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厨房发生的任何骚动,并不会引起房客的注意。
伊武英嗣拉着由希,迈开大步往厨房后方专供厨师们休息小憩的房间走去。
“你在做什么?放开我!”
由希是在这里长大的,当然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因为知道,她感到惶恐害怕,她不想单独面对他。
伊武英嗣不发一语,硬是将她拖到了休息室前,拉开障子,将她推了进去。
由希穿着行动不便的和服,脚步一个踉跄,整个人摔在榻榻米上。
他随后进入,并拉上了障子——
由希摔在榻榻米上,和服的裙摆岔开,样子狼狈。
她又惊又恼,一边急着拉整裙摆,一边恶狠狠的瞪着他,“你居然敢这么对我!我……”
话未说完,她已被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捏住她下巴的他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的语气十分愤怒。
迎上他的眸子,再听见他那森冷的声音,由希不禁打了个哆嗦。
为了不让他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惊惧不安,她硬是板起脸,强悍的瞪着他。
“我才要问你这是在做什么?”她质问,“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么对我,你把我当什么?我可是飞仙未来的老板娘!”
“你心里是这么想的吗?”他直视着她,声音低沉而激愤,“你有心要继承飞仙、要经营飞仙吗?”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告诉我,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要答应大老板娘拉手飞仙?”他咄咄逼人的问:“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由希拨开他的手,并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神,“我不必跟你交代或解释任何事情!”说着,她努力的想站起来,但还没找到施力点,肩膀就被他压了一下,她再次跌坐回榻榻米上。
她气急败坏的瞪着他,“你在做什么”
“我不会放任你这么做的。”
“你在胡说什么!”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想毁了飞仙,你想毁了这个你怨恨的家。”
虽然由他的反应,她早猜到他应是知道了什么,但听他亲口说出,仍教她心头一震,慌张的看着他。
“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五十年来守护着飞仙的大老板娘”他不禁质问。
她对不起祖母?那谁又对得起她?
“看你先前那么尽心尽力的接待伊势田夫妇,我以为你是真心想代替大老板娘守护飞仙,没想到你……”他深深呼吸了几次,像是正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你是存心的吧?不管是激怒龟山先生,还是刚才剁了江岛的鱼头。”
她抿着嘴,以倔强又高傲的眼神瞪着他,就是不回话。
“我不准你这么做。”他以命令的口吻说,“今天休息后,你得跟着我去向龟山先生道歉。”
她扬起秀眉,眼神不逊,“你休想!”
他威胁道:“我发誓,就算得把你五花大绑,我也会押你去。”
她又惊又怒的瞪着他,“你凭什么?你只是飞仙的厨师!”
“凭我是飞仙的一员,所以我不准你毁了大老板娘用生命守护的飞仙。”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或是承诺吗?”她冷然一笑,语带嘲讽“我看你根本是想继承飞仙吧?”
经过相处,其实她很清楚他绝不是因为对飞仙有所企图才待在飞仙、甚至答应入赘,且他不像那些亲戚有一双贪婪的眼睛,他有的是一双澄澈正直的眼睛。
但就因为他不是那种人,才让她更觉得害怕。也因为害怕,她卯足全力反击,以免自己被他影响而忘了……仇恨。
“我不会答应招你为赘婿的!不管你对飞仙有什么企图,我都不会如你所愿!”
听见她这番贬低他人格的话,伊武英嗣顿觉胸口一阵怒火直窜——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对他这么说。
他捏住她的肩头,“你给我听清楚,我不想也不会再说第二遍。”
迎上他窜燃着怒火的眼睛,由希紧张得倒抽了一口气。
“我没贪图飞仙什么,也不妄想什么地位,”他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的说:“我答应入赘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守护你,而不是你以为的那些偏见!”
闻言,她倏地一震。
尽管先前志津来找她说这件事时,就已经让她大吃一惊,但那样的惊讶,绝比不上听见他亲口说出来这般震撼。
但,他真的还喜欢着她吗?
都已经过了十二年,他还对她有任何的想望跟眷恋吗?
“你喜欢我?想守护我?”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所以我没有办法看你继续这样伤害自己。”他语带怜惜的说:“你懂吗?你以为自己正在摧毁飞仙,但你其实是在毁灭自己。”
“我没有!”她倔强的咬着下唇。
“你想过你为什么对大老板娘有恨吗?”他直视着她,不容她逃避。“因为你一直渴望着这个家给你温暖,渴望你父亲及大老板娘关爱的眼神,因为得不到,所以你才觉得恨。”
她渴望这个家给她温暖?渴望父亲及祖母关爱她?
他在胡说什么!她一点都不需要这个家,她自己就可以活得很好——她已经用十二年证明这件事。
“你以为自己是心理医生吗?还是你会心电感应?”她蹙眉冷笑,不以为然地道:“我根本不在乎这个家,不在乎对不起我跟我妈妈的那个男人,更不在乎从来没把我跟妈妈当一回事的那个女人!”
“她不是那个女人,她是你的祖母。”
“她几时真心想当我祖母了”她气愤地说,“因为是女孩,她从来没正眼看过我,如果不是她唯一的儿子跟孙子都死了,她根本不会在乎我的死活!”
伊武英嗣浓眉一拧,“每个人都会犯错,她不是个完美的人,况且她有她的责任。”
“但她直到现在还在犯错。”她目光一凝,语气冰冷,“她不该把我找回来,不该企图将我当做传宗接代的工具,直到现在,她还是只想着这间旅馆。”
“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喔?那她是怎样的人?”她口吻不屑。
他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她要你回来,不只是为了要你继承飞仙,也是为了补偿你。”
“补偿我?”她冷冷哼笑一记,却没发现自己早激动到眼眶泛红,“没有什么补偿得了我,我对这个家的恨,只有在飞仙垮掉的那一天才会消除。”
看着红着眼睛说恨的她,他的心一阵揪痛。
他气她企图毁掉飞仙,也心疼这十二年来活在寂寞孤独、怨恨愤怒之中的她。
她需要被爱、被守护,而她却不自知——这样的她,多教人不忍。
“好吧,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但至少你不能再隐瞒住真相,你其实是为了毁掉飞仙才留下来的是吧?”他注视着她,要听她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而她,一语不发。
“由希,你何不试着……”
“你尽管去跟她通风报信!”她一脸无所谓的打断他的话,“也许她会将飞仙交给你也说不定。”
“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伊武英嗣眉心聚拢,神情懊恼,“你很清楚,你是大老板娘心中唯一的当家人选。”
“我之所以是她心中唯一的人选是因为我能替叶山家生下具有叶山家血统的继承人。”她近乎咆哮的对他大叫。
“你就不能原谅她吗?”他沉声问道,迟疑了一阵,才又开口,“你真的要让她带着歉意进棺材?”
“棺材?她离棺材还远得很。”
“不远了。”他眉心一纠,语气沉重,“不,应该说她几乎在棺材里了。”
闻言,由希心头一颤,有了不好的预感,“你是什么意思?”
顿了一会儿,伊武英嗣长叹一记,“大老板娘要我守口如瓶,但是我实在不想看见你把你们祖孙俩仅剩的时光拿来怨恨她。”
“你到底……”
“大老板娘时日无多了。”
她瞪大眼睛,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样,下意识又问了一次,“什么?”
“半年前,她被诊断出罹患大肠癌。”他神情凝沉,“虽然有开刀,但病情并不乐观。”
听到这,由希的脑子有瞬间的空白,但很快地,她反应过来,把最近的事串联起来。
难怪祖母的身子那么虚弱,难怪祖母连责备她的气力都没有,难怪会急着把她找回来……原来是死神已伸手召唤。
“她拒绝住院接受治疗,为的是能多点时间跟你相处。”他捧着她的脸,不让她规避他的视线,要她专心听他说话,“你听着,早在她生病之前,她就不只一次提到她亏欠你们母女俩。”
不,骗人,祖母是个冷酷又无情的人,从来不在乎她们母女俩的死活——那才是她认识的祖母啊!
“每个人都有他性格上的缺陷,而她就是太爱面子、太好强了。”他感慨的一叹,“她怕遭到你的拒绝,所以一直没敢跟你们联络,尤其是在你母亲过世后……但你要好好想想,你们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算我求你,好好把握这段仅剩的时光,不要让自己后悔。”
“不……不要!”她忽然拨开他的手,“我才不要原谅她!”
“由希。”
“她太卑鄙了……”她噙着泪,语带哽咽,“在这个时候找我回来,只为求自己一个心安,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原谅这样的她”
“由希……”
“你住嘴!”她激动的对着他大叫,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不准你再说!不准!”话落,她转身冲了出去。
由希不知道自己在雪中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这场雪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冲出家门后,她的脑子就一片空白。
她不记得刚刚到底跟伊武英嗣说了什么,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唯一清楚记在脑子里的是——祖母来日无多的事实。
为什么祖母在这种时候才找她回来重聚?是希望自己可怜她,而无法恨她吗?
祖母果真是个聪明人啊,即使是在这种时候,都还把一切算计得这么清楚。
只是,既然自己已经想透澈,又何必难过呢?
知道祖母的生命几乎走到尽头了,她有什么好心疼的?她回来不就是为了看祖母衰老落寞的样子吗?
祖母变成孤独的老人,独自守着飞仙这块招牌,成天担心有人来抢这个最宝贵的东西——她不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嘲笑这样的祖母吗?
那为什么当她从伊武英嗣口中得知此事后,心会这么的痛?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血缘牵绊?
不,血缘是她最唾弃的东西,她从来不相信血缘能牵系什么。
但为何她越是这么想,心就揪得越紧?眼泪越是收不住?
天色暗了下来,由希已离开温泉街很远。
她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因为下雪,家家户户几乎都关起门窗。
她觉得好累,渐渐感觉不到自己被冻僵的双脚。
于是,她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坐了下来,让自己的双脚能暂时离开雪地。
这是栋古色古香的日式老宅,门边挂着一块写着“三扇屋”的木牌。
当她正纳闷着这三扇屋是什么样的地方之时,门突然打开了。
“咦?是哪位?”
由希吓了一跳,立刻起身致歉,“抱歉,我只是走累了……”
在她面前的是一名身着素色和服的美妇,妇人明眸皓齿、气质高雅,看来虽年近半百,但风韵依旧。
“很冷吧?”美妇温柔地笑视着她,“不嫌弃的话,到里面来坐吧。”
“不,我不能打扰……”
“没关系,今天只有我在。来,进来吧。”说着,美妇轻轻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进了暖和的屋里。
第一眼看见她,胜于几乎就确定了她的身分。
由希一定不知道吧?她长得真像年轻时的叶山美代,血缘这种东西,还真是不可思议。
稍早前,胜于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说由希跑了出去,至今还遍寻不着,她真没想到,大家找不着的由希,竟意外出现在三扇屋门口。
她猜想,由希会选择躲在三扇屋的廊下,不是因为这里暖和避风,而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三扇屋是什么样的地方吧?
要是她知道了,肯定不会坐在那。
“你坐,我倒杯热茶给你。”胜于说罢,转身走开。
她偷偷溜进房间,打了一通电话给伊武英嗣。
“喂?英嗣,”她刻意压低音量,“你一定不相信,由希小姐现在在这里。”
“什么”电话那头传来伊武英嗣惊讶的声音。
“哎呀,你别那么大声,我的耳膜都快被你震破了。”她皱了皱眉头,“我留她在这儿喝茶,你晚点来接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