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消息却是千奇百怪,有说出师大捷,雍王军队一到就将都蛮族逼退百里,解了兴文县城之危,有说都蛮狡猾,不与大军直接接触,而是采取迂回战术,另派了小队人马烧了西南征军大批粮草……种种谣言互相矛盾,又言之鏊凿,都不知道何者为真何者是假。
这样的消息自然在小南村里谈得火热,唐汐知更是大手笔的捐出了去年安家所有收入的一半,作为西南边军的军饷,此举不仅带动了小南村一带,甚至大到歙县、整个徽州都兴起了捐款的风潮,给了亲征军极大的惊喜,而雍王的封地出现这样的自发行动,更令雍王面子赚得满满,看安硕的目光也更不一样了。
安硕是衬子里唯一参战的人,又官居六品,说起来也算是村子里的骄傲了,更不用说自从赵家被流放之后,那些跟随赵家与安家作对的村民们要不就是痛哭认错,要不也卖房卖地灰溜溜的搬出了小南村,现在整个村子齐心一志,都在为村里的茶业而努力,所以安家的声望在小南村里可不一般。
尤其跟着安家卖了一季的南山嬉春茶,大伙儿赚了钱之后,也仿效安家纷纷盖了新房,若有久未来过小南村的人近日造访,定会惊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因为这简直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进了村,以往的泥泞小路早已不见,改为平坦宽敞的铺青石路,这是为了运茶方便,村里的茅草屋与土坯屋全数重建成了坚固的砖瓦房,整齐划一的漆成白色,再加上唐汐知是个会过日子的,种了很多花木将安家整理得美轮美奂,于是众人也学着她在农闲莳花种草,远远望去家家户户白墙黛瓦,花木扶疏,若遇山岚环绕,细雨蒙蒙,无疑人间仙境。
不过即使现在大伙儿都过得好了,家里有奴仆的两进房子仍旧只有安大娘这一家。
安家前院的大桂树下冬暖夏凉,鸟语花香,唐汐知特地放了桌椅,让安大娘平时无聊能坐在树下喝茶吃点心赏花。平时邻里你来我往的,见到这好地方,都会忍不住多坐一下,久而久之唐汐知的椅子越添越多,茶水点心也越放越足,最后安家的前院几乎成了邻里农闲时乘凉聊天的据点,白日安家甚至都不太关大门了。
当然,村里人也是知道感恩的,吃了人家的点心茶水,不时也会拿些果菜鸡蛋什么的上门,安家几乎都不需要养鸡了。
当初唐汐知特意将前院盖得大了些,只是想让家人多些松活的空间,想不到居然让家里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倒是歪打正着,至少安大娘生活多采多姿,不至于一直牵挂着出征的大儿子了。
反而唐汐知却甚少加入这群三姑六婆的行列,一方面她事多人忙,茶行的事全得靠她;另一方面,她不太愿意听到村子里的人谈到安硕、谈到战争。各种消息纷飞只会让她内心忽而喜不自胜,忽而提心吊胆,情绪起伏得几乎无法控制,可待到那些大喜大悲过去,她会发现仍是只有自己独自一人,隐隐作痛的心再添伤痕。
她只愿意用她自己的方式,等待着远方的他……
安家的大树下坐了五、六个人,隔壁的黄大婶与黄嫂子,还有杨大郎的妻子、村头的赵婆子和叶嬉等人坐在那儿有说有笑,杨大郎的儿子和几个村子里的孩子在院子里撒欢跑来跑去,偶尔到桌子前抓几块点心,顽皮的模样让众人笑不可遏。
“安大娘,瞧你笑得那样,怎不叫你家媳妇也生一个。”赵婆子忍不住说道:“你家硕子体格好又俊朗,媳妇儿聪明贤慧,那张脸更没得说,十里八乡的还没见过比她漂亮的,生出来的孩子肯定是顶好的。”
“是啊是啊!安硕与安家媳妇又都那么孝顺,他们的孩子必然也孝顺,说不得以后就负责逗祖母笑就好了。”黄嫂子插了句话。
众人闻言笑了起来,不过安大娘却是苦笑。“想生子也得有人啊!我家硕子先前在王府当差,与媳妇就是聚少离多,现在去了西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看我这孙子有得等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感叹起来,这对夫妻也算是辛苦了,好不容易挣得了家业,现在又要面对夫妻分离,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黄大婶叹了一声。“其实安家媳妇够痴心的,每日黄昏都能看到她站在村头等呢。”
杨大郎的妻子也面露不舍。“是啊!我家离那里不远,只要安家媳妇在村里,太阳快下山时必然能看到她,就是站在那老槐树下。一开始我还以为她在那里做什么,问了几次她也不说,劝了也不走,之后我才明白,那是在等硕子啊……”
众人沉默了下来,这是要多深的感情,才能日日不畏寒暑这样等?安硕打了胜仗还好,
这万一打了败仗,只怕唐汐知比安大娘都还难接受打击。
安大娘幽幽地道:“我不知道这事,我媳妇儿也没和我说过……”
黄大婶摇了摇头。“这种烧心的事,她又怎么会告诉你呢?你仔细想想,硕子离家这段期间,她和你说的肯定都是好事吧?她那么孝顺,定然是把你的心情摆前头了,这是报喜不报忧呢。”
院子里顿时寂静下来,如今已是冬日,唐汐知在桌子旁放了火盆,众人应该不觉得冷,可是心里都是一阵阵泛凉,就算一旁的小童嬉戏声此起彼落,好像也掩盖不了这一瞬间席卷而来的心酸。
唐汐知就在这时候踏入了家门,看到一群顽童打闹,先是抿唇一笑,而后看到聊天的众人们神情都有些古怪,她在心中微微一叹,当下明白他们又谈到了什么,心里头好像又沉重了些。
她打起精神走了过去,向众人寒暄之后,便笑吟吟地道:“娘,诸位婶子嫂嫂,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咱们安家茶行因为生意太好,要开分店了!我打算在京里也开一家安家茶行,专门卖小南村生产的各式茶叶,我们把小南村的名声打响全国的愿望就快要达成了!”
安大娘终于面上有了些喜意。“啊!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唐汐知猛点头,“是啊!安家茶行有雍王爷在后头撑腰,就算到了京城也不怕有人使坏。槐子若要赴京赶考,可以先住在茶行……啊!应该说,以后村子里的人到京城,都能有个地方落脚了。”
“这样好啊,这样好啊!”其他人听得欣喜,也笑着附和。
“今年的南山嬉春茶大卖,不过金叶银毫还是我们的根本,所以开春前的剪枝及除虫,各位婶婶嫂嫂可要有心理准备,我做的工可能细了点,让大家多费点神照顾茶园了。”
唐汐知又说道。
“那不是一定的吗?赚钱的事,费点神算什么?我家几口子都随便你用了!”赵婆子说得大方,众人都笑了起来。
很奇妙的,唐汐知才说几句话,又将气氛炒热了起来,方才那阵阴霾好像不存在似的,这便是她的魅力所在,惹得村里的人既信服她,也喜欢她。
不过与她长期相处的安大娘感受却是比其他人更深,尤其唐汐知对她的体贴简直没话说,就算亲生女儿也就这样了。
“你这阵子一直忙着,也要注意身体,别冻着饿着了,你不心疼自己,娘还心疼呢!”
安大娘上前拍了拍她的手。
“娘……”唐汐知感动不已。
她的亲娘从她出生便卧病在床,其实她可以说是父亲养大的,对于母亲的疼爱只有奢求却从未深刻体验,如今在嫁人后,这份奢求却在安大娘身上得到了,叫她如何能不感动。
“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安大娘如何不晓得唐汐知这阵子变着法子讨她欢心,就是要她忘了儿子出征的事,但媳妇越是这样体贴,她便越不舍,“如今硕子不在,槐子又读书去了,家里靠你撑着,我也帮不了什么,若还要靠你开解才能过日子,那真是没用到了顶了。我虽然担心硕子,却更担心你啊!你做得够多了,别把什么事情都揽在身上,不管以后事情如何发展……我待你都会跟亲生女儿一样,这点不会变的!”
这样的暗示够明显了,无论安硕能不能凯旋归来,安大娘都做好了承担的准备,为母则强,唐汐知终于明白自己小看了她。
她不由鼻酸了,只能抱一抱安大娘,强笑道:“我知道。”
气氛一下子感性起来,旁边黄大婶都偷偷拭泪了,不过一旁几个孩童喊饿,又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很快的院子里又是一片言笑晏晏,温馨和乐,彷佛冬日的寒冷并不存在。
年前唯一传来的好消息,便是安槐中了秀才,正与苏夫子慢慢赶回。
前来报喜的人一大清早就将安家的门擂得震天响,一早刚起床脑袋还没太清醒的安大娘听到此事,还以为自己在作梦,直到唐汐知喜孜孜的送出了个大红包将人请回,安大娘才知道这事是真的,欢喜得差点没昏过去,又哭又笑地拉着唐汐知拜起安家祖先。
等安槐回来了,安家高高兴兴地办了宴席,这回请的是全村人,席开数十桌,还不包括那些不在村里的村民。
小南村不是没有读书人,但十几年来安槐可算是村子里第一个秀才,上一个秀才也就是安槐的启蒙老师,坟头上的草都比人还高了,这不仅仅是安家的荣耀,也是小南村的荣耀,大家自然高兴。
安槐这次还特地将苏夫子请了回来,苏夫子孤家寡人,这年通常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县学里过,安槐不舍夫子孤独,特地邀请他回家一起过年。苏夫子心喜这个得意门生,也多听闻安槐形容小南村的美丽,心里动了念,也不知怎么的就答应了。
过年多了一个苏夫子,安家热闹了许多,他喜欢小南村的风景如画,喜欢唐汐知的巧手厨艺,更喜欢村民的善良纯朴。百姓一向对读书人很尊敬,尤其他还是县学的夫子,简直可以说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热情的照顾,就怕他稍微冷着饿着,这种温馨的感觉都令他有些乐不思蜀了。
所以他这么一住,竟是住到了大年初十,元宵节都快到了,他决定干脆等到十六日县学开学前再带着安槐回县里。
可是就在这一天,不知怎么地竟然由镇上传来了一个消息,安硕在西南与都蛮族战事中因中了对方的暗算而牺牲,算算消息传回来的日子,就算是快马加鞭,只怕他死去都一个多月了。
村里人纷纷前来关心,将安家围得满满当当,安槐与唐汐知也是一脸哀戚,安大娘更是哭到险些昏厥,需要唐汐知在旁搀扶着才没倒下去。
“我的硕子啊……你怎么就这样去了啊……老天爷啊……”
“娘,你不要难过了……”安槐见不得母亲难过,苦涩地安慰着。
“叫我怎么不难过,这个家从小就是硕子撑起来的……硕子又孝顺又努力……现在好不
容易要享福了……他却享不到了啊”安大娘哭天抢地,语无伦次,用力地捶着自己的心口,“留下你的妻子寡母,你怎么忍心啊……”
唐汐知数度欲言又止,好不容易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才揉着安大娘的心口说道:“娘,现在关于战争的消息满天飞,不见得安硕战死的消息是真的,你先不要太哀伤了,安硕说不定好好的呢!”
安大娘哭声停顿了一下,激动地望向唐汐知。“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娘你想想看,安硕有王爷在后头撑腰呢,送死的事不会叫他干的。”其实唐汐知并不确定,因为安硕骁勇善战,遇到危险绝不会退缩,不过她得先安了安大娘的心,也顺便安自己的心,否则只怕她会比安大娘还失态,“何况他又不是什么大将军,怎么一个小武官的消息会这么大老远的传回我们这小小山村?战争还在打,伤亡人员尚未统计,王爷哪有时间挪出个人,将一个小武官战死这种无关紧要的消息传回来?我看误传的可能性很大。”
“是啊是啊,安大娘,你可别再哭了,白白伤了身体,硕子回来不知会有多难过呢!”村民们也纷纷劝着。
一直静静站在众人身后的苏夫子,听着唐汐知井井有条的分析着情况,连他都几乎要相信安硕真的没事了。县里传闻安家茶行能有今天,还有小南村那些好茶都是这个女人独力支撑开创出来的,如今一见果然如此,山村里出了这么一个奇女子,犹如野山鸡群里的白孔雀,当真罕见。
“是这样吗……”安大娘这才好受一点,不过也不是完全停下了悲伤,只是由大哭变为抽噎,“儿媳妇啊,你可别骗我,如果硕子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受不了啊……”
“我也受不了。可是娘,无论如何日子总是要过,我们要对安硕有信心,他那么努力练武,那么牵挂着家里的人,不会那么容易阵亡的。”
唐汐知好不容易将安大娘劝好,可是她自己眼中的担忧与惶然却是那么明显,安槐看得拳头都紧了起来,一度恨起自己为什么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苏夫子按着他的肩,摇了摇头,低声朝他说道:“你长嫂如此说,并不只是劝慰令堂,同时也在劝慰每一个关心安硕的人,所以你必须冷静,否则就是拆她的台,也是让众人更不好受。”
安槐发抖的身躯终于平静了下来,环视四周前来关怀的村民,赫然了解唐汐知的苦心。
他心中有愧,便深吸了几口气,亦是开口说道:“我也相信哥哥一定没事的,他天生神力,一拳可以打死一头野猪,打几个蛮子算什么?我们别被谣言骗了!”
“对!别被谣言骗了!”
“是谁那么坏心眼,编这种话来骗人,一定不得好死……”
村子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骂了起来,但那个关于安硕死去的谣言却并没有真的就此散去,反而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的心上,在没有看到他安全回来之前,只怕会成为大家共同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