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股飓风将屋顶的瓦片掀落时,翠云发出尖叫。“小姐,房子要塌了!”
“不会,这房子很结实,不会塌!”婉儿镇定地说。
尽管她心里并没有那么肯定,但因过于担忧郭逸海,她根本不在意喀喀作响的屋檐和窗板。
自前夜分手后,她就没再见到他,后来得知晋江因山洪暴涨冲毁堤坝,他被派去协助护堤拦水了。
这次决堤,导致泉州城内的河水暴涨,无论官兵还是百姓,大家都很恐慌。看到今天更加猛烈的暴风雨,她深深为处在第一线的郭逸海担心。
他此刻在哪里?安全吗?
当又一声惊雷撼动屋宇时,她无法再忍耐,不假思索地找来蓑衣穿上。
翠云急忙问:“小姐要去哪里?”
“我去前面看看。”她匆忙道,心想她早该这样做了。
拉开门,猛烈的飓风迎面而来,她几乎站不住脚,身上的蓑衣根本没用,转眼间她已全身湿透。她没有理会翠云的劝阻,她用力将房门拉紧,往河堤走去。
离开卫府往河堤走去的一路上,她震惊地看到这场暴风雨所造成的灾难。不少树木被连根拔起,路上到处是及膝的积水、泥泞和被风吹得四处乱飞的木板竹片,有的人家屋顶被吹走,有的人家院墙坍塌,有的房屋被倒下的大树压垮。
擦着脸上的雨水,她深吸一口气,顶着风雨往城外山坡走去。她看到很多官兵往那里走,郭逸海或许也在那里。
登上山坡,眼前所见是滔滔河水,汹涌的洪水如脱缰的惊马,势不可挡地冲破河堤,漫向低洼地,吞没了那里的农舍和树木,令人有种山崩地裂、陷身汪洋大海的感觉。
看到许多官兵和百姓,正用各种工具搬运沙包草垫,堵住溃决的堤口,她忘了要寻找郭逸海,自动加入人群中。
有人递给她簸箕,她接过,跑上山坡装沙砾。
一趟又一趟,她和其它人一样,冒着风雨奔忙。
不知跑了多少趟,她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可是轰鸣的水声、风声令声音模糊,她只看到人们往后面的山坡奔去。
“怎么啦?”她大声问,但听不清是否有人回答。
一个男子撞在她身上,她差点跌到。“溃堤了,快跑!”那男子大吼。
“溃堤了?”她全身发凉,扔下簸箕就往回跑,却听到身后有女人的哭叫声。
难道后面还有人?她停下脚步往回看,倾盆大雨阻挡了她的视线。
女人的哭喊声十分凄惨,她循声找去,发现了被泥沙埋住下半身的年轻女子。
河水已经涌来,她无暇思考,跑过去抓住她,那个女人也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可是水势太猛,她被冲倒在泥沙中,但她迅速站起来,知道如果不赶快站起来,泥沙会立刻将她和她一起埋住。
“用力!”她对着女人喊,并藉助这股力量,将她从泥沙中拔出来。
可是那个女人似乎被吓坏了,除了哭喊,她站不起来。
婉儿想背她,却无法把她拉上背脊,只好用双手拉着她的肩膀用力拖她走。
这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可她没功夫去查看声音的来源,她得先救人!
一股更猛的水浪冲来,她再次跌倒,顷刻间,无数的泥沙压在她胸口上。在失去呼吸前,她再次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随后,她被人拖出了泥沙。
猛烈的雨水冲走了堵塞她呼吸的泥沙,她张开眼睛,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虚弱地问:“逸海,你还好吗?”
“姑娘,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郭逸海神情紧绷,眉头深锁地看着她。“这样恶劣的天气,你为何跑出来?”
他脸上布满了雨水,下巴有点点胡碴,眼神充满担忧。
见他的人没事,她为此感到高兴,开心地告诉他:“两天没有你的消息,我好担心,想来看看你。”
他的眼睛闪过喜悦的光彩,但仍坦言道:“我也想说同样的话,可是这两天脑袋里全是大水,你能原谅我没有跟你说一声就消失不见吗?”
“当然能。”她坐起来,看看空旷的四周,担忧地问:“那个女人呢?”
“她没事,我把她交给她的家人照顾了。”他用手擦掉她脸上残留的泥沙,忽然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拉得更近,动情地说:“婉儿,你是个勇敢善良的姑娘,这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可是以后不要再这样吓我,你知不知道,刚才你真的把我吓得三魂七魄都没了。”
想着她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会被泥沙洪水淹没,他的心不由揪痛。
她不能出事,她必须好好活着。
在看到她被淹没的那一刻,他发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那绝不仅仅是友情,也不是单纯的喜欢。
他爱她,他不想失去她!
婉儿体会到他发自内心的惊惧和忧虑,不由仰起脸,不理会流下眼帘的雨水,张大眼睛看着他,因喜悦而双颊粉红。“我没有想吓你,我只想救那个女人。”
“我知道。”他抑制着激荡的感情说:“但我好怕,如果我迟了一步的话,恐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今天如果不是你,我肯定死了。”她回握着他的手,想到差点就被洪水泥沙淹没死去时,她同样感到害怕,可她不是怕死,而是怕再也见不到他。“逸海,谢谢你救我,刚才真的好险!”
他忽然将她搂进怀里,急切地说:“婉儿,答应我好好保护自己,答应我!今天万一我不在你身边,万一我迟了一步,那会是怎样可怕的后果?”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口,感受到他狂猛的心跳和真实的恐惧,她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我答应你!”
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她颤栗地问:“你怎会在这里?”
“我本来在南安,得知这里有决口时就赶来了,幸好我来了。”
想起未完成的任务,他扶她站起来。“来,我找个士兵送你回去。”
她不想离开他,请求道:“我没事了,让我留下吧。”
“不行,你不能留下,立刻回去更衣休息。再说如果你留在这里,我会担心得什么事都做不成!”他坚决反对,并立刻招来一个士兵。
他的态度虽然武断,可他的呵护之情让婉儿心里甜丝丝的,因此她听话地跟随那个士兵离去。
暴雨终于在次日凌晨减弱,但雨仍渐沥沥下个不停。
午后,郭逸海冒雨来找婉儿,说要为崔大人外出办事,今夜就回来。
婉儿取来蓑衣为他穿上,吩咐他回来时要来找她,两人在暖暖情意中分手。
随后,婉儿安心地等着他,因为他说过今夜会回来。
可是她一直等到东方发白,也没等到他。
天亮后,她到前院打听,得知他并没有回来。
又过一日,暴风雨终于完全停了,可他还是没有回来。
晴朗的夜空,一轮明月高悬,她独自坐在“不老树”下,望着明月发呆。
这已经是第六个夜晚,郭逸海始终没有回来,没有他的日子,变得好长好长。
好几次,她想去问爹爹,可每次走到爹爹房门口,就又转了回来。因为她已经从过去的经验中得知,她不可能问出任何东西,反而会引来爹爹的厌恶和训斥。
她将思念和忧虑压在心底,默默期待着他归来。在这时候她才深切体会到,郭逸海不仅仅是她的朋友,还是她最喜欢的人。
过去,每个无眠的夜晚,她思念着外祖母和师傅们,现在,她发现她思念最多的人是他——那个有着温和的笑容,俊美的容貌和一身好武功的男人。
“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你是个勇敢善良的姑娘,这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他已经两次委婉地告诉她,他喜欢她,也明显渴望得到她的相应,可是她因为害羞,一直没有亲口告诉他。现在她好后悔,如果她当时就告诉他。让他知道她的真实感情的话,他一定会时时想着她,而不愿在外逗留。
都怪她没有告诉他实话!
就在她为自己的失策懊悔不巳时,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婉儿!”
她猛然回头,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上。
“逸海!逸海!”
她跳起来,旋风般扑向他,一头扑进他怀里,大声说:“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好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你。”
她的热情让他有点吃惊,但随即紧紧抱着她,开心地说:“我喜欢你的欢迎方式,可这么晚了,你为何还没睡?我去过南苑,没看到灯火,以为你早睡了。”
“没有,我睡不着,心里总是想着你。”当意识到自己正趴在他身上,两人贴得有多紧时,她对自己大胆的举动感到害羞,想离开他的胸怀,却被他抱得更紧。
“我也每天在想你。”他俯身看着她。
她羞涩地问:“真的吗?那你为何迟迟不归?”
他轻叹。“我本来以为可以当天回来,不料洪水冲垮大桥,不得不改道,后来又遇到两个千户所的战船被困,我去帮忙,直到今天才把事情办完。。’’
“我好担心你,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看到她欲言又止,他追问她。
“以为你不会回来了,而我还没有告诉你……”刚见到他的刹那间,要说出这句话似乎不那么困难,可现在依偎在他怀里,她反而失去了勇气。
“告诉我什么?”他凝视着她姣好的面容。
他的眼睛充满感情,给了她力量,她平静而羞涩地说:“告诉你我喜欢你。”
他在她额头上,用力亲了一下。“我也要告诉你,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她发出一声快乐的惊喘,靠在他身上,柔嫩的面颊紧贴着他长满胡碴的粗糙下巴。“真的吗?你真的喜欢我?”
他用下巴摩挲着她,抱起她走回大树下,坐在刚才她坐的地方,温柔地说:“是的,我真的喜欢你。”郭逸海深情地看着她,说:“认识你以后,你带给了我许多欢乐,也让我体会到爱上一个人的滋味。我想娶你为妻,你愿意吗?”
她美目含情,双颊娇红,“我愿意,我要你做我的夫君,我会永远爱你!”
“我也爱你。”他温柔地说:“明天我就回家跟母亲禀明,再向你爹爹提亲,我希望尽快跟你成亲,永远跟你在一起。”
“我也不想再跟你分开了。”听到他的计画,她感到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她靠向他,将脸贴在他的颈间低声说:“山坡、大海、月亮和“不老树”,都听到了我们说的话,这算不算我们的山盟海誓?”
“算,当然算!”他大声地说,然后俯身看着她。
她忽然想起他忙了好几天没休息,直起身对他说:“你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还有好多话要说。”
“你说得对,明天我还要回家,还要向你爹爹提亲,然后明天晚上,我想“不老树”能容许我对我心爱的姑娘,做些逾矩的行为。”
“什么逾矩的行为?”她惊讶地看着他。
他露出调皮的笑容。“你以为光是这样抱抱你,就能解我的相思之苦吗?”
她并不真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他深情的目光让她感到心慌慌,羞得俏脸通红,只好把脸藏进他的怀里。
“别害羞,我们注定彼此相属,我会等待。”
他炙热的唇贴在她浓密的头发上,她是如此渴望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但就像他所说的,他们注定相属,因此她也会等待!
翌日深夜。
婉儿独自站立在“不老树”下仰望着夜空,明亮的群星如同她此刻的心一般闪烁不定。
什么时辰了?逸海为什么还没来?
她几乎无法克制住焦虑又兴奋的心情。今夜,她和逸海的亲事就能定下了!
从昨夜与逸海分手后,她几乎一直都在回想着他们互诉情衷的那一幕。爱上值得爱的人,又能得到对方的爱,那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她知道今天一早,逸海回合欢岛见他娘亲了,也得到了他家人的祝福和允诺。
现在,他是否去找过她爹爹了?
她相信爹爹一定会答应。虽然他们的行为不合礼数,未经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就私定终身,但爹爹一定能理解她与逸海是真心相爱。
何况,她知道自己一直是爹爹的负担,爹爹很喜欢郭逸海.一定巴不得把她嫁掉,因此她期待着逸海给她带来好消息。
逸海说了,只要爹爹一答应,合欢岛的聘礼很快会送到,他们的婚事会尽快办妥,她是多么地渴望那一刻早日来临啊!
想到他们将永不分开,她的身躯因期待和兴奋,微微颤栗着。
她眼里闪耀着光芒,红晕染上她美丽的双颊,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再次投进他强壮的怀抱,与他一起度过未来的每一个晨昏。她毫不怀疑,她会爱他一辈子,而他也会爱她一生一世。
“小姐——”
就在她憧憬着未来的幸福时光时,翠云来了,她焦虑地迎了过去。
“怎么样?有看到逸海吗?”
翠云的神情很不安,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没看见,我去老爷院子里找人打听,还没进门,就听下人说,老爷今晚脾气很不好,又是骂人,又是拍桌子,还砸了花瓶……”
“是对逸海发脾气吗?”翠云的话让婉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爹爹会发火?为什么?
“不清楚,不过我去问过守门人,他说看到郭参将走了。”
“走了?”
“是啊,说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走了。”
“走了?”婉儿面色一变,转身就走。
“小姐,你要去哪里?”
“去追他!”婉儿一阵风似的奔下山坡。
她知道他一定是回合欢岛,她不能让他一声不吭地就走掉。
她奔向卫府马厩,马厩小厮不让她牵马。“小姐,夜黑风高,明天再……”
“闪开!”她闯入马厩,快速备马,不理会小厮的絮叨,也不在乎闻讯而来的父亲的阻拦,骑上马出了门。
可是,她追上了郭逸海,却追不回他的心。
他走了,带着对她的怨恨和误会走了,而她始终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
直到今天下午,她才知道,是爹爹无礼粗暴的言行伤害了他。
“他竟敢忘了身份,勾引婉儿。婉儿既单纯又傻气,自以为喜欢他,与他私定终身……”
“就算他武功再高,不过是一介武夫,我要是允了他,怎对得起婉儿她娘?崔家乃书番门第,官宦世家,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我不可能答应!”
下午爹爹对王大人说的话,回响在耳边,她的心痛苦地颤抖着。
她靠向身后的大树,发出既痛苦又怨恨的呻吟。
她想停止回忆,停止思考,驱散心头的苦涩滋味,找回冷静与自持。可是顽固的大脑不肯配合,那些声音纠缠着她。
“怕他闹事,我派人带兵抓他,他竟敢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