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下来,香儿已经逐渐习惯她的话多和疑问,知晓她是靠着询问弄清自个儿的处境,香儿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真要说的话,是必须全都具备,但恩客也不见得要献身,应该说找到一个大靠山,足以让菊姨退让三分,就像是如烟姊姊那般。”
“如烟姊姊?”
“如烟姊姊是咱们天香楼的头牌,她最大的客人就是咱们蟠城知府之子,如今和她竞争的还有绮罗姊姊,绮罗姊姊性子较乖张,往后你要是见着她,可要记得多讨好,否则日子就难过了,还有,跟着绮罗姊姊的几位姊姊都不好惹,你要能避就避,要是避不开就大声嚷嚷,菊姨不会坐视不管的。”
潋滟很认真地从香儿那儿吸收情资,从天香楼的环境到里头的花娘派系壁垒分明都记得详实,不禁暗叹,似乎不管走到哪儿,各式阴招都会出现在各种工作里。
当花娘也要争宠,真的是……教她忍不住想叹气。
那憋闷的一口气都还没叹出口,房门便教人给推开,一张笑得憨甜的小脸半隐在门边。
“竹音,你怎么跑来了?”香儿诧问。
“我到厨房讨糕饼吃,厨房那头正忙着,说是腾不出人手给这儿送汤药,所以我就自告奋勇地送来了。”竹音笑嘻嘻地端着汤药进房。
潋滟不禁打量着她,瞧起来不过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脸上挂着恬柔的笑,让清秀的五官显得分外甜美。
“哇!果然是个小美人胚子,真是不得了。”竹音将汤药交给香儿,拉了把椅子就坐在床边。“听菊姨说,你的花名是潋滟,这名字可真适合你。”
“多谢姊姊夸赞,姊姊的长相也很甜呢,教人一见就好喜欢。”虽说她是天生嘴甜,但这话说得压根不假。
有种人天生就是有着懒洋洋的气质,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柔软得教人百听不厌,而竹音就属于这样的人。
“小丫头嘴巴真甜,昨儿个客人赏的糖饴就给你喝药后甜甜你的舌吧。”竹音从怀里取出一小包油纸袋,从里头倒出两颗糖饴。
潋滟让香儿扶起,喝下了药后,从竹音掌心里捻了一颗含在嘴里。“谢谢姊姊,可药不怎么苦,一颗就够了。”
竹音不禁多看她一眼,点了点她的鼻头。“真希望你的伤都别好。”
这话乍听之下似乎有所不妥,可再仔细一想,便知竹音是心怜她一旦伤好,就真要当个小清倌了。
“她要是再不好,菊姨也不会再放她逍遥了。”香儿叹了口气道,神色随即一整,像个大姊姊似的道:“好了,竹音,你也该回去了,省得把其他姊妹都给引来。”
“才不会呢,不过其他姊妹们也都很好奇潋滟到底生得什么模样,才会教菊姨一再宽恕,今儿个一瞧,果真是惊为天人,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竹音说归说,还是乖乖起身,替潋滟将颊边的发收好。“改日再跟你说说咱们这儿的规矩和姊妹们的习性,省得你不经心犯了错。”
“那就先谢谢姊姊了。”潋滟笑得眉眼弯弯。
竹音见状,无声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走了。
“竹音性子好,向来是不争不抢,往后你就跟她亲近些,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问她。”
潋滟轻声应着,随后侧过身躺下,心想,自个儿到底是生得什么模样,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呢,被她们一个个说得像是天仙似的,害她也生出兴味来了。
美,简直是妖孽般的美。
直瞪着镜中的自己,潋滟呆愣了好半晌。
虽说她从菊姨的容忍,香儿和竹音的眼中猜出自己可能拥有美貌,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美得如此精致,黛眉勾魂眼,尤其是眼睫浓密得不可思议,秀鼻底下是张厚薄适中的菱唇,冶艳而脱俗,狐媚而清新,还没长开竟已美得如此惊心动魄,再加上一身肤白赛雪,犹如搪瓷般的娃娃……
这就是她?
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萦绕在她的心头,尤其这发饰,这一身轻飘飘的秋裳,总教她有刹那间的恍惚。
“准备好了没?”
门板突地被推开,不需要从镜中瞧见来人,光听那嗓音就知道是菊姨。
潋滟微抬眼,适巧从镜中瞧见菊姨惊艳的目光,然而惊艳的绝非是她的面容,而是这面容底下估算出的价格。
唉,待价而沽的优质商品,就连她自个儿都觉得自己肯定能卖个上好的价钱,否则真对不起这张好皮相了。
唉唉,她为什么可以这般事不关己?
“菊姨,已经差不多了,我给潋滟梳了个双髻,只插了簪花,会太素吗?”香儿看着镜中的潋滟,调整她发上的簪花。
“我倒觉得这装束合了她的年纪,点缀太多反倒俗了。”菊姨一双美目上下打量着,最终满意地漾着笑。
“我也是这么想。”香儿做好最后一次调整,对自己的手艺也满意极了。
“这一身浅桃红真是太衬你的肌肤了,简直就像是咱们园子里的桃花树成精变人了,任谁见着你都转不开眼的。”菊姨轻挽起她腮边的发丝,对她笑得万分和蔼慈祥。
潋滟不动声色地抖了抖一身的鸡皮疙瘩,回以千娇百媚又万分讨好谦卑的笑。“这都要谢谢菊姨。”
天香楼一年有四季新衫,而且是由蟠城最富盛名的天水庄派师傅前来量身订作,布料则是统一由菊姨挑选指定。根据香儿的第一手消息,她身上这一袭浅桃红纹纱料,等级仅次于朝贡的绯绫,而且整个天香楼只有她才有,便知菊姨为了她的初次登场有多费心思了。
不过相对的,她能替菊姨攒回的银两,肯定是要翻个数倍的。
“说什么谢呢,你听话,我就疼你,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菊姨笑呵呵地道。
潋滟脸上笑意不变,心里却直译了菊姨的想法: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宰了你!为此,她会乖乖听话的。
“走吧,时候差不多了,先让你见见天香楼里的其他姊妹,多多相处就不会生分了。”菊姨一个眼神,香儿便上前扶起了潋滟。
那么,接着是要丑媳妇见公婆了……喔不,是要准备拜见众姊妹了。在她养伤的这段时日,靠着香儿和竹音替她恶补,她多少也晓得天香楼里的状况,不过晓得归晓得,也得要见过人之后才作数。
踏出房门,潋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住的竟是独立的小院落,再往前过了一扇小门,往右便是座穿廊,廊檐下每隔几步便系着一盏灯笼,如今天色还亮着,自然尚未点灯。
穿廊设计特别,衔着特殊造景,穿过了大型假山后连接着湖桥,湖面上可见飘浮着荷叶,岸边垂柳成荫,十字桥上建了一座偌大的亭子,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人。
“待会菊姨介绍你时,你就笑得傻一些,菊姨没要你开口,你就别开口。”香儿轻扯了她一下,随即在她耳边用气音嘱咐着。
她不禁笑睨了她一眼,无声应着:知道。
相处久了,她发现香儿俨然是大娘性情,天天对她耳提面命不说,事事样样都跟她讲解通透了,还要她多加谨慎提防,简直跟个当娘的没两样,可实际上香儿也不过大她四岁。
临近亭子时,里头的姑娘全都走了出来,婷婷袅袅地朝菊姨行了礼,菊姨微微点头,便拉着潋滟迳自朝主位走去,让她坐在自己身侧。
才刚坐定,潋滟就听见了阵阵的窃窃私语,感受到赤裸裸的打量目光。她不惊不惧地抬眼,从容地将在场人都扫过一遍,随即起身屈身朝众人行礼,甜甜地喊了声“姊姊们好”。
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笑脸迎人是必备,身子骨放软一点,通常可以保平安的……虽然这不知道是打哪来的想法,但横竖就是从她脑袋里迸出的,照做总没错。
“原来就是这么块瑰宝,难怪菊姨会把她当小祖宗般伺候。”
潋滟唇角完美地上勾,笑不露齿地打量着开口的姑娘——凤眼桃腮,艳若桃李,喜穿绯色彩衣,这一位应该就是香儿说的绮罗,也是竹音说的那位使绊子高手,嗜好是跟如烟打擂台,专抢如烟的客人。
如烟的话……她不着痕迹地偷偷打量,猜测应该是已经落坐,一脸淡漠不搭理人的那位姑娘吧。
正所谓国色天香胜牡丹,大概就是这种姿色与气韵了吧,华贵却冷若霜梅。
“呿,你们这几个,我哪个不是当成小祖宗般的供着?”菊姨啐了声,嘴上骂着,脸上还是挂着笑。
“哪是?瞧瞧,她这一身行头,哪是咱们追赶得上的?”绮罗不依地拉着菊姨的手,半是撒娇地道:“菊姨什么时候也给我准备纹纱料子?”
“这就得要视你的表现了。”菊姨笑意不变,眸色却微微噙着寒光,瞧着众人,道:“潋滟这孩子很得我的疼,就像是我心尖上的肉,今儿个要让她进楼上工,我也是万般不舍,所以你们几个得要多关照她,她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教,要是有人没有分寸对她毛手毛脚,你们可要挡着,要是挡不了,立刻差人通知我,知不?”
“知道,菊姨。”亭子里的姑娘口径一致地应着,唯有如烟依旧面色淡漠和微噙敌意的绮罗闷不吭声的。
菊姨压根没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里,迳自吆喝着其他人与潋滟打声招呼。“那好,过来和潋滟熟悉熟悉吧,多多相处,你们就会知道这丫头有多讨人喜欢了。”
潋滟始终挂着讨好的笑,一一对着几位花娘行礼,顺便记下她们的名字,待全数轮完之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真是聪明,还真把所有人都给记了下来,甚至跟在她们身边伺候的丫鬟,她也记住了。
天才吧,她一定是天才。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该上工了。”菊姨拍了拍手,亲热地牵着潋滟,温声道:“潋滟,今儿个晚上你就跟在我身边,当是走马看花,别怕。”
“有菊姨在,我怎会怕呢?”她诚恳无比地道。
这话真是压根不假,跟在大掌柜兼鸨娘的身边,不就是她最大的靠山,她怕啥?
瞧,走在她身边,眼前的花娘自动散开站至两旁,谁都不敢挡在她们面前,所以她的判断是对的,先讨好菊姨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正想着,还未踏出亭子,她猛地一顿。
“怎了?”菊姨敏锐地察觉她顿了下。
潋滟漾起可人的笑,道:“没事,只是脚没踏稳。”
她笑着,心里却想:不会吧?她被拧了一把,狠狠的一把!
凶手是谁?
她没有回头,回想方才姊妹们退开时的角度和方位,推测出……是绮罗身边的湘菲,如果她没记错,竹音说过湘菲和书琪是绮罗的心腹,换言之,她腰上这一把是绮罗授意的?
有没有这么阴?她认为自己表现得很讨好了,为何还要对付她?
看来,天香楼没她想像中的好混,唯今之道,只有谦卑、谦卑再谦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