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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到 第4章(1)

  一直都觉得,倘若真有一天,她站上了那座名曰“圜丘”的圜形祭坛,十之八九会被上天用雷给劈死。

  虽然身为太子,但她一直没有做好登基的准备。事实上,她根本没在准备。

  尽管父皇在明知道她是女儿的情况下,仍然对她做储君,可麒麟一直都相信,只要有一天,母后,或者是父皇的哪个妃子生下了皇子,她就可以卸下太子的职责,专心做一名好吃懒做、整天玩耍的皇女了。

  皇朝自立国以来,延续过去祖先的传统,是男女平权的一个国家。朝中女官不在少数,在所有官员中,虽然不到一半,但也有四成之多。

  照理来讲,她是长女,在皇子未出生前,暂立为储君,是可以被接受的,过去也有类似的例子,通常等长子出世后,就会改立嫡长子为太子。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代东宫而已。但父皇英年早逝,没来得及留下其他的子嗣。父皇驾崩,麒麟来不及哀恸,就已经被迫接下一个国家的重担。

  皇朝历代以来尚无女主,她将是第一位女帝。而这,还是逼不得已的。

  她不认为自己是真正领有天命的天子。

  然而,在少傅与众臣的催促下,她不得不站上郊庙前那祭祀上天的圜形祭坛。

  雨下得很大,还有雷电轰隆作响。好个适合登基的“吉日”呀!

  据说娄少傅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不知他可有算到这“吉日”会雷雨交作?

  全身被雨水淋湿,象征天地的正色冕服贴在身上,腰间系着少傅所赠的剑,六岁的麒麟分不清是因为冷还是恐惧,她双脚剧烈地颤抖。

  一道雷电打在她脚边的石板上,激出短暂的火花,惊得她差点跳起。

  没有那么做的原因,是因为有人比她动作得更快。

  “这小娃娃怎么能当一国之君!老夫比她更有资格统治皇朝的百姓。”

  那便是麒麟一直在等待的。她知道会有人不认同她,想要取而代之,然后她便可以顺势交出权力,把国君的位置让出来。

  跳出来的人是她的表舅父东骧侯,他身上也流有皇朝开国帝后的同脉血统,是除了她以外,血缘最接近皇室的人之一。

  过去东骧侯与她母系亲族向来交好,母后更视东骧侯为国舅,关系一向深厚。

  然而当麒麟视线梭巡着现场,终于对上母后的眼神时,她有点心凉地看着母后无能为力的表情。是了,母后也抵挡不住庞大的母系亲属那边的压力吧。

  麒麟站在祭坛上,迟疑着是否该趁这机会把权力交出去,好让大家都别为难。

  滂沱雨势中,一道清冷的声音打进麒麟慌乱的心底——

  “侯爷若对君王不满,也要先得到上天允许;但侯爷果真能获得天命吗?”

  循着那声音,麒麟找到站在圜丘正下方的少傅,仿佛能看见娄欢面具下的黑眸。她歉然想着:抱歉,少傅,我不可能是真正领受天命的天子。这场闹剧终于可以结束了。

  但娄欢与少师少保一同站在群臣之前,维护着她继承正统的权力。

  麒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后来“那样子”的。

  总之,她跟东骧侯一同站上了圜丘,仪式所需,一同高高横举起手中佩剑,在大史与巫祝的祈祷下,领受上天的旨意。

  此时正好一道雷电劈下,竟然劈中了东骧侯。

  站在一旁的麒麟吓得整个惊呆住。

  原本在私底下拥护东骧侯的诸侯们也错愕不已,待他们反应过来时,已有数人沉不住气,持剑跃上祭坛,对年幼的国君拔出了剑。

  但这一切的发展都掌握在某人手中,不必等待娄欢示意,夏官长已亲率甲士将意图叛乱的诸侯与臣子一网打尽,保护了君王。

  从头到尾,麒麟只能在接连不断的惊讶中,看着众臣高呼万岁,她成了皇朝的首位女帝。

  呆傻地瞪着手中宝剑,麒麟深深怀疑那道雷电为什么不是劈在她身上?她明明,也举起了剑……

  ☆☆☆

  时序进入暮春,皇城的地牢里正因为关了几名“贵人”而喧腾不已——

  “保保,我带了你爱吃的点心来——”麒麟话未说完,就被人冷言打断。

  “请陛下将馈赠收回。”此人正是坚持要自我降罪的娄欢。

  麒麟刻意不看娄欢。她提着一篮热腾腾的食物站在牢房外,典狱官站在她身边,正要为她开门。“保保一定吃不惯牢里的粗食吧,瞧,我带了你爱吃的东西来……太师跟太傅也有。”

  “典狱官不许开门。”娄欢阻止。

  “快开,朕要探视太保。”麒麟喝令。

  “这……”对这三名“不请自来”的罪犯,再加上三番两次频来探视囚犯的帝王,典狱官着实头痛不已。

  “请陛下自重。”娄欢再度沉声道:“您带餐食来地牢探视罪犯,只会坏了国家的律法,对太保没有实质的帮助。臣听说这几天陛下几乎不参与朝议,俨然弃朝廷于不顾,请陛下自重。”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失望。

  麒麟闻言,不禁气闷地道:“太傅!朕不过是带了点热食来……”你就可以扯这么多。不参加朝议又怎样!她本来就讨厌早起啊要。现在娄欢不在,就更有理由不参加朝议了。她承认,她是有一点想气他,谁叫他怎么都讲不听,坚持要把自己和太保、太师一起关进地牢里。

  “请陛下赶紧离开。刑期结束,臣等自然会出去。”

  “娄欢——”已经被气到不顾有旁人在场,直呼直名了。

  “陛下不离开地牢,等于加罪于臣;陛下多来探视一天,臣等就多服刑一天。”

  “娄欢你——”一定要这么固执吗?麒麟生气到讲不出话来。

  地牢潮湿肮脏,又不通风,虽然守狱官已经将三公们安置在最上等的囚室里。鉴于太保是女性,因此将三公分别囚在三间囚室当中,也尽可能以礼相待;但除此之外,三公并不曾得到比一般罪犯更好的待遇。

  牢房里很冷,怕太保着凉,麒麟先是带了毛毯过来,却被娄欢阻止。之后麒麟又送来洁净的饮水和餐食,也被娄欢严词拒绝。

  日前,得知要入狱服刑时,太师甚至连一句抗辩的话都没说,就自己到地牢外头等着入监。从头到尾,太保与太师不曾反对过娄欢一句,就那么安然地坐在各自的囚室里,仿佛能够随遇而安,已臻于神人的境界。

  已是第三日了,麒麟与娄欢次次交手,次次落败。

  麒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狠、这么绝。原以为,只是关个几天,做做样子,娄欢自然会结束这场君臣间的意气之争。

  然而麒麟再度被打败。是了,她怎会再度犯了这天真的毛病,以为娄欢是个光说不练的家伙?他从来就不曾只做表面功夫,向来都是狠心到底的。

  她究竟还在期待什么?期待他会因为她的恳求而听她一言吗?真傻呀!娄欢之所以坚持要三公下狱,真正的目的是在惩罚她呀。

  听着太傅与麒麟的对话,太保叹了口气。“陛下,请您还是离开此地吧,现在这时候,朝臣们想必非常需要陛下。陛下应该打起精神,好好处理国政才是呀。”

  “保保,你还好吗?”麒麟只关心这一点。

  “我没事,麒麟乖,你快走吧。”

  麒麟再次气闷地离开皇城这暗不见天日的地牢,为她竟然找不出可以特赦三公的好理由——她想出的每一个理由,都不能说服娄欢。

  不,不行!她一定得想办法让保保尽快出牢才行,她的身体又不是很健朗,万一受寒生了病怎么办?可恶的娄欢!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

  娄欢确实有他的坚持。

  麒麟才离开没多久,太保已经出声。“太傅,麒麟还小,我担心你太急切了。”娄欢急着要麒麟长大,承担以她的年纪来说,显然太过沉重的重担。

  三间囚室,太保关在正中央,左手边是太师,右手边是太傅。

  为了处理政务,群臣们将较为急迫的奏章送到地牢给宰相裁示。娄欢的囚室里虽然设有烛火,但仍然十分昏暗,真不知他是怎么有办法处理那些公文的。

  听见太保的质疑,娄欢放下手边文书,沉吟道:“身为一名帝王,不管年岁大小,所要承担的责任是一样的,陛下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没有人天生就知道怎么当一名帝王呀。”太保低声道。“更何况,太傅,你可知道……麒麟她不只是一个帝王而已?”除了拥有天命之外,麒麟更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女孩呀,只要她当好一个帝王,会否太残酷?

  麒麟前不久天癸初至,上天赋予她帝王的使命,可也令她生而为一名女子。若非早与麒麟约定好,不告诉娄欢这件事,太保实在很想大声对娄欢说:麒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少女身分的麒麟,心思可比幼年时候的麒麟来得更加曲折,弄不好的话,可是会铸成大错的。

  太保没有等到娄欢即时的回应,左侧却传来太师有点突兀的询问:

  “太保,你身体不适吗?”

  太保诧异地瞅了隔壁夯墙一眼。怪了,明明隔着一面密实的墙壁,太师能穿过墙壁看到她这一边吗?

  “你不要太过忧虑。”太师说:“太傅做事情自有他的考量,你这几日只要跟平时一样,吃饱睡、睡饱吃就好,莫要病了。”

  “太师,你这是在讽刺我,还是在关心我?”好像她平日都无所事事似的。

  “都有。”太师回答。

  “……我们三个,还满久没有这样闲聊了呢。”太保有感而发。虽然此时此刻只听得到声音,看不到对方。

  娄欢的回应是轻声一笑。“两位,是娄欢太自私了,还请见谅。”

  他承认他的确有点着急。麒麟再过两年就将成年。成年的帝王,特别是一个女帝,倘若不能独当一面,那么她势必会为这个国家所离弃。那是他不想见到的事。

  只是截至目前为止,麒麟的表现,令人叹息。

  要求她短时间内有所成长,是否真的过于急切?然而时间已经不够了啊……

  ☆☆☆

  回到宫中的麒麟左思右想,想着如何营救身陷囹圄的太保。

  想了半天,就只想到——好讽刺!身为皇朝之君,她却连想要特赦某人的权力都没有。当个帝王当得这么窝囊,真闷!

  “玉印。”她扬声唤道。不管、不管了,她就不相信娄欢真敢抗旨!

  “玉印在此。”玉印一如往昔,悄然出现在帝王身侧,仍是一身圭带玉色袍,手捧国玺,身形翩然若仙,额间一抹红色朱砂衬托他精致的脸庞雍容清丽。

  “你今天藏在朕的右侧吗?”刚刚好像瞥见玉印从右后方的角度出现?

  玉印微微一笑,摇头。“玉印今天一直随侍在陛下的左手边。”

  “又猜错了。”麒麟有点纳闷地道:“可以告诉朕,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吗?玉印总是来无影去无踪呢。”

  “当然可以。不过,陛下确定想要知道?”

  “……呃,还是算了。”倘若知道了秘密,以后哪里还有猜谜的乐趣,不如继续保持神秘吧。“玉印,等我有一天老了,要退位了,在我死前,你再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好吗?”没发觉自己开始自称为“我”,又忘了君臣的分野。

  玉印微微一笑。“好的,陛下。不过那应该要等上很久很久喔。倘若到时候玉印已经不再是陛下掌玺官的话,玉印会让下一任的掌玺官把秘密告诉陛下的。”

  玉印的话,让麒麟想起,掌玺官职位是世袭的。掌玺官历代以来一律是童男子或童女子,因此多数的掌玺官会一生不婚,直到死去,才由玉氏族人中重新选出继任的新人。一位掌玺官假如活得够久长,也许会侍奉好几位短寿的帝王;倘若相反,帝王活得比较久,那么就可能会拥有两位以上的掌玺官。

  玉印年纪比她稍长,却与她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分别继承了掌玺的工作及这位国家的王位;但玉印掌玺,比她的登基稍早了一些时候,他曾经担任过先皇的掌玺官一小段时日。

  麒麟不确定自己能活多久,也许很短暂,因为她始终相信着一件事:幼王即位,是很难活得长命的。

  她已登基十年,至今在臣民眼中仍是个无能的君王,难保不会有一天又有某个强大的诸侯看她不顺眼,想废了她取而代之呢。

  尽管如此,麒麟仍然很高兴自己的掌玺官是眼前这位青年。

  “玉印,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她一直想要知道的事。

  “陛下但问无妨,玉印知无不言。”青年恭敬地回应。

  “我听说,掌玺玉氏只为拥有天命的天子掌玺,你成为掌玺官在我登基之前,那时候你年方十二,你如何能肯定我是拥有天命的帝王,为我掌玺至今?”

  玉印为她掌玺十年,知道麒麟一直怀疑自己之所以能得到上天的“承认”,是因为太傅从中使力的缘故,她不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

  然而玉印却深信不疑,是以他答复道:“陛下不必多虑,掌玺官只能为天子掌玺,这是玉氏族人的天命所在。”

  “所谓的‘天命’,看不见、听不到,只是祭祀昊天上帝时,经由巫祝口传而无人能解的语言,谁知道是真是假?”此言若是一般人说出,必定是大不敬的,但麒麟是帝王,她只是质疑自己。

  玉印笑答:“陛下不必怀疑。因为倘若陛下不是真命天子,玉印却让陛下用印,那么玉印是活不长的。但如陛下所见,玉印仍然十分安好,全托陛下齐天鸿福。”

  闻言,麒麟瞪大双眼。“开玩笑的吧?”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玉印笑而不答,表示已经说尽该说的话。

  麒麟放弃追问,取笔来,打算自己下诏,因此不口述旨意。

  动手拟诏时,她想:真讽刺,下旨给娄欢,却还要担心这道圣旨会被人丢回来,甚至纠正错字?

  史上有哪个皇帝当得像她这样,把大臣的想法这么地放在心上?

  拟完圣旨后,麒麟正要唤玉印,让她将国玺盖在金绸圣旨上。

  玉印手捧国玺,却低讶一声。

  麒麟注意到了。“怎么了吗?”

  “……”玉印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麒麟,似是有话想说;但身为掌玺官,只负责为帝王保管传世玉玺,不该左右帝王的意志,他不应该多说什么的。

  “玉印?你有话想告诉我?”

  犹豫了半晌,玉印才勉强道:“陛下要下旨给太傅?”太傅自罪入狱三十日的事,京内已无人不知。

  “正是。我非要他出来不可。”圣旨一出,若不接旨奉行,便是抗命,而触犯圣颜是可以处以极刑的。

  “……倘若太傅不接旨呢?”侍奉麒麟多年,玉印很清楚宰相与帝王之间的角力。

  “那么朕就——”就怎么样?砍了他的头?

  麒麟顿时梗住,说不出后续的话。

  是了。以娄欢的个性,他怎么可能因为怕被砍头而接下这道圣旨!他已经摆明了不接受毫无理由的特赦,倘若她硬要下旨给娄欢,岂不等于把他送上断头台?

  君无戏言啊。这句话,也是娄欢教给她的。

  她手中握有大权,掌握全国百姓千千万万人的生死,却无法随心使用。

  原来,再大的权力也是有局限的,不是一切都由她说了算……

  娄欢可是在赌她不会滥用权力?他凭什么敢下这种赌注?凭她需要他,所以不会杀了他吗?国玺一旦盖印在拟好的圣旨上,可是连她都收不回来的。她真能毫不犹豫地砍了娄欢的头吗?

  推开桌案上的笔墨,将拟好的黄绸扭在手里,麒麟叹了口气。

  败给你了,太傅……

  明白娄欢一定不会接旨,而她也不可能真砍了他的头,下这道圣旨,只是给双方添麻烦而已。麒麟露出一抹苦笑。“把国玺收起来吧,玉印,朕不下这道旨了。”

  “玉印该死。”玉印躬身拱手,低垂着脸认罪。他刚刚干涉了帝王的心意,这是不应该的。

  麒麟明白玉印身为掌玺官的职责所在,她抱歉地道:“是朕的错。你无罪。”下次她要召玉印用玺前,得再谨慎一点才行,她可不愿意见到玉印左右为难。

  过去她虽然也下过几道任性的圣旨,但玉印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直到今天……这还是他第一次对于她的用印面有难色。

  麒麟不禁想到,倘若历代以来,必须保持沉默的掌玺官看着帝王下旨用印,而帝王却滥用权力,胡乱下旨的话……不知他们作何感想?

  “玉印,我有时会故意下一些令人无法接受的圣旨,我很想知道,看到我下那些圣旨时,你心里有什么想法?”玉印为她掌玺十年,不知可曾皱过眉头?

  “掌玺官不该评述君王的旨意。”

  麒麟只是看着玉印的眼眸道:“你们玉氏族人累世以来守护着国玺,但并非每一世都能遇到贤明的君王。史上昏君不少,滥用君权,下过无理圣旨的君王想必也不在少数……玉印,这十年来,你为我掌印,可曾感到遗憾或难过?”

  并不期待玉印会回答这个问题。玉氏族人的口风向来都很紧,但麒麟不太喜欢想到玉印可能会因为自己的旨意而感到受伤,因为确实是有那种可能性。诚如太傅所说,她并不是一位明君,还不是。

  听出麒麟话里对自我的不确定,玉印沉吟半晌才答说:“玉印很高兴能为陛下掌印。”

  闻言,麒麟眼色一亮。“真的?”

  玉印淡淡一笑。“是真的。玉印认为,陛下是一位仁慈的君王。”虽然有点调皮,但就过去麒麟所下的圣旨来讲……他眼神温煦地说:“陛下应该也很清楚,您有一颗善体人意的心,也许不是每一个决定都经过深思熟虑,但是出发点都是良善的,这一点,太傅也是知晓的,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麒麟不禁微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玉印。我知道你其实可以选择不说的。”

  “或许是因为玉印很久没有看到陛下的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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