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王氏把麻布送过来,清洗干净之后,来来回回过滤三次蛋液——在京城家里,她有特制的细筛子,在这里只能将就。
水滚,将过滤好的蛋液摆进蒸笼里,她拿个盘子盖在蛋液上头,再往蒸笼边插入一根竹筷,让热空气从缝里窜出来,免得温度太高。
不多久,布丁蒸好,放进冰凉的井水里降温,她把晚儿抱在膝间开始说故事。
“有个小孩叫做阿不,他不吃饭、不说话、不笑,什么事都摇头说不,他的娘恼了、他的爹烦了,可是谁都没有办法教他乖乖吃饭说话,怎么办呢?有一天,爹爹从外头回来,带回一只鹦鹉,你知道什么是鹦鹉吗?”
晚儿摇头,眼睛亮亮的,显然很期待她的故事。
“那是一种鸟,身上的羽毛五颜六色,非常漂亮,他最厉害的本领是会学人说话……”
她一面说故事,见布丁凉了,拿起汤匙舀了一口,往他嘴巴送。
晚儿见状,连忙捂起嘴巴猛摇头。
瞳瞳笑开,说:“你是晚儿,不是阿不,怎么可以学他呢?还是以后我喊你阿不?阿不、阿不、阿不……”
她喊一声,他摇一次头,两人玩得不亦乐乎。瞳瞳这才说:“就尝一口,如果不喜欢就算了,然后我继续给你讲故事,好不?”
她漂亮的眼睛看着他,看得晚儿心头暖暖软软的,皱一下眉头,勉强开口,谁知细软滑嫩的布丁一入口,他眼睛瞠大,刚把布丁吞入肚子,立刻又张嘴。
“好吃对吧?”
晚儿点头。
“瞳姨还会做很多比这个更好吃的东西,以后每天给晚儿做,好不好?”
晚儿又点头,然后瞳瞳一面喂食、一面说故事。
一个讲得认真、一个听得认真,一碗布丁,一点一点进了晚儿的肚子里,两人都没发现,孟殊在窗外站了很久,更没有人发现,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嘴唇在大胡子底下弯出线条。
本以为初来乍到,她需要时间适应,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和晚儿熟悉。
多数女子来到这个前不着别村、后不着他店,唯有群山环绕的封闭山谷时,都会感到惶惑不安。
今儿个买回来的女人,都安排好各家媳妇过去劝说,他想着,回到家里应该会看见王氏冲着她好说歹说,劝她安分认命、乖乖当自己的媳妇,没想到竟会是这幅光景。
孟殊笑开,浓密的胡须微动,深邃的眼睛轻闪,他想,自己没挑错人。
“热水烧好了,姑娘要不要先去洗洗?”王氏想接过晚儿,可晚儿不肯,把头埋进瞳瞳怀里。
这样就黏上了?孟殊勾勾眉,大步上前。“把孩子交给我,你去洗洗。”
一路行来,风尘仆仆,好洁女子肯定不舒服。
瞳瞳低头看看晚儿,说:“等会儿再洗,孩子有点咳嗽,我想先上山采点草药。”
她懂医药?这二十两花得太值了。
“又咳嗽?”孟殊皱起浓眉,分明是关心,偏偏表现出生气,他强硬地想抱过孩子,晚儿不乐意,双手硬圈住瞳瞳脖子,啊啊叫喊着。
“小心。”瞳瞳闪身躲开他的大手,低声道:“别吓着他,我抱着就好。”
“你抱着他,没法子上山。”
这倒是,瞳瞳想了想,问:“你可以陪我上山吗?”她对山势不熟悉,需要一个向导。
他毫不考虑便回答,“可以。”
她拍拍孩子,柔声道:“晚儿,抱着你我无法爬山,让爹爹背你,我们一起去山上走走,好不好?”
晚儿不肯,她又耐心地分说老半天,才说得他抬起头松开手。
“我不抱你,但是一直牵着你的手不放,好吗?”
两人对视,半晌,他轻轻地点了下头、松开手,她才把孩子交给孟殊。
孟殊不懂何必花这时间,要是他,强行抢抱过来,晚儿顶多叫几声、哭几声,难道还能造反不成?他就不信孩子不乖乖妥协,又不是娘儿们,大丈夫得学会能屈能伸。
只不过她对晚儿温柔的模样……真好看!让对孩子缺乏耐心的孟殊,想要多看一会儿。
两道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盯得她浑身不对劲。“有问题吗?”瞳瞳问。
他一拍脑袋,傻笑起来。“你对孩子真有耐心。”
有耐心吗?是啊,她对孩子一直都很有耐心,不管是对晚儿,还是对慎儿。
缓缓吐气,那时候她刚成亲,新郎还没把新娘领进门,就脱去喜袍,打仗去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就打定主意要嫁给裴哥哥的?
打裴哥哥从拍花子手里把她救回来那天起吧,那时她便想着赶快长大,长大后顺顺当当地嫁给裴哥哥,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支起门楣。
终于,她嫁了。
喜帕褪下,她以为袁家只有婆婆,谁知道还有个四岁的慎儿等着喊她娘。
娘?她才十四岁呢,都还没及笄,就当了人家的娘。
生气吗?当然,也生气、也埋怨、也心酸,但她是个良善女子,永远不会忘记袁裴的救命之恩,何况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日复一日慢慢处起来的。
她喜欢他,发誓为他尽心力,一世敬他,不过是多了个儿子,严重吗?不严重的。
突如其来的儿子,并未改变她支撑袁家门庭的计划,她把慎儿当成亲生儿子,悉心照料婆婆,她用尽力气为裴哥哥打造美好的家园……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
听见慎儿的读书声,瞳瞳笑逐颜开,时间飞快,慎儿八岁了,他很聪明很乖,也很体贴,四年朝夕相处,她视他为亲儿,他待她为亲娘。
起初,她当真以为慎儿是裴哥哥的亲生儿子,直到后来、后来再后来,往来的家书中,袁裴才告诉她,慎之是同袍之子,同袍曾对他有救命之恩,后来同袍死了,他便收养慎之为儿。
这让瞳瞳更钦佩裴哥哥,他有情有义、有恩必报,他对所有待他好的人都倾心付出,那么为袁家竭尽心力的自己,他必定会回馈一世爱情,对吧?她是这样想的。
于是她认真制药、拚命赚钱,改善袁家生活。
她把袁家旧宅拆了,盖起又大又新的房子,她请师父给慎儿启蒙,还买下人伺候婆婆,所有人都说袁家娶了个好媳妇。
“娘回来了?”听见脚步声,慎之回头,冲着瞳瞳一笑。
她上前掐掐他的小脸颊,肉肉的小脸。
“娘又去诚王府吗?”
“嗯,冬天到,世子爷容易犯病,娘得给他备药。”
“以后娘去诚王府,让慎儿跟着好吗?”
眸光一闪、头微偏,她捧起他的脸,认真问:“你听到什么?”
目光闪避,他不能出卖奶奶,只是鼓着一张包子脸,视线不敢与瞳瞳对上。
见他不语,瞳瞳呵他痒,他左躲右闪逃不了,笑软在她怀里。
瞳瞳很清楚,婆婆不喜欢她经常进出诚王府,可她不过是一介女子,若没有诚王府在背后撑腰,谁都可以欺她、辱她,受了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吞。药丸买卖那么大的利益,谁不想分一杯羹?她与诚王府不过是鱼帮水、水帮鱼。
“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他想了半天挤出这么一句话。
“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得多积功德,以求你爹战场平安。”
“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爹在那么远的地方打仗,要是娘……
噗地,她大笑失声,捧着慎儿的小脸,重重地在他额头上亲一口。“在想什么啊,捞月得有体力呢,世子爷是病人,哪来的力气近水楼台,更何况娘这颗月,早早被我们家慎儿给摘了。”
慎之抱着母亲的腰,娇气道:“娘,永远别离开慎儿,行吗?”
“娘不会离开的呀,只是慎儿娶了媳妇儿,肯定想插上翅膀,赶紧离开娘。”
“才不会,慎儿有媳妇更记挂娘。”小包子严肃无比回答。
她轻笑。“慎儿,别害怕分离,终有一天,慎儿羽翼丰满就得展翅高飞,你必须到很多、很远的地方,开展自己的眼界。”
“娘和我一起高飞。”
“那个时候娘老了,飞不动啦。”
“我背着娘飞,我到哪儿娘就到哪儿。”
“在想什么?”孟殊的声音唤得她拉回思绪。
瞳瞳回身一笑,掩去眼底的黯然,摇摇头,那些已经过去了。
即便她对他有再多的耐心、疼爱……慎儿都不再是她的儿子,裴哥哥说得对,程月娘、雪儿、婆婆、慎儿、裴哥哥他们才是一家人,紧密不可分的一家人,而她,不过是外人……
“没什么?快走吧。”
孟殊把晚儿缚在身后,瞳瞳背起竹筐,一起往山上走。
穿过村子,不少村人看见孟殊,纷纷同他们打招呼。“老大好。”
“嫂子长得可真好看。”
“晚儿挺喜欢嫂子的,对吧?”
众人对他热情,连带地对瞳瞳、晚儿也热烈着。
这里是个纯朴的好地方,她的直觉没错,一眼便喜欢上此地。
直到两人走得远了,村民们还在耳语——
“老大和嫂子看起来挺相配的。”
“我才想着呢,咱们老大眼光高,能瞧上什么样的女人。”
“嫂子可是花了老大整整二十两银子呢。”
“这么多?当初落户的时候,每个人分得十亩田和二十两,一口气花掉二十两,往后老大要靠什么嚼用?他还得养晚儿呢。”
“甭担心,老大武功高强,多上山几趟,打两只大老虎,肯定能够撑到夏末出粮。”
“希望新嫂子能待老大好一点。”
“旧嫂子待老大也不差,就是、就是……”
“是她命不好。”众人的议论持续好久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