投去一眼,挪开的纸板已回答她的疑问。一回头,见他正朝着那日体育课发现的树林走去。
略一迟疑,蓝绮屏迈开脚步急忙跟上。
跟进那片隐密的天地,看到矮树丛旁的泥地挖了一个洞,江禹将纸箱内被体育外套包裹的物体搬出放入洞中,拿起铲子开始将挖掘出的泥土倾覆回去。
蓝绮屏将手中便当袋放置地面,走近蹲跪下来,不发一言地以手掬上帮忙覆盖。粉嫩的唇因难过抿得死紧,嫣红小脸布着汗珠,专心一志地用土填洞。
看到她被泥土弄脏的手,江禹动作一顿,墨湛的眸中有丝情绪闪过。
他以为像她这种女生,应该会满脸嫌恶地跑开,说什么也不愿意碰这种嗯心的事。而她,却不顾手脏、手痛,没有空口说些怜悯的话,而是用那双纤细的手,默默地、拚命地将它覆盖。
只是一时的同情,需要做到这样吗?江禹犹豫了下,原本打算对她视若无睹的强硬念头松懈,他将手中铲子扔到她身旁,自己则蹲下来开始用手拨土。
这是把铲子让给她的意思吗?蓝绮屏怔了下,他无言的体贴让她有些讶异。她拿起铲子,开始笨拙地将土铲入洞中。
四周环绕沉默的气氛,只有拨土的沙沙声,两颗心却贴得很近。
土全数填回,隆起一座小小的丘,江禹用脚踩实,转身定到一旁用来灌溉的水龙头扭开洗手。
蓝绮屏等他洗好才伸手过去冲洗,未了还掬水将水龙头上沾染的泥沙冲净,关上水龙头。她找寻手帕,忆起今天手帕放在书包里,只好甩甩手,等手干。
「还你。」突然一条手帕递到她眼前。
蓝绮屏怔愣接过,认出是那天她借他的手帕。他竟然还留着?她抬头朝他望去,看到江禹迳自走到大树下落坐,点了烟抽,冷然的俊容看不出任何情绪。
突来的冲动让她走到他身边,跪坐下来。顿了会儿,她开口。「学长,谢谢。」
挟烟的动作停住,江禹看着她。「手帕本来就是你的,我不想带那么麻烦的东西。」
他也说不上为何会一直携带,只是每次想丢,她的眼神就浮现脑海,让他丢不出,就这么保留着。
「不是。」蓝绮屏摇头。「是谢谢你埋葬狗妈妈。」
「它是你养的?」江禹眼眸微眯,见她摇头。「你害死的?」头摇得更厉害。「那你凭什么代它道谢?」他冷哼一声,吐出的烟雾故意朝她喷去。
这人真是不坦率!蓝绮屏被浓厚的烟草味喷得呛咳,手不住挥着。但,她不觉得生气,在他故作恶劣的举止下,奇异地,她可以碰触到他隐含温柔的心。
江禹不再理她,靠着树抽他的烟。
她不想看他抽烟的样子……蓝绮屏将便当盒从一旁袋子取出打开,今天老妈帮她带了两条花卷寿司。
她用筷子挟了一条放在便当盒盖上,递给他。「学长,你还没吃午餐吧?」
看看那条寿司,再看看她,江禹俊挺的眉宇拧聚起来。
手帕之后是午餐攻势?她到底在想什么?这是在同情他吗?像同情那只狗妈妈?一思及此,江禹脸色更加阴沉。
他……应该不想吃。在他冷眼逼视下,蓝绮屏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收回手。见她不再妄动,江禹才调回视线,继续抽烟。
其实她应该回教室的。蓝绮屏拿起寿司一口一口咬着,心头思忖。
狗妈妈已经埋好了,她没必要留下来,但不知为何,她的脚就是迈不开,即使他的表情是冷的,周围气氛是沉默的,她还是很想待在这里。
眼梢瞥见一小团物事掠过胸前,蓝绮屏一僵,缓缓挪下视线!
「啊——啊——」惊慌尖叫以雷霆万钧之势倏地爆开。
江禹被吓到,看见原本乖坐啃咬寿司的人儿突然疯狂乱跳,活像嗑药的摇头族。「你干么?」不是他缺乏出手相助的高贵情操,而是他根本不知发生什么事。
「蝴、蝴蝶……」颤抖的语调带着哭音,蓝绮屏惨白脸,小手不住乱挥,仍驱不开环绕她亲密飞舞的黄色小斑蝶。
要不是泫然欲泣的表情没有丝毫作伪,他真会以为这是为了引他注意所使的手段。江禹站起,她那惊惧的模样实在让他叹为观止。
「救我……」发现蝴蝶干脆停在她肩头时,蓝绮屏简直快昏过去了。
江禹上前捏住蝴蝶的翅膀,走到另一头的树丛处放开,看到蝴蝶远离,才走回原地。只见她跌坐在地,双手捣唇不住颤抖,活像是刚被凌辱过的模样。
这是看到他打架也没惊叫奔离的她?这是被他压制身下也看不到慌乱失措的她?江禹难掩惊讶,然而猛然窜升的是止不住的笑意。这样冷静自持的她竟然被只无害的小蝴蝶吓得尖叫狂跳引
「哈、哈哈~~哈哈哈~~」江禹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笑声在林间回响。他知道他这样很恶劣,但他忍不住,怎么会有人怕蝴蝶?
「不要笑啦……」拭去眼角的泪,蓝绮屏羞红了脸。
「你、你怎么会……天……」江禹尝试想说话,却又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终于知道她的弱点,结果,竟然是一只毫无威胁性的蝴蝶!
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开心她很高兴,但……她不希望是因为自己出糗才引他大笑啊!蓝绮屏羞恼地嘟唇,知道辩驳无效,干脆拿起方才扔回便当的寿司,泄忿似地继续啃咬。
真生气了?江禹笑声渐歇,看到她含羞带嗔的倔强表情,突然觉得可爱极了。
原以为她和一般的优等生无异,也以为她三番两次接近他是别有用心,直至此时,这些观感被全然颠覆。她的反应,教人难以捉摸,甚至是让他——惊艳,独特得无法栘开视线。
江禹没有发现,封闭许久的心,已被眼前这抹娇俏的人影,悄悄踏进。
「我饿了。」他在她身旁盘腿坐下,伸手就要去拿便当盒盖上的寿司。
「斑蝶身上的磷粉有毒,别直接抓食物。」蓝绮屏连忙阻止他,把筷子递去。看到他接过开始吃寿司,有一种难丛百喻的感觉在心里流泄而过,觉得彼此问的距离好近。
江禹咬着寿司,嘴角不自觉地轻扬。寿司醋放太多,太酸,但咬入口,感受到的却是她纯然的关怀,像是想带他参与她幸福的世界,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单纯地想和他一起分享。
晶阳穿透树梢散落在他和她的身上,江禹觉得有种情绪在心头盘旋,一直防备紧绷的心,在这一刻,踏实了,放松了。
「为什么怕蝴蝶?」直到吃下最后一口,江禹才发问,好不容易停住的笑意又忍不住发酵。
「不只蝴蝶,只要是昆虫我都怕。」那不曾费心掩饰的笑意让蓝绮屏不禁脸红。「小时候跟我爸妈去过一间昆虫馆,里头有很多标本,还有一只好大的蝴蝶标本,几乎比我的脸还大,绒毛、触角完全看得一清二楚,很——恐——怖!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敢碰昆虫了。」那画面,现在想起都还会起鸡皮疙瘩。
「女孩子不都觉得蝴蝶很漂亮吗?」江禹低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可是它也是昆虫啊,全身都毛茸茸的,只要你去那问昆虫馆看过,你就会明白了。」她不服气地皱鼻。半晌没听到他的回应,她偏头朝他看去,看到原本愉悦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表情。
和父母同游昆虫馆的童年,从不曾出现他的生命中。
江禹微眯起眼,难得的好心情在「父母」这个词汇介入后,完全消失殆尽。他习惯性地从口袋取出烟,正要点燃,一只纤手拉住他的手臂,他抬头,望进一双盈满担虑的眸子。
「别抽烟。」蓝绮屏咬唇轻道。
他瞬间冷凝的脸,将她以为拉近的距离又划下难以跨越的鸿沟。
「学生会的书记见不得人触犯校规吗?」江禹嗤笑,好不容易撤防的戒备又瞬间升起,被她握住的手臂不挣不躲,微眯的眸光直视着她。「还是你是拒烟的卫道人士?」
他的唇在笑,但他眼里的晦暗却紧攫住她的心。蓝绮屏不自觉地紧握住他的手,仿彿这样可以不让他沉入伤痛。
迎上他的眼,她深吸口气,开口低道:「我只是不想看你这么寂寞。」
语音虽轻,却让他狠狠一震!清澈的眸里没有试探揣度,没有同情怜悯,除了纯然的关怀,他看不到其他。
她看透了他,短短几次相处就已看透他。她不像那些师长和优等生,道貌岸然地打着拯救迷途羔羊的旗帜扬言救赎,也不曾对他的行为多做批判,她只是——不想看他这么寂寞。
长年冰封的心,像有股热流缓缓地化开,快得让他猝不及防,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面对。
她又惹怒他了吗?蓝绮屏紧张得指尖冰冷,怕他又像上次那样拂袖而去。
江禹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翻转手中来不及点燃的烟。「为什么?」
问为什么关心他?还是问为什么要缠着他?短短三个字,却隐含了太多问句。蓝绮屏无助地绞扭着格子校裙,不知该从何回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从撞见他在巷子里打架的那一天起,他就撞进她的视线,再无法抹去。
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江禹的脸部线条放缓。他知道,她只是想对他好,就因为这原因太单纯,所以她答不出。
寂寞吗?望着手上的烟,江禹自嘲地扬起嘴角。他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抽烟,或许是他下意识想藉由随风而散的烟,带走满腔的烦闷吧!她用她纯净的心去看世界,去看他,他还来不及厘清的心思,却被她轻易看穿。
江禹俐落一跃起身,看向她低着头的纤细身影。她不怕吗?想化解他的寂寞,不怕反被他拖累一起沉沦吗?俊逸的脸上,浮现一抹温柔微笑。
而他,却被牵动了心。在她的相伴,她的关怀,她的话中,他开始觉得,日子,或许并不像他之前所想的那么难熬。
能和她不期而遇的校园生活,变得让他期待。
「你慢慢想吧,我走了。」江禹揉揉她的头,穿过树丛大步离去。
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至身影已完全消失,她仍收不回视线,就这么怔坐着。
他没生气吗?他轻松的语调……是笑吗?
抚着被他触摸的头顶,大手的温暖触感似乎还残留其上,看向草地上的便当盒盖和筷子,淡淡地,小巧的樱唇浮现满足的笑容。
※※
「傅家食堂」的招牌在窗外闪烁光芒,装潢为餐厅的一、二楼不时有杯盘碰撞声及谈笑声传来,即使待在四楼,仍清晰可闻。
卧室墙上挂满奖状,品学兼优、辩论比赛、体育竞赛无一不缺,看得出卧室主人是个五育全能发展的优等生。
江禹躺在床上,手挟着烟,深深吸入,而后缓缓吐出,视线停留在被烟雾模糊的奖状墙上,脑海中浮现方才离家前的画面——
「你要去哪里?」娇媚女声自后传来。虽名义上已有年满十八岁的继子,但才三十岁的她仍美艳动人,包裹在丝质睡袍下是诱人的胴体,精细描绘的妆容风情万种。
江禹没有回头,仍坐在玄关前系绑球鞋鞋带。
「不理人?」身后的人笑了,纤手由后环住他,半挑逗地自他肩头溜过锁骨。「记得那一次你没那么冷漠,还会抱住我、安慰我……」
江禹倏地起身,避开她的碰触,冷厉的目光如刀,冻得她不由自主地后退,挑衅的话语全然烟消云散。
直至他敛回视线,她才有办法重整心神,再次开口:「又去傅家?」
江禹理也不理,拿起机车钥匙就要出门。
「去呀,反正再去也没多久了。」她冷哼,果见他停下脚步。
「什么意思?」江禹回头,冷冽的视线毫不留情地射向她。
「等你毕业,你爸就要送你出国。」原本还想吊他胃口,但在他的逼视下,她只能乖乖回答。「你不想出国的话,要不要我去跟你爸说说?」柔若无骨的手又朝他攀去。
江禹鄙夷闪开。「你跟老头说了什么?」
「这用得着我说什么吗?光是那时他亲眼看到的那一幕就够了。」她掩唇娇笑,朝他睨了一眼,狡诈不已。「加上咱们江大少爷的丰功伟业那么辉煌,我还真讶异他竟能忍到你高中毕业才送你出国呢!」
冷凛的表情不曾或动,江禹只淡淡丢下一句:「真能把我送出国就尽管试。」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她在玄关气得跳脚。
楼下传来杯子碎裂声,将他的心思拉回,听着间杂道歉及笑语的声音,他又深深吸入一口烟,感觉尼古丁在胸腔窜动,良久,才缓缓吐出。
母亲在国小时去世,死因是失足摔落楼梯意外致死。但待在江家工作的人都明白,有暴力倾向的父亲绝对脱不了关系,却用金钱与权势粉饰太平。
在他国一时,父亲再娶,娶进一个只大他十二岁的继母。进门不到一个月,那张布上伤痕的艳容昭示父亲的故态复萌。
在某个夜晚,她来到他房中哭诉,穿着撩人睡衣的胴体紧贴着他,带伤垂泪的脸引人怜悯,他没推开,等意识到状况不对时,两人间的姿态已被她摆布成暧昧的情且乐。
正要起身,原该赴宴晚归的父亲却在此时夺门而进,见状立时怒红了眼,不由分说直接抡起拳朝他身上重重落下。
拳头,不痛,痛的是他的心。
他以为,父亲只是不懂表达:他以为,父亲只是脾气差;但从那一刻他才明白,父亲爱的只有自己,从不信任任何人,就连亲生骨肉的他也一样。
被狂怒的父亲痛揍不休,他本能反抗,父亲失衡跌坐在地,表情满是不可置信。最后,父亲只是恨恨地瞪了他许久,阴狠的目光像瞪视有着深仇大恨的世敌,而后用力拽住继母的手腕离开房间。
翌日,看到她连戴墨镜仍掩不了脸上的瘀青时,他认为自己拖累了她,向她道歉,她却残忍尖锐地大笑起来。
这一切都在她复仇的算计中,被痛殴一顿能完全瓦解他们父子的感情,再值得不过!她恨,恨年轻貌美的自己要下嫁足以当父亲的富绅,恨嫁做贵妇却要忍受被人施虐殴打的待遇,恨在她身上泄欲的丈夫却给不了她怀孕的结果!不到她将江家产业夺过的一天,她绝不会放手!
从那一晚之后,原就淡泊亲情的父亲更变本加厉,几乎将他视作无物。那个家,也被他视作炼狱,一个充满罪恶、冰冷的炼狱。
看着挟在指中的烟,蓝绮屏那双关怀的清澈水眸清晰浮现眼前,江禹轻轻扬起唇角,感觉胸口的沈窒好像驱散了些。
要如何的聿福家庭,才能孕育出蕙心解人的她?而他,却是秽浊得不敢希冀被她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