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庆功宴里出席的轩辕克、轩辕竟分列其中,一个神色淡定、气度温和;一个英气勃发、有着王者威势。
另外两名是轩辕竟的谋士,一为邱燮文,三十岁左右,面容俊朗,双目清冽,一派的温文儒雅;另一名唤尉迟光,他有双倔强的双眼,像结了冰的水面,令人无法知道冰面不是暗流湍急。
或是平静如镜。
“改农为桑本是个利民方略,却让这一票人搞得乌烟瘴气,着实可恨!”邱燮文恨恨道。
这个策略是轩辕克为皇帝献上的,本意由朝廷调粮至秦淮借予百姓,让百姓无后顾之忧,安心将农田改为桑田,这样,每年生产的桑叶便可养出蚕茧千万,再交由织造厂生产丝绸数十万,高价卖到海外。
若政策顺利推行下去的话,一方面能弥补国库亏空,另一方面百姓可以增加五至六倍的营收,这本是双赢的方略,没想到上瞒下贪,竟搞出民乱。
“三十船的粮米硬被沈家如下,一贪便是八十万两,还向上报了个盗寇劫粮,百姓等不到借粮自然不肯改植桑苗,官员居然下令,趁春季潮讯炸毁堰门,淹了几十县百姓。”
轩辕克叹气。再好的政策交给这群短利小人去办,也会办出大口子!
“州府无粮,百姓为了填饱肚子,将土地贱卖给富商,这一个官商勾结,又不知制造出多少个百万大富官。”尉迟光面容闪过愤慨。
“百姓卖地换那点粮米能撑多少日子?再加上大水淹过,疫病四起,还能不激起民变?更可恨的是,沈狗竟要我领兵镇压。大哥,我们士兵的军刀是用来对付敌人的,不是用来对付百姓!” 轩辕克不禁痛恨起恶人当道。
这才是秦淮水灾的真正原因。一时间,四人无语。
轩辕竟走到窗边,望见屋外那几株新栽的兰花,开满一串串白色花朵,风吹,雪白的花办迎风舞动,那样纯洁干净的白,让他想起那位像幽兰般的公主,想起她对眼前情势的料估。
眼前朝廷有两大支柱,一定宰相沈知清,一是将军轩辕克,宰相党羽众多,学生满天下,而将军得民心,有志之士以他马首是瞻。试想,倘若时局有变,会成什么样子……多聪慧的女子,未显、未露的事,都能让她摸出门路,他的野心,连沈家老狗都尚未看清,她竟能猜出几分端倪。
没错,他就是昨夜轩辕昨夜将军贴身侍卫的男子,他叫轩辕竟,是轩辕克的兄长。
事实上,他与轩辕克并无血亲关系,他是蔺辅国的甲子,蔺子竟。
十五年前,沈知清与蔺辅国是朝廷政敌,两人同朝为官,政见经常相左,蔺辅国为人正直刚毅,看不起八面玲珑,多方敛财的沈知清,在他眼底,沈知清不过是皇帝身边的弄臣。
没想到沈知清官位一天比一天高,待他掌握了权势,第一个要对付的人,自然是与他过不去的政敌。
蔺辅国倒了,满门抄斩,罪是通敌叛国。
很可笑的罪名,全朝文武百官都可能为财、为权叛国,独独蔺畏国不可能,他轻名利、重道德,深知他为人的都明白,这根本是诬告。
十五年前,轩辕克的父亲并无官衔,他只是一名殷商,却冒死救下蔺子竟,将他带回家里,改名轩辕竟。轩辕老爷与夫人商量后,对外称轩辕竟是轩辕老爷兄长的遗腹子,母亲病死后,投靠叔父。
就这样,他与轩辕克、轩辕钰互称兄弟姐妹,一起长大。
轩辕克擅长文,轩辕竟擅长武,轩辕克考上状元受皇帝重用,他在朝廷里参与朝政,与沈宰相虚与委蛇,只要与宫里有关的事,都由他出头。
几年前,东北有战事,皇帝问了满朝文武,竟无人敢领兵出征,在轩辕竟的授意下,轩辕克毛遂自荐,没想到这一战,战出名声,一个文状元居然成为大将军。
而轩辕一介布衣,不争取功名,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与父亲蔺辅国容貌有九成相似,为了不打草惊蛇,让沈知清有所警觉,他屈居幕后。
在外,轩辕竟领兵打仗,发号施令时,总戴着面具,他宣称,轩辕将军面相儒雅,无法震慑敌人,所以戴着狰狞面具,用以威吓群敌,除非像尉迟光、邱燮文这些近身谋士,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他擅长兵法,打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若真要称一声轩辕将军,指的该是轩辕竟而非轩辕克。
从怀里掏出一纸药笺,他递给精通医理的邱燮文过目。
“邱先生,你瞧瞧,这药方对秦淮疫病可有效用?”
邱燮文接过药笺细读,“治热少寒多、自汗肢冷者:前湖、紫胡各八分、桂心、桔梗、半夏各六分、黄耆、干葛、甘草各四分、姜、枣。治劳疟表虚里损,真元未复;川芎、当归、鳖甲、茯苓、青皮、陈皮……”
越读,他脸上的笑容越加扩大。
他摇头晃脑地,将药方细读三次,忍不住抚掌自语,“高明、高明……将军,这么高明的药方从何得来?”
高明?她不是说自己略通医理?原来,她的略通医理等同于高明!轩辕竟但笑不语。
“这药方若早点出现,灾民就不会死伤惨重了。”后燮文像得到珍宝似地,一遍遍阅读药方子。
“邱先生的意思是这方子可用?” 轩辕竟问。
“何只可用,是好用得很,他日倘若有机会,烦请将军替在下引荐这开药方之人。”
他没回答邱燮文,转身对轩辕克说:“克弟,你得走秦淮一趟。”
“大哥要我去平民变?”他皱眉问道。
“不,我要你去杀贪官、杀道台、杀知县……把所有的一丘之貉通通斩杀于尚方宝剑之下。”他从墙上取下皇帝御赐的宝剑。
“大哥要与沈知清下面为敌?” 轩辕克问。
“不会下面为敌的。” 轩辕竟笑得笃定自信。
“怎么可能?除巡抚之外,秦淮地区几乎都是沈知清的人,我们这么一搞,还能不树敌?”
“记住,那些人巡抚要砍、要杀的,与轩辕将军无关,至于巡抚大人,他是丽妃推荐的,与你更是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都是直接受命于丽妃。”
他看出沈知清和丽妃之间出现猜忌,虽是父女,彼此之间已有了防备,所以他让克弟向丽妃推荐崔巡抚,并在每个适当的时机里见缝插针。
“记住,行前透过丽妃向皇上讨一道圣旨,让崔巡抚总理秦淮事务、大小官吏听他命令行事。这次,你带上邱先生和魏将军、李统领,一面医治瘟疫,一面从那些官吏里面找出几个清廉可用的,把改农为桑的政策给落实起来。”
轩辕克点头。“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但无粮、无银,这政策实在难以推行。”
“不是还有三十船粮米吗?” 轩辕竟冷笑道,眼光转到尉迟光身上,他略一颔首,两人心意已通。
“你要去抢劫沈知清?不会吧,这下子不翻脸都难。”
“别傻了,那时你带着圣旨出皇差,人在秦淮一带,怎么可能推动沈知清!抢粮米之人是贼寇,不是官兵,何况他不是向皇帝呈报,说三十船粮米早被盗匪洗劫一空?”
这暗亏,沈知清不吞也得吞下,他总不至于大张旗鼓,寻回早就被吞没的八十万两白银吧。这叫黑吃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知道了,我会照大哥的意思办。” 轩辕克微微一笑。“对了,皇上不只要我领兵平民乱,也要我迎娶静璃公主,不知这旨意, 遵是不遵?”
话说到这里,凝重气氛转为轻松。这非国家大事,所有人都看得不重。
“我不信皇上赐婚,丽妃没意思,她不是被克将军迷昏头了?”邱燮文同他开玩笑。
“没错,她连‘一旦我皇儿登基为帝,必以身相许’这话儿都说上了,怎么会不被我迷昏头!” 轩辕克打开摺扇,轻摇,一派的风流斯文。
“既然如此,她怎么会摆一个情到你身边,这不是自找麻烦?”邱燮文问。
“丽妮说,反正皇帝早晚要为我赐婚,而这一位静璃公主是个人见人厌的丑姑娘,把她嫁给我,她比较不担心。她还说,为了补偿,一定会为公主准备丰厚嫁妆。”
“看来这是笔稳赚不赔的生意,一定得接。”邱燮文道。
“可圣旨里的赐婚对象是‘轩辕将军’,不知道公主娶进门来,是归大哥还是小弟?”向大哥拱了拱手。
“自然是归二哥。”
门被推开,一个娇俏姑娘走进来,她是轩辕钰,弯月眉,杏核眼,鹅蛋脸,笑盈盈的脸上挂上两个深深的酒窝。
“为什么归我?” 轩辕克明知故问。
“因为大哥归钰儿的呀!”她跳着跑到轩辕竟身前,勾住他粗粗的手臂,把脸贴在他臂膀上。
“知道、知道,谁不晓得,大哥被一块桂花糕给订走了终身?”
他溺爱地看着妹妹,笑了。她呀,是他们全家人的宝!
“一块桂花糕订走终身,些许怎讲?”不明就里的邱燮文提问。
“当时大哥初到我家,赶了几个日夜的长路,饿得慌,一进门,钰儿正好捧着刚出炉的桂花糕,爹爹顺手把糕饼递给大哥。”
“钰儿不依,扯住大哥的袖子不让他吃,可大哥哪顾得上,一口就将糕饼塞进嘴里,钰儿脾气来了,哭闹着说:‘你吃我的桂花糕,以后就要当我的夫君。’大哥约莫是饿得神智不清了,居然当下应允,从此以后就赖不掉啦!这个小丫头,可认定了大哥。”
“有这么好吃的桂花糕?钰姑娘,你教教邱大哥怎么做,让邱大哥也去拐个邱大嫂回来。”
“邱大哥坏,老爱欺负钰儿。” 轩辕钰斜眼望向尉迟光,笑得满脸甜。“还是尉迟哥哥好,从不取笑钰儿。”
他回看她,冷冷的眼眸添了暖意,硬硬的嘴角弯出弧度。
“谁敢取笑你?告诉大哥,大哥替你出气。”严肃的轩辕竟也笑开。
如果他和尉迟光是寒冰,那么钰儿就是融冰的大太阳,在她身边,所有人都会觉得愉快幸福。
看着她的甜美,轩辕竟想起那个聪明公主。女娲这人,造出天差地别的姑娘,钰儿天真烂漫,而她……聪慧得让人心疼。
她那样洞察世情、那样悲天悯人、幽居深宫、足不出门,却知晓天下事,为天下人哀悉,这种女人难得。
“听到喽,大哥要替我出头呢。二哥,你就认命吧,那个丑公主你得自个儿收下了。” 轩辕钰笑盈盈的说。
“那我以后岂不是没有好日子可过?”他的苦脸,惹笑了小妹。
“怕什么?大哥给我撑腰,我给二哥撑腰,那个公主嫂嫂要是敢摆架子,我就给她三餐定时加料,整得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若是公主嫂嫂不自恃身份、乖乖过日子、少惹事,我呢,就勉勉强强给她个安居乐业。”她清脆的声音像串串铃声,好不悦耳。
“向来,最会惹事的人是钰儿姑娘吧。”邱燮文笑道。
“左一句公主嫂嫂、右一句公主嫂嫂,你二哥我可还没决定要不要奉旨。” 轩辕克温温润润地笑着。
“二哥可以不奉旨吗?圣旨不是比天还要大?”她纳闷地看着轩辕竟问。
“钰儿说得对,圣旨比天还要大,这个亲,你二哥非结不可。”
他拍拍她的头发回笑道。
“太不公平了吧!我这等相貌居然要我去娶个无盐女,怎么都说不过去!” 轩辕克扇子咱地一收,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别怕,公主为大,我们把她娶回来摆着供着,早晚三炷清香让她闻闻就好,到时,大哥再为二哥特色一个美女嫦娥小妾,公主总不能到皇帝面前告御状,说将军大人碰都不碰她吧?”
“你这丫头,满脑子古怪。”他用扇柄点点她的额头。
“皇帝是不是让礼部尚书、丽妮的哥哥沈傅超来操办大婚典礼?” 轩辕竟问。
“没错。”这下子,沈家不知道又要从中捞到多少好处了?国库通沈家库房,这是当今朝廷最大的问题!
“待秦淮改农植桑的政策顺利推行之后,这个婚礼至少要拖到立秋才能进行吧。” 轩辕竟沉吟。
“差不多。”轩辕克同意。
“很好,到时兵强马肥,咱们轩辕军也该找点事活动活动筋骨了。” 轩辕竟微点头。
“将军是什么意思?”尉迟光问。
“抢亲!”他话锋一出,惊住在场的人。
“为什么要抢?反正公主早晚都要嫁到我们家里, 抢她,岂不是多此一举?”
轩辕钰不明白,满脸纳闷地看住大哥。
“大哥是让未秧村里的驻军去抢?” 轩辕克念头一转,问。
“没错。”他赞许地看向二弟。
“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一,我们需要那笔嫁妆,充当军饷;第二,这件事可以让沈家父子面上无光,若能让皇帝因此降罪沈家,更是额外收获;第三,被抢的公主失了清白,皇帝还能把她嫁进将军府吗?如果皇帝执意让她嫁进门,那就不是恩赐而是侮辱了!”
轩辕竟看着二弟一口气说完。
“将军好计谋,这下子既不委屈克将军,又可以让沈家难看,再加上凭空而来的军饷,真是一石三鸟。”邱燮文一击掌,乐道。
“太好了!大哥救我一回,下次,我定还报大哥。”
见大家那么高兴、轩辕竟有话压在心底,没说出口。计划是他提的,他道理推翻,只是委屈了待嫁公主。
的确,抢亲是一石三鸟之计,既饱了囊袋又实了军饷,只不过对静璃公主而言是祸不是福。被抢之后,她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再回后宫?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失去清白的公主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可想而知。
不回后宫?一个被豢养了十几年的娇贵笼鸟,一旦放到这个花花世界,能活得下去?
轩辕竟明白,这心思是归人之仁,成大事者,得懂得权衡利弊,分得清孰轻孰重,得把百姓国家摆在前头,至于其他……都是次要。
他薄唇微抿,不苟言笑,静静起身离开书房,走进园子。
站在梨树下,他沉默不语,想起柜子上的木盒。
木盒是小宫女交给他的,除了药单,里面还有一些珠翠宝玉和几十两银子。
临行前,小宫女不放心地细细叮嘱,说那是她家公主所有的家当,连德妃娘娘留给公主的也都在里面,盼他善加使用,好好帮助灾民。
不像其他女人只关心闺阁里的小事情,她有远见,有看法,她一心系着百姓,如果皇帝也像她那样,哪怕国家不兴!
浓浓的眉头锁紧,想起她对小宫女说的话。当所有人都巴着能嫁给轩辕将军时,她一语道破轩辕将军不能嫁,这么聪颖的女子偏出生在宫廷,若是太平盛世也就罢了,又遭逢乱世。
会是她吗?她是赐婚公主?
轩辕竟失笑。如果她丑,那么那群笑得花枝乱颤,打扮得像招摇孔雀的公主,一个个不都是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