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难得出来走走,眉眼间显见多了几分喜色,谢丽娘年纪小也是欢喜,唯独谢娇娘满腹心事,偏偏要装平和,不愿意打破娘亲难得的好心情。
路再长,终有走完的时候,进了城门后,车外的清明高声问道:「夫人,可是要分路了?」
这是昨晚约定的暗语,谢娇娘扭了手里的帕子,到底还是应道:「分路,一切就拜托兄弟们了。」
「嫂子放心。」
「夫人放心。」
车外众人纷纷应了,转而提起缰绳奔向不同之处。
清明也是一甩鞭子,直奔府衙而去。
谢全作贼心虚,这会儿也觉出有些不对了,慌忙道:「这是要去哪里?」
「马上你就知道了。」谢娇娘只应了一句,不肯再说话。
谢全急了,要跳下车,又害怕摔断手脚,迟疑的功夫,马车就到了府衙门外。
谢蕙娘带江婶子母女和庞大山都在台阶下等,见此纷纷涌上来,扶谢娇娘几人下车。
谢全跳下来,只扫了一眼府衙的门霉就想逃走,却被庞大山直接扭了膀子。
「掷架了,来人啊,救命啊!」
本来就是清晨,府衙门前来往办事的人很多,突然听得这般喊叫都望了过来。
何氏有些慌张,颤着声音问道:「娇娘,这是怎么了……」
谢娇娘重重抱了娘亲一下,低声道,「娘,一会儿别伤心,你还有我们姊妹三个。」说罢,她拉着脸色有些苍白的谢蕙娘,极力挺直着脊背,敲响了府衙门前立着的红色大鼓。
「咚!咚!咚!」
鸣冤鼓,非大事、非伸冤,不得敲响。
庆安城是个小地方,民风淳朴,平日有些小事,基本村里的族老和里正就解决了,所以这鸣冤鼓虽然立了,但几乎不曾被敲响。
不想今日,如此好的天气,居然有人来告状。
鼓声落地,谢娇娘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声说道:「小王庄谢家三女,今状告生父蓄意谋害亲母性命,求大人做主。」
「什么?!」
闻言,府衙前就炸开了锅。
何氏瞪着眼睛,极度不愿意相信的望向一旁的谢全,而谢全则直接软了腿,脸色白得像鬼一般。
「这真是……从来没听说过啊。」
「是啊,闺女状告亲爹。」
「而且还是亲爹要杀亲娘,这一家子是怎么过日子的?」
府衙附近的众人都忍耐不住,议论纷纷,然后事情也不办了,都围过来想看个究竟。
谢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迅速逃走,无奈被抓得死死的。
他不知道,这一时刻,分散开的陈家庄兄弟,已经到各大茶楼和市集街头一声声高喊着——
「赵家食铺老板娘状告亲爹谋杀生母,正在府衙开审,远走他乡八年的丈夫为什么要杀害发妻,嫁女入火坑?看官们千万不能错过!」
日子平静安宁,不免有些无趣,如此爆炸性的新闻,简直给整个庆安城浇了一瓢热油,众人顿时讨论开了。
「哎呀,还有这样的事,可得去看看啊。」
「对啊,若是真的,这样的畜生可是不能放过。」
府衙里,原本值班的衙役们如同往日一般懒散的喝着茶水、熬着时间,突然听得鸣冤鼓响,有些反应不过来。
待得醒过神,都赶紧整理穿戴,有人回后衙请府尹老爷,有人去前边带人,各自忙碌起来。
很快,谢家人就都被带进公堂之上。
门外赶来旁听的百姓越聚越多,大有把府衙围得水泄不通的架势。
衙役见此,赶紧又去后边报信。
庆安的府尹是个酒囊饭袋,靠着岳丈一家做了这小小府城的父母官,捞不到太多油水,但也没什么灾祸,就等着混个几年,得个优良的考评,往上升一升。
昨晩正妻开恩,准许他在小妾房里睡一晚,正唱着小曲回忆着昨晚美好的时候,突然听得前衙来报,倒也没恼,反倒有种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得意。
换了官服到了前堂,见到堂下跪着的一家人,他还没觉得如何,但是一扫门外的众多百姓,他倒是吃了一惊。
有衙役上前,小声嘀咕了几句。
府尹干咳两声,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禀告上来。」
谢娇娘早有准备,双手捧上昨晩写好的状纸,连同那一陶碗的药渣。
这可真是准备齐全,府尹忍不住挑眉,待得看状纸,问道:「谢全,你对于三个女儿状告你蓄意杀妻之事,可有话说?」
「有,有!青天大老爷要为草民做主啊,草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丫头简直是胆大包天,因为恼我在外闯荡多年,不曾顾及家里,就要冤枉死我啊!」
府尹皱眉,指了谢娇娘问道:「谢娇娘,百善孝为先,你今日把亲父告上衙门,可是有什么话说?」
「有。大人,小妇人家中贫塞,老母病重,妹妹年幼,我们母女四人相依为命,只因为父亲抛弃妻女出走多年,毫无音讯,如今父亲突然回来,若是能家人团聚,小妇人定然欢喜。但父亲回到家中就要卖院子、卖田地,甚至要小妇人卖光夫家的产业,同母亲、妹妹一起随他远走,小妇人不应,他就以小妹的婚事为要挟,要把小妹嫁给不能人道的某家少爷。试问虎毒不食子,有哪家亲生父亲会对女如此狠毒?
「此外,母亲有陈年咳疾,眼看就要痊愈,突然病情加重,父亲却心肠如铁,不闻不问,小妇人疑惑之下取了父亲给母亲抓回来的药寻了大去看,结果大夫说这副药若是给母亲这种咳疾病人服用,不出几日就会吐血而亡。小妇人姊妹三个同母亲吃尽苦头才得以生活,不想父亲如此……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如今求府尹大人做主,惩治父亲,也救母亲活命、免小妹跳入火坑的苦楚。药渣已经带来,只要询问当日父亲前去抓的药铺便会真相大白。求大人做主!」
「求大人做主!」谢蕙娘和谢丽娘早就听得泪涟涟,两人一同磕头。
不等府尹说话,外头已经是沸腾盈天——
「咱们庆安算民风淳朴,怎么出了这样的畜生?」
「你没听说,人家在外边闯荡了几年,说不得就是好的不学,学了坏的。」
「唔,有道理!」
府尹听到吵闹,敲了一记惊堂木,眼见众人都收了声,才看着谢全,「这药是从哪个药铺抓的?」
谢全吓得脸色隐隐发青,只磕头喊冤,却不肯说。
府尹哪里耐烦听他唠叨,抬手一示意,两个衙役就上前压住谢全。
谢全也是个胆小如鼠的,立刻说了个药铺的名字。
这种上门拘人的事,衙役们最是喜欢,争抢着求了差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当真提了个中年大夫赶回来。
许是几个衙役没少拿通融银子,这中年大夫路上早把事情打探清楚了,一瞧跪在堂上的谢全,恨得咬牙切齿。
虽说开门做生意,哪有不碰到点糟心事的,但谢全可是坑人坑得太大了,他卖了谢全药材没赚几文钱不说,方才打点衙役就花费了二十两,若是再处置不好,传出药铺卖药差点吃死人的话,真的就等着关门了。
碍于在众人面前,公堂之上,中年大夫忍了又忍,才没有上前给谢全一顿暴打。
他跪倒回话,半点没迟疑,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当日之事说了个清清楚楚,「太人,小人的药铺虽然每日人来人往,但大人若是问这人买药的事,小人如今还记得清楚,因为这人当日为了抹去十文钱,可没少挑拣毛病。
「而且他另外要的那些胖头生同这药方相克,所以小人很是嘱咐了几句,让这人千万不要混进药方里一起煮,会吃死人的,但这人还嫌弃我多嘴。我们回春堂是百年老店,这庆安城谁不知道我们回春堂的大名,如今若是因为这人做下的恶事受了连累小人……小人实在冤枉啊!」
别看这中年大夫是看诊治病的,嘴皮子也不让人,劈哩啪啦说了一通,立刻博得堂上堂下众人的同情。
「孟大夫说的不错,回春堂平日也常舍药呢。」
「可不是,我娘的腿疼病就是在回春堂抓药治好的。」
这般一面倒的支持,谢娇娘等人自然愿意看到,但谢全却是要疯了。
「青天大老爷,我冤枉啊!我好好的家不要,怎么会想要毒死发妻?我真是冤枉啊!明明是药铺抓药的时候放错了,草菅人命,如今却算到我头上。我冤枉啊!」许是明白今日之事将决定以后生死,谢全豁出去了,猛然扑过去抓着中年大夫的肩膀晃了起来,「你说,我们有什么冤仇,你要这么害我?明明就是你抓错药,如今害得我家反目成仇,你会遭报应,天打雷劈啊!」
中年大夫也是气急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谢全还不肯承认,这事若是不说明白,吃亏的可是回春堂。
中年大夫显见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早有准备,甩开赖在身边的谢全,掀开了底牌,「府尹大人容小人说两句,小人过来之前就怕这人不认,已经请了当日在药铺的客人作证,想必……」
他只说了一半,就真的有人到了堂前,高声说道:「大人,老朽愿意给孟大夫作证。」
众人一看,来人是城里有名的大善人,每年四季都会给慈济堂舍衣衫、粮食、药材,很有威望,如今有他出面,众人可是确信无疑。
谢全还要辩解,府尹却不耐烦了,直接抽出令签就要判刑。
不料,一直默默落泪的何氏突然爬上前,狠命的磕头,「大人,民妇有话说。谢全当年嫌弃家贫,说是出门在外闯荡,实际上是拿了家里所有钱财跑掉了,留下我们娘四个,一年又一年,吃不饱穿不暖,受尽坏人的欺负也无人撑腰。
「没想到这人突然跑回来,还藏了如此狠毒的心肠,按理说,这人死一万次都不嫌多,但……闺女状告亲爹谋害亲母,这事传扬出去对闺女名声有碍,民妇求大人做主和离,从此这人同我们母女四个再无瓜葛,求大人成全!」说着,她死命的磕头,不过片刻,额头就变得青紫一片。
众人都是沉默,心里忍不住叹气,虽然何氏口口声声说是舍不得三个闺女担了状告亲爹的恶名,其实也是为谢全留一条性命,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妇人心善。
府尹捻着胡子,有些犹豫,琢磨何氏的话也有些道理,正要开口,堂后突然悄无声息跑出来一个小厮,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府尹皱了眉头,干咳两声,道:「这案件有蹊跷,本府还要另行调查。谢全收押,其余人等随时等候召唤。」说罢,他一拍惊堂木就起身回后衙去了。
这般紧要关头,突然生了变故,众人都是有些愣怔。
谢娇娘更是皱了眉头,虽然谢全被关了起来,但夜长梦多,没判决总是让人不安。
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她不好追到后堂去逼府尹赶紧判决,只能在妹妹的搀扶下起身。
她四个多月的肚子,跪了这么久,双腿麻得厉害,一步步慢慢往外挪,免不得听到看客们议论。
「赵家食铺的东西确实好吃,不过这老板娘可是个厉害的,先前就绑了村里造谣的妇人游街,如今更是连亲爹都告进大牢。」
「话不能这么说,总不能任人家欺负不还手吧。」
「最近城里热闹,十分里倒是有七分被小王庄占了。」
谢蕙娘听在耳里,正要开口反驳回去,谢娇娘却扯了她的胳赙。
之后一家人上了马车,没回铺子,直奔小王庄。
不同于来时的欢快,马车里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到底还是何氏按捺不住,第一个嚎啕大哭起来,惹得谢丽娘和谢蕙娘也抱着她一起痛哭。
谢娇娘只能劝着,「娘,你别恼我们没有知会你一声,实在是怕你听了那人的话……」
「不,娘是后悔啊,这几日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呢?一个扔了咱们娘几个七八年的人,怎么就信了他,还差点把你气得流了孩子,把丽娘推进火坑,娘……娘这是没脸啊!」
何氏当真是悔恨至极,这么多年独自带着闺女过日子,心酸之事说也说不完,终于盼得男人回来,就恨不得事事听从,只盼着他不要再抛下她们母女,哪里想到男人心易变,闹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别怪娘,娘也是……呜呜,他毕竟是你们的爹,总不能看着他丧命,只要和离了,撵他走,娘和你们过日子,就当他死了。」
「好,好,娘,都听你的。」谢娇娘生怕她哭出个好歹,只能低声安慰着,心里所有的担忧都暂时抛在脑后。
母女四个就这般哭哭啼啼了一路,不知此时,白少爷正在同府尹的妻弟喝酒。
「公子有所不知,那铺子实在是日进斗金,一旦拿过来,有公子的名头镇着,怕是生意更上一层楼,到时候小弟还要公子多多关照啊。」
府尹的妻弟生得肥头大耳,身上的肉几乎要把锦缎袍子撑破,听得这话,他应道:「你放心。有我姊姊在。我姊夫无论如何也不会不站在咱们这边。几个小娘皮,吃几板子吓一吓,别说食铺秘方,就是跟夫君晚上……呵呵,都能说个清楚。」
「公子高明,我实在是看不上这几个小娘皮嚣张,当初小弟诚心诚意求到门上去,居然被小娘皮辱骂,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啊。都是天下之财,有德者居之,正好小弟借花献佛,惩治了小娘皮,也给公子谋个好生意。」
那公子被捧得心花怒放,连连点头,「放心,如此大礼,我是不会忘了你的好处的。」
两人推杯换盏,喝得半醉,又去了烟花之地,厮混间就令谢家陷入了危险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