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日,她忍受饥寒之苦,走到穷途末路的绝境上,闭上眼那一刻,眼前一片皑皑白雪,雪花片片覆盖她的身子、她的脸庞,她冰冻得麻木无知觉。
今年,一样的冬天两样情。
窗外结晶白雪轻轻飘落,一点都不觉寒气袭人,随着白雪覆盖大地,一片白景充满诗意,她心头暖烘烘。
不冷,不是心里面的感觉,是她身上保暖的冬衣起了作用。
棉袄、轻裘、狐皮衣、冬裙、皮靴,唐本草早已将冬季衣服添满了她的衣柜。
宠爱她的娘和爷爷都已经过世,她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人能取代他们的地位,但是这段时间,唐本草真的把她宠过头了,连她自己都不由得害怕了起来……
她本来很意外,唐本草居然肯让她和白礼让在偏厅单独谈话,他最近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行为如此反常?
百思不解,她却只过了一会儿,就已经完全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她两手捧着盒子,低头望着盒里的翠玉花戒,眼泪迅速模糊了眼,犹不敢置信,翠玉花戒重新回到她手上,白礼让肯无条件把玉戒还给她。
「抱歉,失忆之事是真的,但翠玉花戒是在下的当铺所购来。得到玉戒纯属幸运的巧合,在下并非是姑娘的『十年之约』、定情之人。在下对姑娘的手艺倾心,锺情姑娘的才华,一时鬼迷心窍,以为假装是姑娘的婚配之人,就能顺利迎娶姑娘,一生相伴。如今已知姑娘对唐老板情意坚,归还玉戒,希望姑娘莫怪。」
花疏双手捧着戒指,眼泪不停落,笑着摇头,「白老板,请你别这么说,若非白老板将戒指找回来,我还不知道何年何日才能重见翠玉花戒,我感激你都来不及了,不敢责怪。」
白礼让凝视着一张梨花带雨的容颜,望着她弯弯嘴角,缓缓握紧了拳,忍住不去碰触今生都不可能属于他的人儿。
如他所言,花疏对唐本草情意坚定,经过这段时日他已经看得清楚。他把最后一丝希望放在唐本草身上,前来找他,当他知道花疏已经亲自把儿时婚约之事告诉唐本草时,他便知自己无望了。
如今,他只有退而求其次了。
「花姑娘,你可还愿将在下当成朋友?」
花疏抹去眼泪,收下戒指,笑着点头,「日后,我与白老板还是好朋友。」
白礼让这才松了口气,但一想到男女有别,日后她嫁作人妇,见面更为困难,不免叹息。
「白老板,为何叹气?」
白礼让望着她,思忖良久,忽然灵机一动,说道:「花姑娘若不嫌弃,可否与在下结为金兰,兄妹相称?在下定将姑娘当作亲妹子看待,日后来探妹子,也免落人口实。」
花疏突然想起不久之前,唐本草也说要认她为义妹,当时她却心里不快,不肯答应。
如今面对白礼让的提议,她内心平静,也认为是好主意。
原来面对不同的感情,心情差别如此之大,更让她明白她对唐本草的在乎和深情。
「好,以后我就喊你一声『大哥』了。妹子花疏,见过大哥。」花疏握着戒指,笑着见礼。拿回爷爷的戒指,爷爷九泉之下终能瞑目了,她心中已无牵挂,笑容开朗。
白礼让将她牵起,也回了礼,两人成了义兄妹。
相谈了一会儿,他想了一下,才开了口,「花疏,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花疏见他忽然谨慎,面色有异,狐疑地点了点头。
「此次进京,我还去了一家馆子。这家饭馆外头挂的是『天下第一厨』的招牌,饭馆内有一块高高悬挂的区额,也写着『天下第一厨』,据闻是二十年前当朝天子亲笔所提,颁给宫内第一名厨花藿。听说这家饭馆是花老前辈独子所开,我特地去品尝。」
花疏闻言,笑容不见,脸色异常冰冷,明显排斥拒绝听下去。
白礼让却继续道:「花疏,我无意窥探贵府的家务事,只是深感遗憾,饭馆顶着花老前辈的光环,烹调出来的食物搬不上台面,口味复杂,毫无特色,生气冷清,如此三流的饭馆,却扛着『天下第一厨』的牌区,彻底玷污了第一名厨得来不易的封号。」
花疏紧握着戒盒,一颗心泛着酸疼,却咬着唇,眼里依然沉着一股冷。
「今日若未认识你,亲自尝过你烹调的花食,我应该也同一般人一样想法——原来第一名厨花藿名闻天下的『花食』也不过尔尔。花疏,走出饭馆之后,我抬头望着『天下第一厨』的招牌,内心顿感深痛。」
白礼让深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只要饭馆内区额继续悬挂,世人对『花食』的误解、不屑与唾弃,都让已经不在世上的花老前辈承受,这实在是一件憾事。」
他对美食的追求有一份执着,他对有着天才手艺的大厨都充满景仰和敬重,对已经过世的花老前辈遭受世人误解,确实感到痛心,对同样也是身为花家之后的花疏是不吐不快。
花疏只觉得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内心疼痛又沉重,听了白礼让的感触,更心酸不已,她却有口难言。
*
这几年来,她隐姓埋名躲着他们,究竟是对是错?
她低头望着戒指,目光遥远,填着深深困惑和迷惘。
爷爷会希望她怎么做?
「我看看。」唐本草不知何时走进她的房间,伸手拿走她手里的戒指,眯眼观看了起来。
花疏坐在窗边卧杨上,等到手里一空,她才回过神来,仰起脸儿,「本草,你回来了。」
翠玉花戒,翠绿光芒依旧,不曾因岁月而褪色。唐本草拿着戒指,心脏重重击打着无可追悔的疼痛。
他低下头,把戒指还给她,手指轻轻抹上她眉问扯起的纹路,「戒指拿回来了,莫名其妙还多认了一名义兄,以后多了个人帮你撑腰,你还皱什么眉头?」
他话里面酸味四溢,显然对她和白礼让结拜兄妹之事极为不快,换成他平常的性子,老早破口大骂,从此把白礼让列为拒绝往来户,说什么也不可能成全此事。
但他今天却仅只是酸了两句,默默忍下来了。
换成平常,花疏早已拿稀奇古怪的眼神不断审视他。
但她今天没有这份心情。
她看起来心事重重。
「小花,怎么了?」不见她的笑容,他立刻紧张地坐到身边,两手摸着她的脸儿,深怕她哪里下舒服了。
花疏望着他,眼里迟疑犹豫,她过去没有分摊心事的对象,现在她有本草,也许告诉他,他能帮忙拿个主意。
「本草。」她握着他温暖的手,想寻求一股力量,「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爷爷生了一个儿子。」
「那不是你爹吗?」她陌生的说词,他提出质疑。
她迟疑了一下,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对他不熟,五岁那年,我娘过世,我就跟着爷爷了。……事实上,我爹娶了两房妻子,我娘是大房,她无法生育,收养了被丢弃在寺院外的我,所以我跟花家其实并无血亲关系。」
她感觉到他的两手将她搂得更紧,她缓缓靠在他的肩膀上,心里充满暖意,平静地继续说:「我娘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可惜红颜薄命。我爹可能打小就看我爷爷在厨房里工作的辛苦,所以他不爱这份工作,只爱读书,后来在学院里教书。他的二房……」
她顿了一会儿,咬了咬唇,才改口道:「二娘为爹生了两个儿子,分别小我四岁和七岁。爷爷离开宫内时,当时的天子亲笔挥毫,赐他『天下第一厨』的区额。爷爷对此隆恩满怀感激,不过名利于他如浮云,他并不特别看重,反而是二娘对这块区额如获至宝。马上提议爷爷开饭馆,把区额高高悬挂起来。」
唐本草努力寻找记忆中的老人,但是他当时另有牵挂,如今对老人毫无印象。他没有出声,听花疏继续说。
「爷爷辞掉宫内工作,并非为了开饭馆,所以没有同意,而且他也不喜欢二娘的强悍和势利。他带着我离开京城,游走四方。后来二娘不晓得打哪儿筹来一大笔资金,一年之后,她当真在京城盖好『天下第一厨』饭馆。
「不过她的饭馆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没有一名厨子敢扛『天下第一厨』的招牌,那可是欺君之罪,二娘当时一头热,没有想得深远,她也以为只要开了饭馆,爷爷到底是自家人,一定会回来帮忙。可惜她拨错了如意算盘,爷爷压根不理会她,她又请不到厨子,只好爷爷走到哪,她就缠到哪。
「或许是借了钱,又有求于人,所以她对爷爷低声下气,又哭又跪又求,爷爷后来心软,约定回京城帮她一年。这一年之中,她请来几名厨子,努力向爷爷学习『花食』。有爷爷坐镇,他对食物素材要求严格,都是亲自采买选购,成本下了不少,这一点二娘颇有微词,不过看在饭馆生意兴隆,她倒也是笑得合不拢嘴,没敢多说什么。
「一年到期,爷爷决定离开,这回二娘没有阻拦,她笑吟吟的送爷爷出了门。临别之前,爷爷再三嘱咐,叫她别贪小便宜,食材要依他交代去采买。当时二娘点头如捣蒜,再加上厨房里的厨子都是爷爷亲自调教,爷爷这才放心带着我离开京城。
「前两年,二娘确实不敢胡来,一一照着爷爷交代的做,生意虽然没有爷爷在的时候好,倒也还算不错。不过日子久了,二娘野心又出来,她在临县开了第二家饭馆,把两名厨子调过去。京城饭馆人手不足,她便找新厨子进来,后来生意滑落,她把脑筋动到节省成本上头,口味变调,久了老顾客流失更多,两家饭馆的生意都做不起来。
「她又回头来找爷爷帮忙。这次爷爷铁了心,说什么都不肯回京城帮她了,还要她把匾额收起来,不许再悬挂,免得辱没了皇上圣明。二娘自然听不进去,她知道爷爷天涯四处走,是为了写『花谱』,这么些年下来,爷爷的『花谱』就算没有完成,也该写有九成了……」
花疏张着口,眼神飘得好远,眼里泛着泪光,停了好半晌,记忆中的那一幕,那一个夜晚,经过多年,鲜明依旧。
「二娘向爷爷讨『花谱』,爷爷说:『没有!就算有也不会给一个汲汲于营利,不懂得尊重食物可贵的人。』二娘恼羞成怒,忿忿离去。却在那天深夜,用调虎离山之计,把爷爷骗出门,在他的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到了几本老旧的食谱。那是爷爷的爱妻买给他的,他一直都珍藏在身边。
「那天夜晚下着雨,爷爷发觉有异跑回来,二娘正好拿到食谱,她还没有细看,就被爷爷逮到了。她见爷爷望着她手里的食谱脸色大变,以为自己找到了,拿着食谱转身就跑,爷爷追出去,大声喊着那不是『花谱』,要她别拿走。
「雨声大,二娘没听见,或者她听见了,却以为爷爷骗她,她压根不理会。那时,我听见争吵声,打开房门,隔着一条走廊,我看见爷爷在花园里追上她,拉住她的手臂,她却转身重重推了爷爷一把就跑了……
「爷爷整个人往后倒,后脑勺直接撞上石子……隔天就辞世了。」泪水模糊了眼,她把脸深埋在唐本草胸怀里,想起那一幕,深深啜泣。
「那女人真可恶!」他搂紧了她,想到她一个人面对如此残酷的一幕,心中有着无限疼痛和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