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声音咬牙切齿,怒目横视的大眼瞪如铜铃。
“没听说。”不过他该不该提醒前小舅子,眼睛瞪久了会坏掉,一条条的血丝都冒出来了。
“卫家小子,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两家不相往来已久了,你大张旗鼓来退婚,让我们苏家颜面尽失!”难得清醒的苏东承更想做的是将这人一脚踹出去,再不相见。
卫海天眨了眨眼,好不惊讶。“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您一定记错人了,我心性良善、天地可表。”
“忒不要脸的!”能厚着脸皮胡说八道、自吹自擂,他也是人才。
“月牙儿,你捏捏,脸皮还在,没有不要。”这刀光剑影的苏家好危险,处处是埋伏,得小心应战。
“叫我苏大娘子。”苏明月快被他的屡劝不听逼疯了。
“不要,没有月牙儿好听。”月牙儿、月牙儿,弯弯一轮月牙儿高挂星空中,散发柔和月色,美人、美景、美如画,只有这名字才配得上她。
“月牙儿是你能喊的吗?”苏东承不悦地用眼刀一刨,他还记得这小子背后绑了一綑荆棘,跪在他面前叫他狼狠抽他,因为他要从军去,不能娶他的月牙儿,三五年内相隔千万里。
哼!他都没嫌弃小子傻不隆咚,想着臭小子战死后就让女儿改嫁,反正苏家等得起,多添一双筷一只碗养闺女。
可小子不愿,非说怕马革裹尸,连磕十几个头把头磕破了,求他另寻良婿,不用顾虑他。
当年的苏东承怒了,直接命下人将小子扔出去,扬言苏、卫两家不再是亲家,从此大路两边走,各分东西。
“岳……苏伯父,是你要我喊月牙儿,说是两小无猜不相离。”他当年喊不出口还被巴头,后脑杓疼了三天。
“此一时、彼一时,说好的不相离也不是离了,所以不用太当真,不过上下两张嘴皮碰一碰,说的不是真话。”他肯定鬼遮眼,加上喝了点小酒,因此才会识人不清,竟和他爹定下娃娃亲。
闻言,卫海天眸光轻缩了一下,微露悔意。
“就是,又不是我姊夫,喊什么小名?你要是不懂礼,我可以把书架上的《礼记》借给你,你多看几遍就晓礼知义了,不会做出畜生不如的混帐事!”不放过冷嘲热讽的苏明章在一旁帮腔。
不是姊夫就不能当亲人吗?苏小弟口才了得,走毒舌派,日后必大有成就,十个御史不敌他一人。卫海天腹诽。
他只是来送半扇羊肉,至于吗?
眼角一瞄,坐在绣前的身影不停抖动双肩,笑得好开心,他被苏家父子言语凌虐,她坐视不理,甚至无声嘲笑他的可怜处境,真是父慈子孝、一家和睦,其乐融融……
唯一的受害者只有他。
不过他也不是不会回击,而是有愧于心不敢胡来,如果能让他们忘却昔日他做的糊涂事,狂风暴雨再大也无惧无畏。
其实他爹也一直不谅解他当年的退婚,失去一个好友比少掉一个不孝子更难受。
“两位说得是,书读得多的人就是一肚子学问,可我是个打猎的,听不懂你们的大道理,真是太失礼了,苏伯父、苏小弟有容乃大,应该不见怪我的识字不多。”
一听他“自谦”的奉承话语,苏家两父子真的被膈应到了,两张相以的面孔瞬间涨红,最给气的,哪有人脸皮厚到这种程度,明明懂了他们话里的嘲讽却故意装傻,让人生吞了水蛭一般,吐不出来又噎不下去,梗在喉头直犯恶心。
“姓卫的,你知不知羞耻,以前你对我姊姊做过什么事当真忘了一干二净了?别以为送了半头羊就能一笔抹去!”站起来还没他肩膀高的苏明章没法心平气和,宛如见到仇人般的想扎人一千针。
“我还送了野鸡、兔子、獐子肉,你们吃不吃?苏伯父好酒,改日我打头大老虎,拆了虎骨、虎鞭给你泡酒喝,你们想吃什么野味尽管开口,山里野味多,应有尽有,要不弄个蛇羹、蛇胆、蛇血也是大补之物,你们两位脸色看起来都不是太好……”乍青乍白。
那都是被你气的!苏明月在心里叹气。
“吃吃吃,整天的吃,没你的野味我们就过不下去了吗?七月流火还一直叫我们补身,存心补过头好流鼻血是不是?”看起来最需要补的苏东承是虚不受补,这些年酒喝多了,伤了身子骨。
“多吃点肉总是没错,瞧我生得如此健壮便是口不离肉,反正满山遍野都是跑着的飞禽走兽,多猎点加菜。”
苏家这三人都太瘦了,一点也不长肉。看着如同一辙的偏瘦身形,卫海天的内疚感更深了,他认为全是他的错,没让他们吃好的、穿好的,过得穷困,因此一个个痩得见骨,见不到三两肥肉。
其实他才是真正误解了,苏家的近况虽然今不如昔,但还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也有三斤钉,他们手头上还有些银子,只不过以往的大鱼大肉吃多了,他们反而喜欢清淡的食物,一家人本就吃得不多,四菜一汤足矣。
长得痩是天生使然,苏家还真没出过胖子,数代下来都是纤痩体型,长个不长肉,与吃多吃少无关。
可是看在卫海天眼里,那就是饿的,苏东承的丧志失意连带着拖累儿女,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全靠女子支撑家计,这能好到哪里去?还不是拖过一日是一日,直到把唯一支应门楣的月牙儿给拖垮了。
他没法光明正大给予帮助,让苏家重振当年的风光,但起码一点吃食他还办得到,改善饮食。
“不必!你哪来哪去,我们不缺那口吃的!”臭小子敢瞧不起人,一个打猎的也就野味多,能有什么出息。
“对,你快滚,老死不相往来,我们不认识什么背信忘义的人家,你滚得远远的,别再出现!”咽不下那口气的苏明章找着角落旁的扫帚,握紧帚柄就要打人——
扫地出门。
依旧故我的卫海天却抄起那半扇野羊肉往灶房走去,“我也没旁的事好做,就帮你们把肉分成条吧,月牙儿那双细皮嫩肉的手是用来刺绣,细胳臂还没竹子粗,肯定切不了肉,送佛送到天,顺手切了。”
“你……”一个大男人径自地玲刀切肉,有如回自个儿家里一般,毫无半点拘束,把苏东承气得头顶快冒烟了。
“爹,您别恼火了,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做完了自会走人,您越是阻拦他还不说话气人?”看了背向她的身影一眼,气到没脾气的苏明月好言好语的劝慰父亲。
她同其他苏家人一样,并不乐意早已两清的前未婚夫突然如入无人之地的在自个儿家中进出,她一个大龄女子还要名声,不论再嫁与否,由着一名非亲非故的汉子来来去去成何体统?
尤其两人曾定有婚约,镇上知情的人可不少,男未娶、女无夫,若是再走得近一点,恐怕又是流言满天飞。
但是卫海天根本没想到他在苏家出现会带来什么影响,他自认光明磊落,并无不可告人之处,单纯把苏家当故旧走动。
“知我者,月牙儿。”只是送扇肉而已,又非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看他们防贼似的眼神,让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真有这么不堪吗?
退婚是他的不是,如果再重来一回,他不会如此莽撞,以己度人,他心里还是希望她等他回来。
只是当时开不了这个口,又觉得两人之间差距太大,他配不上她,若是她能过得更好,他愿意放手。
可是造化弄人,谁也料想不到苏家会出事,在外地过不下去又回来了,如果他不是那么急切的想建功立业,也许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月牙儿仍是被人服侍的闺阁千金,纤纤十指用来抚琴翻书,而非一针一线刺绣为生计。
“你猫耳朵呀!隔那么远也听得见我们在说什么?”他那耳朵是怎么长的,兔耳不成。”
“打猎的人声不灵敏怎追得到猎物,我三里外的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难逃耳目。
卫海天刚从军时,便是由一名默默无闻的小兵做起,但他善追纵、能辨风向,耳力较一般人强,而且机敏,懂得隐藏自己,没多久就升了斥候,为先锋军开路。
“你还真听得到?”她刻意放轻了声音,他居然全听入耳里,真难想像。
“当然。”处理好羊肉后,卫海天舀了一勺水净手,瞧水缸里的水快见底了,又从后院的井中打水,来回数趟才把水缸装满,然后又自动自发的劈柴,把一堆柴火劈完。
他做的根本是入赘女婿该干的活,但大伙儿都干瞪眼,绝口不提,冷眼旁观他颀长的身躯在宅子里走来走去,直到找不到能做的事为止。
“月牙儿,我饿了。”
听到他堂而皇之的喊饿,苏明月水眸微。“你是在讨饭吃?”
“我送了半扇肉来,好歹请我吃一顿,意思意思。”没想蹭饭的卫海天一看到苏家人防贼的神态,忽然有种想看他们脸色大变的想法,脑子没多想就坐定了,等着吃饭。
他的神情举止太自然了,仿佛就是自家人,反应不过来的苏家人为之一怔,都为他的厚脸皮而愕然。
“你……”
“好,吃完就走人,不许再逗留。”苏明月按下父亲的手,又用眼神看向满脸怒色的弟弟,让他稍安勿躁。
“我听月牙儿的。”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
看着苏家父子的表情,看似莽汉的卫海天有一丝头皮发麻,他是想与他们交好而非交恶,可是那凶狠的双眼像要活吞他,不用抽筋剥皮了,一人一口也能咬得他尸骨无存。
啧!多大的仇恨呀!他都觉得肉疼了。
“坐好,少开口,别再激怒苏家的人。”她必须承认,他们家的人脾气都不太好,且易怒。
“我没激怒……”这个黑锅他不背。
“闭嘴!”苏明月一喝。
真凶悍,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她有这一面?“都听月牙儿的,我不说话。”一言九鼎。
说不说话就不说话,闭口不言,卫海天就像惧妻的男人,目不斜视、背直身正,不管一旁的杂音一再奚落嘲笑,他仍如不动明王。
“吃吧,都是些家常便饭。”
辣子炒羊肉、香煎羊肋骨、油淋羊肉泼面、小白菜炒羊肉片,一大锅清炖羊肉汤,全是羊肉,无一例外。
尽管如此,灶房里的羊肉也不见少了多少,可见这头羊的肉有多多,苏家三口人吃到猴年马月也吃不完。
望着一大碗米饭上面插了两根筷子递了上来,这……这是断头饭吧?筷子代替香插在饭上,嘴角一抽的卫海天当作不知情,双箸一抽大口扒饭配肉。“好吃!”
“好吃多吃点,你送的羊肉。”她直接将整块羊肋排盖在他饭上,意思是多吃饭,少开口,省得惹人嫌。
“月牙儿心疼我……”塞了满口饭和肉,他仍一脸陶醉口齿清晰的表白。
“叫苏大娘子。”
“苏大娘子。”
“喊我姊苏大娘子。”
三人三张嘴,有志一同。
可惜某人是个皮厚的,听若未闻,依旧我行我素,左一句月牙儿、右一句月牙儿,搞得苏家人很火大。
饭饱肉足了,打了个饱嗝,终于能送客了,但是……
“你说什么!”
对着三张有点黑的脸,卫海天突然有种自己罪大恶极的感觉,僵着脸不好笑得太得意。
“苏伯父忘了吗?那房子还是向你借银子买的,我们花了三年才还清欠款,你说方便月牙儿日后回娘……呃,回家!”一度他想卖了,但又鬼使神差的留下。
苏东承他是忘了,可是……“为什么你要住这?”
“打了一天的猎我也累了,赶回山沟村都晚了,因此我每一次入镇都会小歇一两日,再用卖猎物所得的银子买些米粮回去。”
他好一阵子没来了,故而不知苏家回来一事。
“你、你……”混帐东西!
“多谢招待,留步不用送,就在隔壁而已。”他不好笑得太张扬,嘴角微微上扬。
“谁要送你了,滚,给我滚——”苏东承气吼。
卫海天笑着一挥手,走进一墙之隔的宅子,耳边仍能听见苏家传来的咒骂声,以及砸锅摔碗的铿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