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好冷,已经连续低温多日了,还不见回暖,而大半夜的气温更是往下直落。她扯扯外套拉炼,发现已被她拉到最高了,可还是觉得有冷风钻进身子里,她冷得缩起脖子,直发颤。
倏然想起什么,她停步,拿下背包,从里头抽出那条粉色的围巾,将之绕上脖颈处——还好有带它出门。
她搓搓两手,又把手心藏入口袋,望向前头幽暗的机车停车处,内心陡升一股惊怕。深呼息后,她快步走向停车场,可钥匙都还没拿出来,就先听闻一道声嗓。
「陈小胖。」
「哇!」陈以希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片刻,意识到自己认识那声音时,她转过身子。「你——」见到是那人时,讶然膛眸。
「走路都没在看路,低着头走是有黄金可捡吗?大半夜的,背后跟了个男人也不晓得。」他从她步出医院大门便跟随在她身后,她却一点都没察觉,再不喊住她,她机车骑了就跑了。
她抿了下嘴,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张启瑞挑眉。「难不成我大半夜出现在这里是在梦游?」
她是有想到他是来等她的。不过她很意外,毕竟两人上次一吵后,他一连好几天不见人影,仅只早上在医院的洗穿化殓室外遇上。因为意外他出现在这,问出来的话便显得愚蠢。
「我想说……我自己有骑车的……」知道他看在她的面子上,为芝慧做了那么多后,她心里对他好歉疚。
「所以你意思是我太鸡婆,你一点也不想让我接你回家?」他双背抱胸,似笑非笑的。
陈以希愣了半秒,很是心虚。「不是啦。」她瞅着他,问道;「你、你还在跟我生气吗?」
他还跟她生气吗?其实不气了。事买上,那当下确实很气,可事后回想,她也只是想帮她的好友罢了,何况他也知道自己对林芝慧开过的玩笑是过火了点,即便他不认为林母发生意外与他的玩笑话有关,可中国人对这种事的确是敏感,他确实不该开那样的玩笑,也因此在得知林母生前罹癌、林芝慧背着极大的经济压力时,二话不说便对老板说他要帮林芝慧付一半费用;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先指责他一顿,他面子上挂不住,又觉得她似乎在意林芝慧比在意他多一点,于是他火了。
张启瑞眯起深眸,问;「那你觉得我还在生气吗?」
「……嗯,你、你这几天都不见人,早上在医院帮林妈妈化妆时,跟我说话也是端着一张脸,冷冰冰的,应该还是在生我的气……」
「这几天是因为很忙,要过年了,事情会比狡多。」这事很玄,也是他进入这一行才发现的。他发现一到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还有农历新年前后,公司总会特别忙,而忙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往生的人特别多,好像都约好要在这四大节日离开似的。像他方才就是在帮一个在医院往生的老人家做净身穿衣的工作,才忙列这么晚。
略顿,又解释:「至于你说的什么我端着一张脸,又什么冷冰冰的……拜托,小姐,你也帮帮忙,难道我在家属面前要笑咪咪?人家会以为我们这些礼仪师很不专业、很没礼貌、很不尊重丧家。」
也对。她看他那位女同事从头到尾也是没有笑容,还有那个礼仪师助理叫什么坤的那一个,也是面无表情的,原来那是为了体谅家属的心情——
「那你是不是气消了?」顿了几秒,陈以希突然弯身,做了个鞠躬礼。「对不起,是我没把事情弄清楚。我以为你不喜欢芝慧,所以不愿意帮她,却没想到你在更早之前已经先帮她垫了费用了。我、我早上看你帮林妈妈上妆时,好专业又小心,表情也很温柔,我觉得好感动,更觉得自己那样误会你很不对……你、你可以不生气了吗?」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如果我还生气的话,你会怎么做?」
「嗯……」她想了想,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给我读十遍心经!」张启瑞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
「啊?」他好像很爱心经?
「早上你问我听见什么声音,现在换我问你,那你听见什么声音?」
「我……我、我听见有人跟我道谢,也跟你道谢,可是、可是……」想起早上那平空出现的声音,她脸色略转青白,深呼息后才道;「可是我没看见有人啊,但我真的有听到声音……」
张启瑞皱起肩。「你只有听见声音但没见到什么身影?」
「嗯,有听见声音,可是没看到人,所以感觉很毛。」现在想起可能自己遇上灵体,背脊还是一阵凉。
他敛眼默思几秒,道:「那是林芝慧的妈妈,她应该是在感谢你陪着芝慧。」
「你有看到她是不是?」她睁大乌眸,两手紧抓他手臂。
「嗯。她看上去过得很不错。」张启瑞扫了眼她紧抓自己臂膀的手,淡点下颔,又说:「所以我才说要多读心经,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往生者若已心无置罣碍,对人世没有执着,就不会在阳世流连徘徊。那些会在阳世徘徊不去的,都是对这人世还有不甘、不愿的。她妈妈一直没出现,那很好啊,我不懂为什么你会那么坚持要我去和她妈妈接触,她在那边一定过得好好的,我干嘛去打扰?她不托梦给她女儿,可能是希望她女儿能放下对她的依恋,好好过自己的生活,阴阳殊途,何必因为自我的留恋而去干扰对方?还想要观落阴!」
「我只是觉得芝慧好孤单,她妈妈走了,她就只剩一个人了。她不像我还有爸爸妈妈,还有张妈妈、启惟哥和你,看她那么想念她妈妈,我才想要帮她什么嘛……」
他也不是不能明白她的心情,只是当时很气恼她对他的误解。「帮忙也要看自己的能力不是吗?而且你也没为我想过,要是她妈妈的灵体不是那么友善,缠上我怎么办?」
「我、我知道了嘛,早上……早上明白那种感受了……」经过早上那个特殊的接触,虽知道对方是好意,却也的确令她感到害怕。她总算明白了为何那晚他会说出「还是你以为跟灵体接触很好玩?或是你觉得我很乐意看见那些你们看不到的?」那样的话来。
见她眼神有些不安,张启瑞想起方才喊她时她那吓了一跳的反应。
「陈以希,你会怕?」
「啊?怕什么?」
「鬼呀。」
「嘘嘘嘘!你别讲啦。」陈以希踮足,捣住他嘴。
他拉下她手心。「为什么不能讲?」
「我听说半夜讲那个字,会把他们引来的……」她小小声地说。
她果然是怕的。
张启瑞瞪着她。「你哪听来的?如果是那样,那么一堆人在半夜讲鬼故事,不都引来一堆在旁边?根本没这种事,别自己吓自己。真要说,我眼前倒是有一只胆小鬼。」话说完,把她的手从她外套口袋里掏出,握在自己掌间,往另一头走。「走了,我载你回去。我明天白天有假,再送你过来上班。不过明晚我值班,你得骑车回去。」
本来还带凉意的手心被他握住,热度腾升,陈以希看着包覆自个儿手心的大掌,再觑他眉眼温柔的侧颜,知他气消了,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他,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改勾住他肘弯,几乎半边身子都贴在他身侧了。
张启瑞侧畔看她,盯着被她紧抱住的手臂,问:「你干嘛?发春啊?」
她瞋他一眼。「你才发春!」一拳打在他腰侧。
他夸张地唉唷一声,朗声大笑。
******
洗过澡,也把衣服洗了晾了后,张启瑞准备上床就寝时,房门响了两声。
「启瑞,你睡了吗?」是陈以希的声音。
他拉开房门,就见她长发散着,有些凌乱,身上睡衣也略皱,怀里抱了个枕头,应当是在床上躺了一会,不知为何又起床吧。
「你还没睡?」他让她先洗澡,之后他澡洗了衣服也都洗好晾好,没道理她还没睡着。
「嗯——」陈以希看着他,一脸为难。
「干嘛摆这种脸?」
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向他身后的床铺。「我觉得……你的床满大的。」
抱着枕头敲他房门,又这种表情……张启瑞眯了眯眼,问:「你要跟我睡?」
被猜中心思,省去不知奏何开口的麻烦,陈以希心喜,点头道:「嗯嗯嗯!我想跟你睡,可以吗?」
「这么猴急想爬上我的床?」他俯脸,故意把话说得暖昧。
男性热息袭上她脸容,她意会了他意思,面皮一阵暖烫,忙摇着头说:「不是啦!我、我不是想跟你做什么啦!我是、我是……」
「啊,看来你真的很想跟我做什么,要不然也不会我没跟你说我想跟你做什么,你倒是自己先说你没想跟我做什么。」
「啊?」绕口令啊?
她那瞠大乌溜溜眼珠子的模样实在傻得可爱,张启瑞禁不住笑了声,将她拉进房里,阖上房门。「不敢一个人睡?」
「……嗯。」她有些无辜地瞅着他。
他挑眉。「「怕鬼?」
她皱起秀气的眉心,点头。「对、对啦。」
「有什么好怕?你不是要我找人家妈妈托梦给她女儿,结果真的出现了,你却怕了?」
「真的遇上时,就知道怕了嘛。」
张启瑞又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睇着她。「跟我睡你比较安心?」
「有人陪我的话,我就敢睡了。刚刚躺在床上,脑海里都是早上那个声音,虽然知道芝慧的妈妈没有恶意,可是还是觉得怕怕的。」
他点点头,又问:「所以你不怕色鬼?」
「咦?」陈以希傻傻看他,半晌后似是懂他意思了,就见那张白皙的圆脸从颈项一路红到脸颊。「那、那不一样啊。」
「哪里不一样?」他兴味地看着她。
哪里不一样啊……「反正……反正就不一样嘛。」
他摸揍鼻梁。「嗯,是不一样,色鬼可以让你快乐,一般鬼只会让你害怕。」
快乐?陈以希意会过来时,圆圆脸蛋早已是红霞满布。「什、什么快乐,我听不懂啦,我想要睡觉了,你床让我睡。」推开他挡在她面前的胸膛,越过他。
张启瑞拉住她手臂,俊脸靠在她耳后,热息低吐;「这是我房间、我的床,我是不可能睡地板,所以你已经做好准备,确定要跟我睡了吗?」
决定敲他房门时,根本没想这么多,可这刻他话说得这么暖昧,她心跳不禁快了起来。他、他会对她做什么吗?可依两人现在的关系,就算进展到那一步也很正常,她有什么好怕的?跟他睡再怎么样也好过自己一个人睡,她可不想睡到一半又听见什么声音。
半晌,她转身面对他,双腮艳红如苹果。「我、我……我准备好了。」
「是哦?」他右手捧心,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接着,他一脸惋惜地说:「不过,我还没准备好,真抱歉,让你失望了。」说完,他走向床边,将被子摊开。
陈以希呆怔在原地,也不知道要气恼他的玩弄还是要害羞自己的响应,她就这样抱着枕头,看着他躺上床。
张启瑞躺平了身子,伸展手脚后,侧过身子,单手撑起一颊,看着她,拍拍他身旁的位置。「不是要跟我睡?」
「可以吗?」她面露喜色,快步接近他的床铺,见他没有反对,她踢了拖鞋,蹭上床,然后将枕头拍了拍,放在他枕头旁。
张启瑞只是看着她的动作,待她要躺下时,才慢慢掀唇:「要跟我睡请记得不能抢我被子,你自己回房去把棉被抱过来,我就准你上我床。」
「……」做什么不早讲呢!知他又在玩她,她软叹了声,认命下床到自己房里抱棉被。当她再度踏进他房里时,他已拉上被子,背过身了。陈以希将灯切换成夜灯模式,然后躺上床,她尽量放轻动作地拉上被子。明明害怕所以睡不着,才跑来跟他挤一间的,可真躺在他身侧了,她却仍是毫无困意……不知道他睡了没?
她翻个身,看着他的后脑。虽然看起来好像都是他在欺负她,事实上他对她很好;从窗帘那件事开始,还有他买了她的安全帽,一直到他因为她和芝慧的关系而对芝慧做的那些,其买都是有迹可循的,她也慢慢在习惯他那种别扭的关心。
「启瑞。」陈以希看着他的背影轻唤。
「嗯。」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之后,我想要你帮我化妆和换衣服。你要帮我化美一点,可是我不要浓妆,淡淡的就好,就是让我气色看起来很好就可以了,然后给我围上你送我的围巾,那样我就满足了。」
张启瑞顿了下,翻过身来。「你就满足了?」他哼了声,又说:「我干嘛要满足你?我绝对会把你画成如花,粗粗的眉毛,黑黑的鼻影,还有又大又红的嘴唇,再帮你吹高角度刘海的发型,另外还要在你头上套丝袜。」
「怎么这样啊……」她记得那个女艺人和那个节目,当年每次看每次都笑到捧腹。
「那你干嘛要比我早走?是不会等我死了再走?你都无忧无烦恼地死了,我却还要帮你化妆,为什么我要这么累?」
陈以希愣了几秒,突然甜甜笑开,轻问:「你舍不得我比你早走?」
张启瑞一愣,脸皮发热,他瞪大眼,道:「谁、谁舍不得啊。」
「你自己做这行业的,应该比我更懂人生无常的道理啊,也应该比我更看得开生死。棺材是装死人不是装老人的,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谁告诉你礼仪师对生死一事就一定很看得开?看别人死和看自己身边的人死,那感觉怎玉可能会一样?就算是做了这么多年了,有时看到哭得很伤心的家属,也是会觉得心酸,你以为我铁石心肠啊。」他当然明白人生无常,哪时会发生什么事谁都预料不到,正因为明白,才弃医转殡葬,可也不代表他明白这道理,对于自己身边人的生死他就能淡然以对。
说白一点,他从事这行业,只是比较知道怎么让逝者走得安心、走得无牵挂而已,不代表他不会伤心难过。
「你才不是铁石心肠,你是鸡肠鸟肚……」
「我鸡——」张启瑞只觉莫名其妙,扬声问:「鸡肠鸟肚?」
她抿了抿嘴,提醒他:「关于上次跟你闹意见的事,我很认真很有诚意跟你道过歉了,但你还没说你原谅我了。」
「喔,原来是那件事……」想了想,他才说:「既然你都说我鸡肠鸟肚了,我怎么能辜负你?所以这样吧,等你活到七十岁,我再原谅你,反正我就是要让你一五直对我歉疚到你七十岁。」他说完翻过身,语声模糊又道;「别研究肠子了,因为这几天很忙,我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先让我补眠。」
等她活到七十岁……「你这是、这是在承诺吗?」
张启瑞只是将被子拉了拉,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