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就算几乎一夜未眠,张沁玥还是从炕上起了身,打水梳洗,给自己起了炉灶,蒸了馒头,夹着前些日子才腌好的酸菜,随便吃了几口。
这些年她靠着王湘留下来的几块田,养活了自己和弟弟,也攒了些银两,日子过得辛苦倒也踏实。本想着存够了银两,就要给弟弟讨房媳妇,如今她省吃俭用攒下的银两已经没有太大的用处,倒不用过得精打细算了。
她拍了拍双颊,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逼着自己出门,见有人经过,也如以往一般,抬头微笑打招呼。
日子看似跟平常一样,可她的心境已然不同,生活也失了滋味。
张家屯的村民每每提起张沁玥,总要赞一句“好姑娘”,王湘在世时,她对王湘尽心孝顺,将张洛教导得听话上进,姊弟俩待人处事有礼和善。
这么一个好姑娘,一满十五,能嫁人时,上门说亲的人不少,偏偏都被她推辞了,后来他们才从王湘口中得知,张洛幼时曾生了一场重病,张沁玥许过愿,若是弟弟能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她便出家为尼,长伴青灯古佛。
由此可知,张洛对张沁玥而言,重於她的命,偏偏张洛还没娶妻生子就死了,一家子只剩她一个姑娘家,众人看她的目光难免多了怜惜。
这几日她忙着张洛的丧事,村子里的邻里便顺手替她将田里的活儿给做了,所以虽说几日没下田,张沁玥也没有多少活计好忙。
张沁玥看着眼前明显打理过的麦田,心中感激邻里和善,小小的山村就算想多开些荒地种田都难,她倒从王湘的手里承袭了在村头山涧旁、两块在山村里少见的良田,不单平整还灌溉方便,收成也比旁人好。
她敛眉心想,如今家中只剩她一人,过些日子收成,不如分送些粮食给其他邻里,当是感恩的谢礼。
在田里待到快中午,活儿都做得差不多了,太阳开始晒人,她便返家。
王湘留给她的屋子就在张家屯村头的头几间,王湘虽只是村妇,但随着丈夫在京城待了几年,也懂得风雅,张沁玥来了之后,两人更是一拍即合,平时无事就爱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
张家屯百余多户人家,也就只有张沁玥住的这一户院子收拾得最干净,后院里养着牲畜,前院里种着花草,此时花开正艳,门廊盖着金灿灿晒干的玉米,别有一番景致。
张沁玥戴着斗笠,远远的就看到有人在她家门口探头探脑。
这人是村长家儿媳妇李春花,老村长向来热心和善,张家屯村民对他还算恭敬,只是私下议论难免为他感到可惜,讨了一房媳媳,为人刻薄小气。
张沁玥带着张洛来投靠王湘的那一年,王湘身子本就不好,冬季一来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张家屯没有大夫,偏偏几日大雪,大夫也不出诊。
全村只有村长家有辆马车,张沁玥顶着寒风上门求借,打算送王湘进城寻医,当时应门的李春花却是百般推托。
张洛不顾颜面,在村长家门口大吵大闹,惊动了在屋里休息的老村长,问清缘由,他斥责了李春花几句,他们才得以顺利送王湘进城看大夫。
从那时起,张沁玥便知道李春花不想王湘病愈,更不待见她和弟弟,稍一细思便知,王湘是个寡妇,无儿女傍身,若她死了,她的财物可由张家屯的村长分配,李春花是村长家的媳妇,到时肯定能从中得到好处,偏偏事与愿违。
原本重病的王湘因为张沁玥姊弟的到来,身子大好,还多活了好些年,等王湘病好的头一件事,张沁玥便拿银子进城买了驴子,摆明了日后不用再为了借马车而看李春花的脸色。
李春花气恼,却不妨碍她厚着脸皮以王寡妇的救命恩人自居,毕竟当年冬夜,她家的确是出借了马车,俨然忘了自己原先的百般不愿。
对於此人,张沁玥打心底不喜,但打了照面,仍是礼貌的叫声婶子。
“玥姐儿,你可回来了。”李春花一见张沁玥,立刻脸上带笑的迎过来,“这是下田去了吧?你田里的活儿,有我与其他村民帮衬着,你就别忙了,好好休息几日。”
张沁玥微垂下眼帘,掩去了眼底的思绪。她向来少言,不想与不相干的人多交谈,但她不是个蠢的。她知道田里的活儿有人出手相助,可这其中肯定没有自私的李春花一份。
李春花是隔壁山头李家村嫁过来的,娘家日子过得不错,还送她这个女儿去上过几日学堂,识得几个大字。乡下人对於识字的“读书人”总是高看几眼,所以李春花虽然为人刻薄小气,但张家屯上下对她还算敬重,没想到几年下来,她真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
“只不过婶子也得明说了,”李春花的眼底闪着精明,“你的田收成总是咱们张家屯头一份,今年收成,别忘了给仓库里多存点粮食。”
说起张家屯的仓库,便得提及五年前的冬日,那年大雪不断,造成灾荒,饿死、冻死不少人。李家村祖上有智慧,早年就订下规矩,年年都按着收成多寡和每家的人口数量,在收成时,存粮到村里建造的仓库地窖里,平时看不出重要,但一有灾荒,李家村的损害比起其他村里少了不少。
李春花在张家屯鼓动了几句,便让包括村长在内的几个耆老在开春时,招了青壮在村西寻了处空地建了间有地窖的红瓦房,学起李家村存放粮食,由村长管理,若真不好遇上了干旱、雪灾时,便可以开仓发粮,让张家屯撑段日子,这用意是良善,只是不知里头是否会有自私之人使手段……
张沁玥静静的看着李春花,眼底闪过嘲讽。
李春花注意到张沁玥阴阳怪气的样子,不免有些不自在。张家屯除了自己家和隔壁的张秀才一家外,大部分都是些大字不识的莽夫鄙妇,随便糊弄个几句,就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偏偏张沁玥不但识字,懂得也不少,幸好性子和善,对人向来轻声细语,也因此她从未将之放在眼里,但今天对上她的眼神,却令她莫名心里发虚。
张洛自小聪敏,比张沁玥这个姊姊活泼好动不少,更是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主,年纪虽小,却极为护着姊姊,如今张洛死了,张沁玥受的打击肯定不小,难不成因此连性子都变了?
李春花眼底闪过狐疑,脸上却仍带着笑,“洛哥儿才去,以后就你一个姑娘家过日子,若有什么需要婶子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毕竟咱们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张沁玥眼中的嘲讽更深,张汉和王湘当年返乡后,纵使张汉的腿不利索,两夫妻靠着在京城攒下的银两和家中祖传下来的良田,日子过得倒也算如意,可惜没生下一儿半女,张汉死后,这门算是绝了户。
李春花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跟王湘热络起来,图的是王湘一死,将她的家产据为己有,王湘心中清明,在世时便不喜李春花,在知道自己身子撑不下去时,更请了里正和村长来替她作证,将家产全留给张沁玥姊弟,李春花那愤恨的表情,还令病重的王湘在家乐了好几日。
王湘死后这几年,张沁玥与李春花就不冷不热的处着,现在张洛一死,在李春花眼中他们又成了“一家人”……
人家笑脸迎人,张沁玥也没甩了人家的脸面直接赶人,只是口气不见一丝热络的道:“婶子有心了,谢过婶子,只是我没什么需要人帮。”
“咱们家玥姐儿就是懂事,婶子最欣赏的便是你这性子。”
李春花伸手要拉张沁玥的手,却被张沁玥轻巧的躲开了,张沁玥微侧过身,将竹篱门上的木栓给推开。
这里家家户户的院子都是用竹篱围着,竹门只用简单的木栓带上,防君子不防小人,她推开竹门,径自走进院里,站在屋前的门廊上,将头上的斗笠给拿下来,轻轻搧着风。
李春花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的隐了去,不客气的跟了进去,朗着声音说道:“玥姐儿,咱们一家人也不说两家话,我知你现在没心思,但你年纪也大了,你弟弟去了,当年你许下什么誓愿也都当不得数。婶子心疼你如今孤苦无依,所以跟你说说这事。”
张沁玥没答腔,仍旧轻轻搧着风消暑气。
李春花抬头看了张沁玥一眼,虽说她打心底厌恶这个死丫头,却不得不说这丫头长得好,一头乌黑长发,随着风微动,平时辛勤农作,皮肤却依然白皙不见泛黑,身材也不若这村子里的妇人粗壮,可说是娇小可人、弱不禁风,惹人怜惜,放在繁华之地,都是少见的美人,这等相貌,在这小村子更是埋没了。
李春花嫉妒的撇了撇嘴,“婶子就直说了,隔壁李家村的李毅汉李大爷,你该是有所听闻?”
她提及李毅汉时,脸上带着一丝难掩的得意,他是她同宗族的兄长,一家管着李家村的仓库,几十年前分了家,李毅汉离开李家村,跑商队发了财,搬离了李家村,还在城里置办了不少铺子,如今日子是过得富富贵贵。
张沁玥依然沉默,她将手中的斗笠挂在门廊上,转身伸长手拿下挂在门廊上晒干的玉米,径自坐在廊上的木椅上,动手拨着玉米粒到一旁的大盆里。
李春花对张沁玥的少言不以为意,径自又道:“玥姐儿,你当真是走了大运。这么些年,李大爷家的公子在外头看的女人不少,前几年也娶了甘州城内刘员外家的闺女为妻,但李公子的心头始终挂着你,如今听闻你孤苦无依,李公子求到了大爷跟前,让大爷点头答应你进门做妾,还大手笔的给一百两银子当彩礼啊,这可真算是咱们张家屯的头一份。”
她当时听到李家派的人说到百两银子时,眼睛都亮了,在她心中,张沁玥虽然长得好,识得几个字,但说穿了不过就是个村妇,原本还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当大夫的弟弟,可如今人死了,张沁玥就是个孤女,这样的身分还能当上李家的妾,已经算是高攀,对方甚至给出了百两的礼金,可见李家大公子李代海真是对张沁玥上了心。
“一百两的银子,”李春花又重复了一次,语气不自觉带了点酸,“可够咱们村子里好几户人家一辈子的嚼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