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这是在做什么?”宋绰赶忙向前,想拉她起身,却又觉得碰触她太失礼,只能佯怒道:“起来,再这样我可就走人了。”
潋滟抬眼,笑嘻嘻地道:“大人,潋滟由衷地感谢你,在潋滟最无助时伸出援手,此恩潋滟一辈子不忘,他日若有需要潋滟相助时,潋艳绝对挺身而出,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宋绰哂着嘴,被她逗得好气又好笑。“一个姑娘家,说起话来像个汉子,这象话吗?没那么大的恩德,原本我回京时就准备要参那知府一本,所以不过是顺手罢了,况且,帮你的是李叔昂,并不是我。”话到最后,无声哼着。
“可是大人帮的是我最重要的人,这份恩情我会记在心底。”潋滟请他回座,端酒敬他。
宋绰微皱起眉。“叔昂赎了你,不是要纳你为妾?你却道有重要的人,你如此这般,对得起叔昂吗?”
潋滟不禁笑眯眼。“大人误解了,二爷带我入京,并非为了纳我为妾,而是让我掌了二爷几家铺子庄子的帐,顺便打理照云楼罢了,他早知晓我心底有人,也无意纳我为妾。”
“……原来如此。”
宋绰举杯啜了口酒,以余光打量着她。哪怕是以他刁钻的眼光审视,她都算是个令人惊艳的美人,美的不只是外貌,更是那身气质,艳光四射的容貌底下有着英气凛然的气韵,实属相当不易,今日她穿着一身月素白绣大红月季的绫纹襦衫,极衬她的气质,不过腰间……
此时适巧丫鬟送了菜肴进屋,潋滟起身替宋绰布菜,却教宋绰更瞧清楚她系在腰边的竟是玉勒子。
“大人是要说姑娘家不该系玉勒子吗?”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腰间,她不禁想起方才装束好时,李叔昂还忿忿叨念着,拿了不少金玉配件给她,她却偏是要系着应多闻交给她的玉勒子,嫌弃她不伦不类。
“潋滟姑娘,这玉勒子能否取下让我瞧瞧?”宋绰的眉头都快要打结了。
潋滟应了声,便解开了系绳交给他。就见他拿起仔细端详,愈看眉心皱得愈深,这玉勒子她瞧过了,没什么特别之处,玉质该算是极上等,除此之外,有什么能教他皱得眉决打结?
“你怎会有这玉勒子?”宋绰脸色凝重地问。
“大人,有问题吗?”
“你先回答我便是。”
“那是——”
“应多闻的。”李叔昂开了门,适巧替她答了话,他一屁股就坐在潋滟身旁,催促着。
“快快快,给我茶,我都快被灌醉了。”
潋滟快手替他斟上一杯,他呼噜噜地喝完,又自己动手倒了一杯,抬眼便问:“大人,瞧你脸色如此慎重,这玉勒子是有什么玄机不成?”
“应多闻?他在哪?”宋绰急声问。
李叔昂眨了眨眼。“他就是杀了卫玉的男人,也就是她的男人,我没跟你说吗?”
潋滟细细观察宋绰的神情,静心等待下文,盘算着要是有对应多闻不利的状况,她得赶紧想个法子送他离开京城。
“你没跟我说,当初我在天香楼审卫玉被杀一案时,也没人跟我提起他名唤应多闻。”
宋绰有些恼怒地道。
“早说晚说有什么不同,横竖你现在都知情了。这应多闻到底是有什么问题,犯得着教你说起他来脸色大变?他要是曾犯了什么事,你赶紧跟我说,我会要他离开,照云楼不需要这种护院。”
潋滟神色不快地瞪着李叔昂,极不满他极力撇清的作法。
“李叔昂,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要勋贵子弟当你照云楼的护院?!”宋绰简直不敢相信。
“勋贵?!”李叔昂忙抓着潋艳,急问:“应多闻是勋贵子弟,怎么你没跟我说?”
要死了,他一个平头百姓聘个勋贵子弟当护院……他还要不要在京城混啊?
“我、我不知道,他没跟我说过,他只有跟我说,只要拿着玉勒子出城,守城兵不会过问更不会查路引……”
“当然不会查路引,这只玉勒子是皇上御赐的。”
一说到皇上御赐,李叔昂酒都醒了,随即坐到宋绰身旁。“大人,我的好大人,你倒是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千万别吓我!”
“我才想问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见他这模样,宋绰不禁发噱。
“潋滟,你不是识得他挺久,怎会连他的底细都不知道?”李叔昂都想哭了,恼自己是阴沟里翻船了,谁不惹竟去惹了个勋贵子弟,他还骗他潋滟是他的人……死了死了,他必须赶紧解释才成!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前年在天香楼时曾让他救过,后来年底时他重伤出现在我的院落外,我便救了他,他说他无处可去,所以我便收留他。”潋滟也没想过应多闻的身分竟会如此的尊贵,回想他曾提起过的点点滴滴,便道:“他只说过,他是个庶子,身受重伤是家人所为,所以他对人不信任……其余的,他什么也没说过。”
宋绰听完,沉吟了会,才低声道:“他是庶子没错,可他是庆远侯府的庶子,也是老侯爷的么子,当年是老侯爷手把手教着武学,后来还找了大内几个军头教导武艺,八岁时,殿前马射三十五步,他能九中九,他十三岁那年,殿前武举,他技冠群伦,弓必拉满,刀必舞花,石必离地……他不过是下场玩玩,竟随手就已达武举人的标准,那时皇上便道,应多闻他日应试,免乡、会试,可直接殿试,七王爷也开口要将他收进麾下,而皇上亲赐了这只玉勒子,恍若他的腰牌,可以随意进宫出城,就连皇子也没人得过这赏赐。”
潋滟听得一楞一楞,不知道他的身分竟是如此尊贵,可他怎会说他身受重伤是遭家人所害?
“等等等等,宋大人,你说庆远侯……我知道的庆远侯庶子应三,是个不学无术的纨裤子弟,他不只流连烟花之地,还成群结党地闹事,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前年伤了延平侯的次子,听说被老夫人给送到庄子去了,此后就再没有他的消息。”宫中的消息而且年代有些久远,他不灵通算是正常,但这坊间的消息可是逃不过他的耳,怎么凑也凑不出宋绰说的那般技勇双全子弟。
宋绰摇摇头,“我话还没说完,他十五岁那年,老侯爷急病去世之后,他就像是变了个人,无视守孝三年,反倒是窝在销金窝里日掷千金,外头传言虚虚实实极多,有人说老夫人视他为己出,从不分嫡庶,导致他恃宠而骄,不知分寸,可也有人说,老夫人是故意养废了他。”
李叔昂听着,一脸扒粪般地欲扒出内幕。“这么说似乎也有理,如果我没记错,应三今年该是二十岁了,两年前出事时,正是十八,也就是说他十五岁时因老侯爷急病而逝,无法参加武举,而十八岁时又因闹出人命而离京,那时我记得是由应二上阵,勉强得了名次,补了计议官的缺,后来应二进了神机营,都磨了两年多了,至今还只是神机营营千总,而应大袭了爵位……大人,这想来里头似乎大有文章。”
真是太教人兴奋了,没想到竟会扒出庆远侯府的秘辛。
宋绰接着道:“潋滟姑娘又说,他曾提及自己遭家人所害,这般听来,老夫人真是恶意养废他,让他不知天高地厚,恣意闯祸,再将他逐出京外,一来他再也抢不得两位兄长的光采,二来也得不到皇上的厚爱……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是旁人插不了手的。”
“那倒是,勋贵之家哪……”李叔昂突地顿住,看向潋滟,脱口道:“这可糟了。”
“什么糟了?多闻回京会被押进官府还是怎地?”潋滟急问着。
“如果应多闻真是庆远侯府的庶子,那么你跟他是注定无缘了。”李叔昂不禁邻悯起她的处境。
“为什么?!”
“因为你的身分太低,就算应多闻硬是要你进应家的门,你恐怕也只能算是个姬侍,连个妾室都构不到边。”
“为什么?我已经是良籍,我……”
宋绰接话道:“潋滟姑娘,哪怕你已从良,但曾经入过妓籍是事实,寻常人家纳为妾尚可行,但勋贵子弟是不允许的。应多闻行三,父已逝,家事由长兄主导,应多闻身为勋贵子弟,不能无妻先有妾,就算要纳妾,纳的也是贵妾,你的身世……说白一点,倘若你为应多闻怀胎生子,生下的孩子只要应大不点头,孩子就会成为无籍者,不能姓应,往后这孩子不得经商科举。”
潋滟怔楞得说不出话,不知道原来她和应多闻之间的距离竟如此遥远。
“如果他强行要与你一块,他就必须分家,但从此之后,他会遭人非议,不得族人任何扶助,而你最多也只能当个妾,也许你认为这也没什么,但你必须知道,他出身勋贵,如今他在照云楼里必会遇见熟人,届时他必定遭受冷嘲热讽。”宋绰说到最后,忍不住叹气了。
“当年皇上是恁地看好他,认定他定能成为一方大将,就连七王爷也极为赏识他,岂料他竟会走到这一步,实在是令人不胜欷欢。”
李叔昂见潋滟面如死灰,随即又道:“可应多闻说不准真是遭到其兄或嫡母的迫害,因为此由而分家,族人该是会体谅,再者只要我认了潋滟为义妹,当妾室应该还是可行的。”
宋绰晚了他一眼。“你倒是想得多了,这些事是应多闻说了算,不是咱们随口说说便成的。”
“啐,是你先说的,我不过是附和。”
潋滟压根没听清楚他们后来到底又说了什么,她只知道,她和应多闻已经是天涯海角各一方。
潋艳一夜难眠,坐在梳妆台前由着香儿替她梳发扎髻。
昨晚送走宋绰之后,她在通往白荷榭的廊道边,瞧见了应多闻被人给围着,她仔细一听,只听见他任人讪笑而不还口。
他们说,他是龟奴,而他,神色不变地任其奚落。
她不懂,他怎能忍受?他明明是天之骄子,初次见面时,他确实带着自负的倨傲,可为何之后的转变如此之大?
想了一夜,她还是想不通,她唯一确定的是她后悔了,她根本不应该答应李叔昂接管照云楼,更不应该让应多闻成为护院,她想起宋绰所言,他本有成为一方大将的能耐,还有御赐的玉勒子,自己怎能将他囚于一隅?
“小姐,怎么了,昨儿个听二爷说,照云楼光是一夜营收就近五百两,这不是比小姐预设的金额还高吗?怎么却见小姐压根不开心?”香儿瞧着她攒眉垂眼好半晌,忍不住开口问了。“春莲她们可是乐得很,等着月底小姐分红利呢。”
小姐培养了八大金钗,由她们细分照云楼不少的差事,小姐也说了,谁的表现好,除了月饷之外还有红利,大伙一见客官上门,可真是一股劲地上前争相招揽,都快要抢红了眼。
潋滟抬眼,撇了撇唇笑,一脸苦涩。“没事,只是想了一些心烦事。”
尽管疲惫,她还是招来了她较信任的八大金钗,讨论昨晚的状况,预定检讨方向后,才放她们回去,等着掌灯时分一到,大开照云楼大门。
然而,她才到了前院的竹园,便听见应多闻与人起争执的声响,下意识地躲在拱门边听——
“二哥,我说了我不会回去,你就别管我了。”
“我怎能不管你?!你可是我的弟弟,我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为何无故失踪了两年,你总得告诉我,你到底上哪去,又是为何不回府?”
应多闻闭了闭眼。“二哥,我没有失踪,只是离京走走罢了,如今我觉得回不回府都不重要,我年纪够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闷不吭声地离家,你知不知道大哥和母亲有多担心你?”应谅扯着他的衣襟,看着如今已经高上他快要一个头的弟弟。
应多闻闻言,不禁失控低笑着,半晌才道:“二哥,你回府时,可以代我跟大哥和母亲说,我过得很好,不劳他们担心。”说完他脸上是遮掩不了的鄙夷和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