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黧哥哥……小黧哥哥……”她跪坐下来,将狐首抱到大腿上,再摸狐的鼻端和肚腹,隐隐约约感到一抹生机,却不十分确定。
她揽着狐首,上身微微地前后晃动,抿着唇望向跟在身侧的白凛。
她不知道为何要看他,这是个自然而然的举动,她亦不晓得自己此时凝望他的眼神,是带着如何的希冀与莫名的依赖……像似他很强、很行,他道行高深、绝顶聪明,能为她解答。
他当然很强、很行,不需谁来夸捧,但小姑娘两道明月般干净的坦率眸光还是熨得他心里挺舒坦,他轻哼了声,口气隐隐有些不耐烦似——
“这只黧狐死不了,只是被打回原形罢了,再想修炼成人得看有无慧根跟机缘,不过依我看,难了。”裸足落地无声,厚雪上不见脚印,他绕着她和地狐踱了一小圈,最后席地而坐。
他头略偏,细长眼底寂寂生辉,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
“它想吞了你,你倒心善,还怕它活不了。”
秋笃静年岁虽小,也不是听不出他话中嘲弄。
她面颊红红,神态却显幽静,是知晓怀中的黧狐能活下来了,她高悬的心终能归位……能活,那就好,那样很好……
“小黧哥哥……它很努力了。我知道的。”缓缓抚着狐首与狐背,顺着那黑中带黄的毛,她静静说:“我们是朋友,小黧哥哥说,它要跟我做朋友,它是我在峰下城这儿头一个交上的朋友……虽然不是天天见面、时时玩在一块儿,但每隔一小段时候它就会出现,它会跟我说许多有趣的事,带我进山林里玩,我知道它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
很努力什么?白凛想了想,俊眉微地一挑。
“你来峰下城多久了?”他状若随意地问。
她低声嚅着。“十岁那年,爹带我来的……我今年十二了。”
白凛闻言嘿笑了声。“看来是我小瞧这位“黧兄”,它与你相识两年,竟忍到今日才出手,确实是很努力、很努力了。”
努力什么?自然是个“忍”字。
他说话就是这般尖酸刻薄,这么气人,可眼前的小姑娘脾性着实太好,小小年纪修为甚高,竟也不怒不躁,全由着他说,至多……就是粉靥更红了些,张了张唇有些欲辩又止的。
他讪笑的语气忽而淡淡默了,好半晌才又拾语,口气竟一转沉稳——
“你究竟知不知晓自己在幻化成精的妖物眼中,是如何的香气四溢、美味诱人?”看她搂着那头黧色野狐怔怔然的无辜样儿,他仰首一笑,越发显得鼻高唇薄,更现凉薄狠劲——
“如你这样的“大补极品”绝世难求,惯于食人肉身、吸取灵气来冲关修炼的精怪竟能忍过两个年头,看来你的小黧哥哥对你这个小友确实依恋,多少是有些真心实意,可惜情不敌魔心,始终是要败下阵。”
她犹是一脸欲言又止,而眸心湛湛,如拢着水气。
没有让眼中的氤氲泛滥开来,她仅用力吸吸鼻子,尽量稳声问道——
“你也是需要汲取天地灵气用以冲关的……的修炼者,”生生咽下“精怪”二字。“你为什么没想吃我?”
他的气场强大惊人,对她却不具威胁,她感觉得到。
他看她的眼光与小黧哥哥更是全然不同,小黧哥哥眼中的挣扎,她看得一清二楚,恶意与善意交叠相煎,矛盾之间的拉扯最终会逼疯心智,她没有怪小黧哥哥,只是有些说不出的轻郁。
至于这个叫白凛的修炼者,就是很……从容神秘。
说她是绝世难求的“大补极品”,却没要食她的企图,他看她的眼神清清朗,甚至有些疏淡,若说有些什么,也仅是带了点儿好奇。
白凛屈高一脚,手肘撑在膝处,以掌支颐,漫不经心般瞄她。
“吃你?哼哼,弄得血肉模糊、肚破肠流吗?那么失格失调的事怎符合我的行事作风?我若要吃,定是让你将自个儿打理得干干净净,然后心甘情愿求我吃你,那才高段。”
秋笃静没遇过这么狂妄自大的……好吧,暂且称他是“人”。
但他的话虽狂傲,神态却淡淡然,那样子一看就让人觉得他不是说大话。
“我不会那样做,不可能要你吃我……”她勇敢抬头。
白凛眉角微挑,不语。
突然沉默的他似乎陷入深思,秋笃静心一凛,只觉那一头白泉雪丝衬得他的黑眉墨睫格外分明,黑蓝眼瞳晶亮迫人。
思忖之后得出结果,他懒洋洋启口——
“你说有没有可能,你是我该渡的劫?也许过了你这关,修仙的路差不多到尽头,就等最后的升天?”嘴角慵懒扯笑,轻眨长眼。“不过我对升天后要去的地方是没多大兴趣的,但必须是我不想去、不愿去,而非我没能耐、没本事去。”
“……该渡的劫?”秋笃静呐呐低语。“从“筑基”入修行道,到最后的“渡劫”,渡了劫,便是“大乘升天”……”秀眸忽而一扬,望住他。“为什么我可能是你的“渡劫”?”她哪能摆出什么“劫”让他渡?太高估她了啊!
雪发衬出的面庞无端清美,他又歪着脸打量她片刻才低低笑出——
“这条道走这么久,都走了十个百年,到今日才遇见你这样的绝世极品。香啊!透骨穿肤逸出来的美味香气,你道我不喜吗?老实告诉你,我可垂涎得很,但食生灵助修炼,这有违我的行事风格,须知成仙抑或入魔,全凭己心,我也很好奇自己将来会是大仙还是大魔啊。”白皙长指挠挠雪颚——
“食你?不食?这在意志和欲念之间。所以你说,你可不可能就是我等了许久的那个“渡劫”?”
问这话时,他仍一脸、一身的清淡,彷佛仅是闲来笑问。
最多就是嘲弄了,夹带两、三声嗤笑,除此之外,秋笃静自始至终都感领不到从他身上透出的戾气和恶意。
只是他口中的“十个百年”,那真真令她背脊颤抖,脑门发麻……但想了想,也是,他提到“渡劫”这一关,而修仙者要扎扎实实修到“渡劫”,是得经历千年的淬链。
“不过,食不食你、渡不渡劫,或是意志跟欲念什么的,都可暂且搁下。”白凛深思般挠完下巴,改成两指轻挲,而目中神俊。“呵,我现下感兴趣的是,你小小年纪对修仙一途知道的却似不少,“筑基”、“大乘升天”这样的话从你口中说出,半点不觉突兀,再加上你这“大补仙丹”的体质,怎么推敲都觉得来头不纯,即便是人,也不是个纯然的普通百姓。”顿了顿,精光刷过瞳底迅速隐下,他慢吞吞吐语——
“你爹和你娘,至少有一个是修仙者吧?而且道行还不俗,依我瞧,应已修到半仙体。唔……是你爹吗?莫不是他把你娘亲当成“渡劫”,劫一过,他便撤身回归,弃你于世间,所以你才会轻易听信妖言,以为凛然峰上真有你爹的踪迹,巴巴地随人家上峰顶,还险些被灭……我说的对不?”
秋笃静讶然眨眨眼,抿唇不答即表示他所说皆中,只除一点她不同意——
“……爹才没有遗弃我,我家竹姨说,爹是太爱我娘……那年我阿娘不在了,我爹跟着失魂落魄,后来才把我带来峰下城,托给娘亲的族人和亲人们看顾。我爹是太伤心了,才不是弃我不顾。”
女娃嗓声细软,说话气势也不足,但徐稳的语调透出坚定意志。
唔,没想到颇能说服他。
“好吧,你爹不是弃你,而是一时冲关不成,渡劫失败,被反噬的力道打到几乎魂飞魄散。”他缓缓挺直上身,睥睨般微扬美颚。“如此看来,你爹道行虽有,心却不够强。可惜。”最后结语说得十分倨傲,大有“若是我绝不可能出错,绝对强到顶破天”的意味。
那可惜之语落进秋笃静耳中,却自有一番理解——
心不够强,是因为承载太多的情。
她不觉白凛太直白的评语有何不妥,亦不觉自个儿被冒犯,只是难掩落寞。爹的心,情太多,对娘用情太深,自然难过情关。
突然——
被她搂在怀里的野狐动了起来,四肢挥颤,鼻头皱起,喉音断断续续从牙关磨出,似在将醒难醒间,十二万分难受。
“嘘……没事的,没事的……”心猛地吊高。
看她手劲更温柔地抚摸,眉眸轻敛的样子彷佛虔诚祝祷,白凛嗤了声——
“你抚得再轻、再柔,也难抚去它被打回原形所受的疼痛。待它痛醒,必定一阵疯咬,劝你最好离它远些。”
“可是它……它在痛。”她没松手。
不仅没放开,反将呻吟声越发粗嗄的小兽搂得更紧。“不痛了,很快就不痛,小黧哥哥,不痛了,没事的……”
她倏地抬睫望来,白凛气息微窒。
又是充满希冀和莫名依赖的眸光,蛮不讲理就想往他这儿寻求解决之道。
没错,他是很强、很行,道行高深又绝顶聪明,解决事情就跟切豆腐一样,但有她这样拜托人的吗?眼神那么无辜是哪一招?
脑中突然跃出她方才急着藏住手背上入符的那一幕。
她不熟悉入符的力量,担心误伤他,自个儿气海都左突右冲,站不稳直打跌了,还紧紧张张嚷着要他别过去,替他危险!
他,在千年中分裂出九条尾巴,每条尾巴还随着道行加深而持续变长、变丰亮的堂堂九尾雪天狐,里看、外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轮不到谁来替他危险,她一个小姑娘倒为他紧张兮兮。
一开始的感觉——荒谬!
再见她抚慰那只黧黑地狐的模样,他的荒谬中更透好奇。
然而此刻的她,怎么也不肯放开恶狐,他这荒谬、好奇的心绪又添上了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他一时间弄不明白,就……整个胸中堵堵的,有点闷,恍若一股气无端端翻滚着,意欲不明。
柳般的墨眉陡蹙,他不痛快了,但露出袖底的一小截指却淡淡一挥。
秋笃静忽然低喊了声,发现怀里的地狐在白凛那漫不经心的挥动下,毛茸茸的肉躯竟飘浮起来,即便她费劲地圈抱,却也根本搂不住。
之所以放手,是因为地狐像又睡沉,喉中痛苦的嗄吼停止了,四肢、肚腹和狐首也不再不安地抽动或扭摆,它睡着了,被不可抵拒的术法送入深眠之境。
这样很好,也许眼下这么做,最好。
就让真身该受的疼痛在沉睡中慢慢卸除消尽,小黧哥哥少受苦,她心里的怅惘会轻上许多。
“多谢……”眸光从浮在半空的地狐转向面前男子,她泛红的眼眶明显忍泪,沉静的笑不掩真心。“真的、真的……多谢你。”
白凛冷淡哼声,仍一脸不豫。
广袖再挥,将飘浮的狐身挥到身后,来个眼不见为净。
“你这脾性怕是像到你阿爹。”心太软,情泛滥,大大不妙。
他没讲明,但秋笃静听得懂他言下之意,徐徐掀睫便是一笑,白里透霞的颊柔软腼觍.
“其实你也是很心软、很心软。”
“……嗯?”白凛一副“你疯了吧”的惊绝表情。
很不好意思般揉揉发烫的耳,她似有若无避开他的注视,慢吞吞道——
“族里几位太婆们曾说,西南大地凛然峰的地灵大神根本睡死了,她们许久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地灵大神对话,试过两、三百年,从太婆的太婆那时便一直尝试,地灵大神约莫被吵醒,仅在百年前给了一次回应,说西南大地暂托看管,那守护者的灵修地就在凛然峰上……”话音轻静,她迎向他的眼,梨涡笑现。
“我想,应该就是你吧。”
白凛面如沉水,几缕既软且直的雪发却诡谲地轻浮荡曳。
秋笃静笑笑又说:“我感觉得出,地灵与你的气相合,凛然峰的地根灵脉与你的修行正好相辅相成。人往土里翻食,土地农作久了,就需要休养生息,地根灵脉也是一样,以无形的气经年累月滋养大地,久了也需要好好睡上一觉的,睡在大地万物反刍回来的灵气里,所以地灵大神也在休养生息啊……太婆们说地灵大神睡死,我想那是因为有你,代为撑持四面八方的态势,管着这片地方,所以地灵才能安心歇下。”
跟着她就遭到厉瞪了。
她心跳略促,挠挠脸,仍勾着嘴角。
“白凛的真身元神也是狐吧?”坦坦然任他瞪,因她正用欣赏的眸光端详他的眼。“你的眼形真好看,细细长长,眼尾还有些像狐狸眼睛那样往上挑,好有风情,我家竹姨说,狐族里最多的就是美人,你美成这般,若非狐族,我可猜不出你元神为何了。”
那双细长漂亮又飞挑的眼睛持续瞪她。
他的沉默和冷峻令她感到些许不安,觉得自己也许冒犯到他了。
垂下小脸,她揉揉还有些水气的眼睛又揉揉鼻子。
暗自作个深呼吸,她小小懊恼又真挚道——
“……对不住,我说这些只是觉得……你必然是心地很好、很良善的。既然能受地灵大神托付,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断音断得无比俐落!
她在瞬间掩睫、合唇,气息立时均匀徐长。
中招!
欸,中了九尾雪天狐的暗招,也实在没法子,她小脸一歪,乖乖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