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她上学要迟到了!
二话不多说,她边刷牙边套制服还能顺带上了个厕所,然后跳跳跳跳跳,赶快跳去套袜兼穿鞋。
幸好她的头发从不会给她带来麻烦,随便拨两把,再用慕丝抓一抓,立刻一个既利落又帅酷的范绿绿就成形了。
没错,要帅又要酷,这就是她对自己的终极目标,一个要比男生还要更像男生的范绿绿!
绿色旋风狂奔下楼,噼哩啪啦打开了门,再乒乒乓乓跑进院子里,接着一把捉起单车正待跳上,却猛不其然地让一道凉冷嗓音给喊住了。
“绿绿,你在干什么?”
范绿绿回头,看见坐在院子里吃早餐的母亲辜明君,来不及调整情绪的小脸上难得出现了慌张,“去上学!妈,我不是故意睡过头的,你放心,我骑车很快,绝对不会迟到……”
“绿绿!”
辜明君慢条斯理地将杯子搁回桌上,冷冷淡淡扫了眼满脸不安的小女儿,慢条斯理开口。
“今天星期天。”
小脸整个烧红,范绿绿懊恼地小小声骂自己,将单车放回后,她在母亲的指示下乖乖坐下,然后听见母亲叫佣人容妈给她冲一杯牛奶过来。
“可是太太……”
容妈先瞥了眼始终垂低着小脸,坐在椅上微晃着一双又细又长鸟仔脚,像只斗败小公鸡似地坐在母亲面前的范绿绿,心疼地提醒。
“绿绿小姐肠道过敏,喝牛奶会拉肚子的。”
“可笑!”
辜明君再度端杯,眼神写满不赞同。
“什么东西喝下肚去不会拉出来?差别只在于时间的快慢罢了。绿绿现在正在发育,不靠牛奶增加钙质,将来怎么能长得高?”
呃,绿绿小姐才十二岁就已经一百六十公分了,太太还嫌她不够高?
她是个女孩子呀,太高了将来怎么找婆家?一串话在容妈肚子里打转,可没那个胆敢说出来。
“你去拿吧,容妈。”范绿绿抬头,扬高下巴给了容嫂一个酷酷的安抚微笑,“我喜欢喝牛奶。”
虽说她喝了牛奶会腹绞痛、会胀气、会拉肚子,虽说她真的觉得牛奶的味道很烂,觉得天底下居然会有人喜欢它真是太诡异了,但是没关系,只要能让妈妈开心,她的感觉并不重要。
辜明君未做声,但那将背脊往后靠在椅背上的动作,及薄唇上略微放松的线条,都说明了她对于女儿“识大体”的回答感到满意。
眼见如此,暗暗心疼的容妈也只得不吭声,进厨房去倒牛奶了。
在等待牛奶的时候,辜明君上下打量小女儿,这才发现自己像是有一阵子没有仔细看过这个女儿了。
“你好像又长高了点?最近学校的功课如何?还是拿第一吗?”
范绿绿得意地拼命点头,一对小虎牙在嘴里亮呀亮,还来不及再说什么,辜明君却已将视线调开,改投向远方山林,并且开始自言自语。
“真是好可惜,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她遗憾的叹息。“我早就知道你和你三个姐姐是不一样的,这一点由你还在我肚子里时,我就知道了,你特别的活泼健康,半夜三更不睡觉老爱在我肚子里拳打脚踢,那时候我就常跟你爸爸说,说这次的一定是男孩,一定会是男孩子,你用力一踢我就抽筋,然后怎么也睡不着,幸好有你爸爸在……”
她的眼神朦胧缥缈,却又微有异芒,像是个初涉情关的女孩,谈起了她的情人。
“他都会心疼地帮我用力揉腿肚,帮我半夜里冲牛奶,帮我……”
“太太,牛奶来了。”
容妈的声音打破了温柔呢喃,魔咒顿时消散,辜明君眸中柔芒尽失。
她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没再看向还坐在她面前,盼着她还能再和她多说几句话的小女儿。
“小姐,牛奶。”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容妈转了方向,却也同样地没被理睬。
小女孩如幽魂般地幽幽起身,既然母亲都不在了,她还喝牛奶给谁看?
只是人虽已走开,方才母亲的话却不断地萦回在她脑海——
真是好可惜,如果你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这句话对她一点也不陌生,在三岁生日时的那一天她就听到了,更别提之后的经常性被提起。
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过过生日了,因为她的生日,正好也是她父亲的忌日。
她还记得那一天自己穿了一袭粉红色的小公主蓬纱裙,兴奋地跳上跳下,像只小蚱蜢,瞧着妈妈和姐姐们准备着她的蛋糕及礼物,礼物包着精美的包装纸,害她老是想先拆开来偷瞧却都不被允许。
在那天之前爸已和妈冷战了好长一段日子,妈原想着以她的生日为理由,找爸爸回家来全家庆祝,没想到爸爸的手机始终没回Call,等到她们终于接到电话时,却是由一个陌生的警察伯伯打来的。
爸死了,死于车祸,身边还有一个她们不认识的女人。
她还记得妈在乍获噩耗时,先是吓晕后是痛哭。
也许是为了要让她自己好过些,妈妈选定了要以“恨”来对抗那猝然沉压于她精神上,难以承受的巨大痛楚。
她恨爸爸的出轨,恨爸爸的背叛,恨爸爸的无情,恨爸爸的不肯先低头退让,恨他以死来结束两人之间的冷战,她甚至恨起了她的小女儿。
都是你!
那时的辜明君就像个泼妇一样,先是砸掉了蛋糕、撕烂了范绿绿的公主裙,她甚至还拿来了剪刀,将小女儿原是扎成两根可爱发辫的长头发,一刀剪断,再将她用力推倒在地上,像是骂仇人似地谖骂不断。
你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你为什么要是个女儿?
如果你是个男孩子,你爸爸就不会在外面养女人了。
他那么爱我,如果他会外遇,那肯定只是因为我没能帮他生个儿子,一定是这个样,只会是这个样子的!
都是你!全都是你的错!
是你害得爸爸弃家不顾!是你害得爸爸和别的女人死在一起!
都是你!这全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那时的她根本听不懂妈妈的疯狂叫嚣,只是吓坏了地缩在大姐的怀里哭泣,看着二姐和三姐为了不让妈妈再伤害她而拉着她。
时间或许能够改变很多事情,却绝对无法磨去那已被烙印在心头深处的创伤,她始终没能忘记妈妈那一天说过的话,也在后来慢慢弄懂了她的意思。
妈的意思是,如果她不是个女孩子,那么,这些发生在范家的悲剧就可能不会发生了。
爸爸不会死,妈妈不会变得冰冷难以亲近,她和姐姐们也都能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而这一切的错,全都是因为她,因为她不是个男孩。
她有心弥过,却是无能为力。
她每年向圣诞老公公祈求的愿望,都是想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男孩,但不论她如何诚心地祈求,圣诞老公公始终没有帮她实现梦想。
阳光依旧灿烂温暖,密密地洒在范绿绿的身上,但她却始终感觉不到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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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潋滟,泼洒在一骑轻盈如飞的单车,及骑着单车的少年身上。
车轮快转,转出了校门,转上了柏油路,最后转进了一条绿油油的森林小道。
单车上的少年,十四岁的蓝韶安迎风速行,那遮掩不住的绚烂迷人的青春全写在脸上。
国中阶段其实是一个有些尴尬的年龄,才刚告别了小学时代的青涩愚骏,但说到了要成熟洗练?嘿嘿!对不起,那可还早得很呢!
再加上这个时期正是生理变化最明显的过渡期,功课压力又大,能像他这个样天天挂了张阳光笑脸的人,实在不多。
他自知运气不错,一来天资聪颖又好学,再多的功课也不怕,二来山区的学校竞争压力要比都市的小孩小得多了。
最后一点——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小声笑变成了仰天狂笑。
失态了,对不起!但是没办法,因为他一想到了就会忍不住要笑,国中的生活很快乐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生活里,少了一个小学时代的“天敌”。
国小毕业后,“饭粒粒”被她母亲送进山下一所教会办的完全中学,听说这间学校只收女生,就是那种被戏称为“尼姑庵”的女子学校,和他再也不会有交集了,除非……除非他去当女生,哈哈,哈哈哈,这个笑话真是好笑。
真好!真好!真的不是普通的好,但是……
阳光笑脸略略收小了。
虽说那三年的“刀光剑影”岁月是惊心动魄了点,但是换个角度想,它也同样是精彩刺激及难以预料的。
那时候的他甚至一想到“上学”这两个字,肾上腺素就会快速分泌,全身的细胞都会立刻进入备战状态。
为什么那么爱去招惹她?
其实他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宁可看到她一见了他就眼神戒备,面色紧绷,也不要见到她像对其他的男生一样,把他当成了空气视而不见。
这是不是就叫做——犯贱讨打?
呃,这个问题尚有待研究,不过幸好那根“眼中钉”已经不会再在他眼前晃了,所以这个问题也就没有再去探究的需要了,对不?
对……哦!不!
戛然一响,蓝韶安停下单车,真是见鬼了!他着实不敢置信。
他已经几百年没去想过那个“饭粒粒”了,却偏偏在今天,先是好死不死地想到她,接着又是……看见?
那应该是她没错吧,即便此时那抹缩蹲在树下的身影是瘦弱纤细显得无助,是不带半点恶火的,但因两人对立多年,他的“辨敌系统”早已能自动感应出她的存在,是以他非常笃定那就是她,“灰屋小公主”——范家绿绿是也。
蓝韶安将车子架起来,好奇走过去,却得到了一个更震撼的讯息——
她好像……在哭。
是真的……在哭。
吓死人了,那只非洲原装进口的母老虎,那个比男生还要粗勇、还要耐打、还要拳头硬邦邦的小学同学“饭粒粒”会哭?是不是天要下红雨了?
“你怎么了?”
再也忍不住,蓝韶安蹲在将脸伏在膝头上,双肩微抽的女生面前好奇的问。
听见声音,范绿绿抬眸,见着“宿敌”的她难得没有立即发飙,想是难过的感觉早已超越了一切,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和人对抗了。
没理他,她只是继续埋着头哭,直到禁不起他的催问,进然发火。
“你别管我啦!”
“你被人欺负了喔?”
真是老天有眼,明察秋毫,恶马自有恶人骑!哇勒哈哈哈!好爽!
咳咳!他踹开自己暗爽的坏心眼,挤出了一脸关怀,“是学校里的人吗?是老师?是同学?是修女舍监?还是……”
“我都叫你别管我了!”
她再次抬头轻吼,即便有心想吼得像头小母狮,但那还悬着眼泪的小脸蛋及微哽的嗓音,实是难生太大的火力。
好玩好玩,小母狮变小猫咪了?那还不快乘机打落水“猫咪”?边想边动作,蓝韶安拍拍屁股往地上坐下,更舍不得走了。
“你跟我说清楚原因,然后我就不管你。”
因为我还得赶着去向那个能惹得你哭成这样的家伙拜师学艺,厉害厉害!
“你摆明着想讨打是吗?”范绿绿嘶声恨吼。
“别这么说嘛!好歹我们是小学同学……”兼仇人。“如果真的有人敢欺负你,我总得帮你出口气。”说错了,是对方帮他出了口气。
“没人敢欺负我,那个欺负我的是……”范绿绿抬头望天,咬牙切齿,“是老天!”
“老天?!”他陪着她抬头认真仰望,“这老小子的胆子可真不小,要不要我帮你去请耶稣来教训它?”
她凄楚着红通通的眸子和鼻头瞪他,“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本来就不好笑,因为我是很认真在说的,你愿意跟我说说,‘它’到底是怎么样欺负你的吗?”用打雷还是用闪电?
问归问,但他并没把握她真的会说,果然见她垂下眸,将螓首埋进双膝之间,在过了好久好久,久到他都要睡着的时候,没想到她居然说了。
“它可恨,它欠揍,它太不公平,它让我……让我当女生。”
蓝韶安本想失控大笑,却拚了命的强压下来,敌人难得卸去心防和他说些“真心话”,他如果真的笑了,将来可就没机会再去挖出她的弱点了。
“呃,有关于这件事情,你应该不是直到今天才知道的吧?”别告诉我,你尿尿时都是用站着的。
“但在今天之前,我至少还可以抱着一丝希望。”至少还能去求圣诞老人。
“那么在今天……”他不懂了,“究竟是什么事情,竟会让你连一丝的希望都没了?”
“我的‘好朋友’来了。”一把好绝望好绝望的伤心嗓音,由那膝间传出。
“好朋友?!”他还是不懂,“这和老天又有什么关系了?”
“你是猪吗?”一张愤怒的小脸霍地抬高,怒瞪着他,“好朋友就是大姨妈!就是生理期开始!就是月经来潮!就是我必须开始使用卫生棉的意思!就是我再也不能够骗自己,说或许有变成男生的可能了!”
好……好详细的解释说明,详细到连蓝韶安这样平日自认脸皮厚厚的男生都要脸红了。
还有,这女生有病呀?什么叫骗自己会有变成男生的可能?又不是天方夜谭的说!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回神之后,他立刻回吼了过去。
“我又不是没上过健康教育,怎么会不知道生理期?我还知道这个时候的女生脾气特别坏、性格特别差。”
他上下扫睨她的眼神写着——就是像你现在这个样。
“怎么样怎么样?我就是脾气坏,我就是性格差,谁让你理我了?快滚哪!”她再吼。
“你叫我滚我就滚,那我不是做人太没原则了?”他吼了回去。
“你不滚留在这里做什么?”她再吼。
“我不滚是因为我是童子军,要奉行日行一善。说吧,你现在需要什么?”他一字一字地继续吼着,“要我帮你去买卫、生、棉吗?说!要什么牌子的?”边吼他边脸红了。
“不用你的鸡婆!我学姐已经给我,也教会我怎么用了。”
因着她打小性格比任何人都沉稳冷静,是以姐姐们总当这种“小事”不用刻意教,事情遇到了就会知道,却不知她的所有沉稳在发生了这种“天降噩耗”时早已整个粉碎掉,不知所措到濒临疯掉,要不她也不会容许自己在这个“世仇”面前掉泪示弱了。
两人说到了这里,其实早已没有必要再用吼叫,却好像都已习惯了,改不了。
而且很怪,那原该是件很难启齿的事情,却让他们这样一来一往地相对嘶吼了后,顿时好像没什么了。
“那不就好了,还哭个什么屁?”蓝韶安没好气的说。
女生果然十个里有九个是神经病,尤其是正值青春期的!
唉!害他原先还当这颗“饭粒粒”是和别的女生不同的,是个可敬的对手,原来也只是一个关不住的水龙头,和他老妹没啥两样。
“我哭是因为我不想当女生!我不想当女生!我、不、想、当、女、生!”
“不想当不也当了那么多年了,是不?你迟早都得面对现实的。”同学,你就认命了吧!
“我就是不想面对,你管我?”
“好吧好吧,要不这样,让咱们心平气和的面对问题……”幸好他最近刚看了一本心理学的书,很懂得怎么安慰人。“让咱们换另一个角度来想,虽然你的‘好朋友’来了,但反正是穿在里面的没人看见,从外表看来你还是和以前没两样,还是可以继续这样自欺欺人到你高兴为止嘛,干嘛那么火大,又干嘛要哭……”
事后回想,当时的范绿绿一定是让熊熊怒火给烧干了理智,否则她绝不会做出接下来那样失去理智的事情了。
她怒气冲冲地一把捉起他的手,猛力往自己胸前使劲地按压下。
“你在说什么风凉话?什么叫做和从前没两样?你没发现我这里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吗?”
空气中有片刻静止,止在蓝韶安瞪大眼睛并吓僵住了手的反应下。
好……好柔软绵实的触感,像馒头、像棉花、像麻糯,像所有软得不象话的东西。
原……原来少女的胸脯摸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原……原来他这位小学同学,还“真的”是女生耶。
原……原来那些他曾经好奇偷窥过的成人杂志所能达到的视觉效果,绝对不及亲手触摸效果的万分之一,不,是万万万万万万万万万分之一。
几秒钟的尴尬静止后他仓皇抽回手,却已止不住那因头次遭受“重大刺激”而喷飞出来的鼻血了。
还有他的心,跳得飞快,像是在参加百米冲刺一样。
而表面上强持着镇定的范绿绿,其实已经慌乱得想去撞树了。
如果人生能像计算机里的数据文件,她真想动手将这一天整个删除掉。
只可惜她知道,人生不是数据文件,不是想删就能删掉。
于是这一幕,溪畔、树下、青春期的开始,取代了幼年时光的楚河汉界,成为了他们再也无法忘怀的共同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