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以前不懂事,不晓得生辰与元夕在同一天有什么不好;六岁以后被迫提前长大的缘故,这才发现生在元夕真是亏大了。
国之新岁与帝王千秋同一天的结果,是登基后的麒麟从此无法再享有专属于自己的生辰。每年这一天来临前,她都必须斋戒三日,以纯净之身,在新年贺典上,迎接新年的到来。宴会往往是通宵达旦的,麒麟必须回应自各地前来的臣子与诸侯使者的祝贺。明明是她的生辰日,她却没法子安安静静的为自己过一天。
因此,一年当中,她最讨厌这个日子。
生辰的这一天,总让她觉得自己属于许多人所有,唯独不属于她自己。
为了某些自私的理由,她可以勉强自己去学习国家的各种政务,但她依然无法克服自己对新岁贺典的厌恶。偏偏,在她即将满十八岁的这一年,皇宫里大大小小没有一个人不再谈论此事,或正为典礼在忙碌的。
旬休的这一天,麒麟原本该用来努力读书,增加自己的学识,以免被群臣考倒;但是太师让人从秘府里送来的几卷珍贵图籍却完全入不了她的眼。
觉得烦闷,她抛开皇朝秘藏的图籍,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环顾四下,趁旁人没注意,起身从一只搁在墙角的大花瓶里,摸出一本书。
预料着大家都很忙,应该不会注意到,她可以趁机把前阵子才弄到手的《分桃记》看完。然而,才拿到书册,定睛一看,麒麟讶异地低呼了声。
原来拿在手中的,并非事先藏起来的男色小说,而是一本名叫《锦绣緣》的书。
“这什么呀……”她喃喃低语,翻开这本从没看过的书,飞速浏览几页。“哦,才子佳人小说……”并不特别惊讶。
类似的事已经发生过不少次了。不确定是自什么时候开始的,麒麟在寝宫里偷偷藏起的男色言情小说经常被人“掉包”。有时是放一些诸子百家的书籍;有时则是放一些通俗小说,甚至有时还会被掉换成食单。而她一心想看的“男色”书籍,不知道都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该死,《分桃记》是今年书市里最火红的啊,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却连一章都还没读过。”麒麟心有不甘地喃喃抱怨起来。
到底是谁把她的书给掉包的?原以为已经藏得够隐秘了,却没料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藏书点竟被人一一识破。
“还好不是塞什么讲伦理道德的书给我……”麒麟无奈地接受了手中的《锦绣緣》,意兴阑珊地翻看起来。
她一边看,一边在心底抱怨:这种才子佳人小说太纯情了,里头没有她想了解的“知识”啊。多情才子与纯情小姐邂逅花园的情节一点也不怎么令人脸红心跳呢,还不如专讲男色的故事来的勇敢直接啊。
就不知,换了她书的人,看了她那些男色的艳书后,有没有产生什么副作用?
会是保保吗?保保至今未婚……这样想来,在皇朝里任职的女性官员好像大多没有成婚……这可算是个蛮严重的问题吧?麒麟胡思乱想起来,开始算朝中未婚的大臣人数。
才这么想着,太保的声音便自外头传来了。“麒麟在这里吗?”
正无聊者的少女抛开手边小书,蹦跳到御书房外头,果然见到太保的身影。
沐浴在冬阳下,身穿暖黄衣衫的太保有如一朵早开的腊梅,年岁应该与娄欢相近,外表看起来却仍然象个无邪的少女。
倘若再过个十年,也许保保还会是眼前这个模样吧!或许保保也跟地官长一样能长生不老?麒麟心里想着,慢了半拍才发现保保身后跟了一群尚衣局的女官。
“保保,你来找我玩吗?”
太保笑道:“对呀,我来找麒麟一起去玩。可是在那以前,要先帮麒麟试衣喔。”
“喔,是朝贺大典上要穿的礼服吧?”她不怎么期待地说。尚衣局的女官们手艺一流,那些礼服大同小异,应该不用特别试穿吧。
保保摇头说:“不哦,因为麒麟已经长大了,衣服尺寸可能又跟以前不一样了,所以想说让女官来帮麒麟试一试刚裁好的新衣合不合身。等试好了衣服,麒麟去哪里玩,我都会陪你哦。”
“保保总是当人家是个孩子,跟某人都不一样。”麒麟笑道。
太保笑着拉起麒麟的手往帝王寝宫走去。“当然不一样啦。太傅希望麒麟能独当一面,自然比较严格;可是在我眼中,麒麟就是个可爱的孩子啊。才六岁大时,我就认识麒麟……哇,时间过得真快呢,一转眼,麒麟就要成年了……”由一个拥有少女面孔的女子将出这种话,让麒麟一径想笑。
“保保可别用这种感叹的口气说话,这样会老得快哦。我还不想变老呢,保保应该也是吧?”
“啊……”太保看着身量已经高出于自己的少女,不禁摇头笑道:“可是麒麟已经比我还高挑了呢……”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她能抱在怀里安慰着的孩子了。
仿佛了解太保的想法,麒麟活泼地笑道:“保保还是可以随时抱着我啊。加入可以的话,我真想一辈子不要长大呢。”不长大,就不用担心会失去重要的人了。
太保顿住脚步,仔细地看了麒麟一眼后,又挽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同时说:
“不行唷,麒麟,你是帝王,也是一个女性。假使你一辈子都长不大,执意当个女孩的话,又要如何体会身为女人的奥秘与快乐呢?”
在过去,太傅一贯地无视于麒麟的性别,将她视为一个帝王,而非女子来教养。但是太保心里很清楚,麒麟终究是一名女子不论她自己有没有自觉,终有一天,她仍是会蜕变的。届时,她将是皇朝史上最耀眼的君王。
太保提醒麒麟:“麒麟,你有没有想过,身为皇朝史上的第一位女帝,这个国家在过去由男性君王统治下的体制里,势必有许多事情会改变?”
麒麟当然想过。“保保是指后宫之类的事吗?”过去,后宫佳丽无数。父皇因为早逝,没有在后宫里广置嫔妃,因此先皇驾崩之后,后宫所留下的问题并不大。
但她是一名女帝,总不能跟男性帝王坐拥三千佳丽一样,在后宫里餋养许多男宠吧?或者……其实她可以呢?
大概了解麒麟在想什么,保保轻笑出声。“那的确也是个问题,不过还有其它的……太傅都没提过这些事吗?”
说到太傅,麒麟就抿起嘴,有些不开心地说:“太傅最近比我唯恐不及。”前几天还是她忍不住自己去找他,才得以见他一面的。
保保闻言,依然微笑着。“那或许就是麒麟必须要处理的第一件事哦。”宰相与帝王之间的关系是否和谐,可是会影响到国家的未来呢。
保保果然是了解她的。麒麟安慰的想。尽管预期着成年后的自己将会面临许多考验,可眼前由娄欢把守的这一关她若是过不了,那么其它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
“我知道的,保保。”她说。“还是保保最好了,总是这么关心我。最近老觉得随着成年大典的接近,心头越来越烦躁,却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呢。”
牵着麒麟的手,太保笑道:“麒麟别想太多,只要做自己就好了。我一直都觉得,只要麒麟对自己有信心,不管遇到什么什么问题,都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保保为什么可以这么乐观呢?”麒麟不像太保那样对自己深具信心。“如果当年没有太傅、没有保保和太师,我不可能——”
“嘘。”保保打断麒麟没信心的白目。“你完全误会了,麒麟。情况其实正好相反。如今我们会在这里,完全是为了麒麟的缘故哦。因为麒麟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会让人忍不住想待在麒麟身边。”
麒麟有点讶异听见这一番话,以前保保从没告诉过她这些。还来不及细想这番话的玄机,言谈之间,她们已在女官的陪同下回到寝宫。
麒麟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想知道更多有关保保、太师、以及太傅对她的想法,想从其中得到永不改变的保证。
然而太保已经改变话题,她示意女官们将新装展示在麒麟面前,带着鼓励的微笑说:“成年礼对麒麟来说是一项重大的改变,就从这里踏出改变的第一步吧。”
“啊。”麒麟讶异地看着女官们手中的华丽礼服。“是女服!”
一直被当成没有性别的帝王来看待,已经不记得年幼时是否曾被视为公主来教养过;但有记忆以来,她不曾穿过女装;她从未接受过一般民间女性的教育,十几年来就这么不辨男女地坐在皇朝御座之上,人生中有泰半日子不属于自己。
麒麟不是没想过,倘若穿上女服,也许她也能尽情去爱,或者为人所爱……
“为陛下更衣。”保保的声音近在耳边。
麒麟接受女官与宫人们的摆布,卸去身上的帝王服,感觉着那与男性袍服截然不同的剪裁与布料的质感。
年轻的身躯裹上层层轻柔的单衣后宫人为她放下一头及腰秀发,象牙梳子来回在发丝间穿梭,将头发梳得又亮又光滑。
着装完毕后,太保少女般雀跃地道:“麒麟看起来真美!我就知道麒麟穿起女服,一定好看至极。”美?麒麟眨了眨眼。印象中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美不美这一类的话。
感染了太保的喜悦,麒麟也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着装完毕的自己。
不似过去身上惯穿的帝袍那样宽松,女性的裙裾穿在身上的感觉其实有点奇怪;腰身束紧的多层丝带以及曳地的袖襟,都使麒麟不太习惯。
当宫女们捧来衣镜让她端详自己的身形时,麒麟着实怔住了。
“这是……我?”犹不信似的,对镜中少女挥挥手,那镜中少女也跟着回应。
保保的身影出现在镜中人的身侧,微笑道:“两个月后,麒麟就要穿这一身新服战在群臣和来使面前,正式地向百姓们昭告,咱们皇朝的第一位女帝成年了喔。”
“……”
审视着麒麟身上,以深红为主色,黑色缘金为配色,织绘有麒麟祥云图案的尊贵女帝服饰,太保兴致勃勃地说:“这套礼装的色彩是春官长建议的。红色是五正色之一,用来取代过去以玄色和黄色为主的帝袍,作为男性帝王与女性君王的区别。如何?麒麟还喜欢吗?”
“……”
绛红的衣裳原该衬托出麒麟红润的颊色与熠熠生辉明眸,然而站在镜前看着身着新帝服的自己,麒麟脸色却反而微微发白,眼底透出一抹犹豫。
“麒麟?”太保察觉了异样。“怎么了?不喜欢这套冕服吗?不要紧,还有时间可以改——”
“不是的,衣服很好。”回神过来,麒麟连忙摇头道:“可能是不习惯吧,我想我还是穿以前的衣服就好。”她边说着,边自行褪去身上重重的衣衫,宫人们连忙接手,为麒麟穿戴好原来的衣物。
一等宫人们替她将散发重新束起,迎向太保疑惑的目光,麒麟知道自己的心情多多少少已经被了解她的太保看穿。
也是。相处十余年,保保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穿上了女性的裙裾,以女性的身份站在朝堂之上,真真切切地以女子的身份君临天下,原是预期中的结果,过去她不也总提醒自己、以及某些特定的人,除了帝王的身份之外,自己也是一个女子吗?
她从未刻意隐瞒自己的性别,群臣与百姓也都知道她是女子,但自六岁登基以来,不将她视为一名女子的,不单单娄欢一人而已。
那为何,终于到了向天下人正式宣告的前一刻,当她看见镜中那名女子时,竟反而怯步了?这种怯懦的心情教麒麟一时间有点乱了分寸。
假装自己没有性别并不难,过去十几年来她都是这样做的;但如今她即将成年,无法再隐藏在“帝王”的身份之下,届时要是真实的自己不被人们认同,她真有能力可以守护住自己在乎的一切吗?要是守不住的话,又该如何是好?
试过新装,挥退了大批的女官与宫人,寝宫里留下太保一个人的时候,麒麟这才忍不住问道:“保保,你有没有特别在意过什么事情?假使明知道可能穷尽一辈子也无法得到,却还是舍不得放弃?”
观察着麒麟的一举一动,乃至脸上细微的表情反应后,太保回答:“麒麟,如果你担心还没得到就失去的话,那么,可不要害怕,顺着自己的意志去追寻就是了,因为唯有这样才不会迷失哦。你懂吗?无论结果怎样,绝对不能中途就放弃哦。”
啊,保保果真知道我在说什么。麒麟欣慰地想。
那种为某个人患得患失的心情,令她的心实实在在的纠痛着;只因为一直有种他就快要离开她的感觉,没有办法想像失去的情景,愿意不计代价将他留在身边……这种心情,逼得她有好几次就快要忍不住……
走近身来,怀抱住麒麟,太保在她耳边轻声安慰:“不要烦恼啊,麒麟。”
麒麟就像是即将出巢的幼鸟,既想振翅飞翔,又害怕自己生命中即将发生的巨大改变。太保既骄傲又不无同情地看着少女道:“你知道吗?麒麟,我想任何人都无法否认……他真的把你教得太好了……无论今后麒麟做出怎样的选择,只要麒麟不后悔,我都不会支持到底。因为在我心底,只有麒麟的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保保说这样的话,要是太师或太傅知道了,会挨骂哦。”
太保轻笑出声。“管他们怎么想。他们是男人,而我是个女人,意见不合是理所当然的,我不会为这点小事道歉。”
“真希望我也可以像保保一样,能毫无顾忌地说这种话。”
“会有机会的。总有一天,麒麟也会变成一个很棒女性,我拭目以待那一天的到来。”转过身看向身边的人儿,太保笑着捏了捏麒麟的脸颊,又说:“到时候,麒麟也会是一个很棒的君王吧。在帝王与女性的身份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听起来有点困难,可因为是麒麟,我想是没问题的。”
“……保保,你想,太傅会看穿我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吗?”如果保保能看穿她的心事,那么或许娄欢也可以。麒麟突然有些紧张地想。
“以前也许可以,可是现在的麒麟,不,我不认为太傅能了解麒麟的心思。”太保沉吟。“娄欢的确是个聪明人,但现在,我敢说他肯定正头痛着,不知道该那麒麟怎么办才好呢。”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很想嘲笑那人一番。他懂得治国,却全然不了解女性最隐微的心思。
麒麟总算放松的笑出声。也是,娄欢确实纯情。打从两年前窥见他这个小秘密以来,麒麟才开始觉得自己也许有办法与娄欢势均力敌。
当朝深受臣民爱戴的娄相毕竟不是全然刀枪不入,在某些方面,麒麟敢说,或许自己还小胜他一筹,起码她读过不少艳情书刊咧。
多少增强了一点信心,麒麟暂且放下忧虑,挑起眉问道:“保保,《分桃记》看完后可以还给我吗?”
太保露出困惑的眼神。“什么《分桃记》?”听起来很像专讲男色的艳书呢。太师说得没错,这类书中有些描写确实荒诞不经了些,可是娱乐价值十足。原来麒麟还藏匿了这类书籍,改天她可得再研究研究。
不是保保?!麒麟讶异地领悟。可如果那些艳书不是保保拿走的,又会是谁特地把她珍藏的艳书换成才子佳人小说,想要来个潜移默化?
不可能是“纯情”的太傅。那……难不成是一向冷淡又道貌岸然的太师?
嗯,说到行事诡异深沉,朝中唯一能与太傅媲美的,恐怕非邵太师莫属。
尽管自小与三宫亲近,但麒麟至今仍不敢妄言她能了解三公们的心思。她知道他们三人是同一年及第的进士,年龄大约相仿,其余就不非常清楚了。
不是没想过保保或太师可能知道太傅脸上面具的来历,但麒麟不敢问。
毕竟,若非有这三个人运筹帷幄,当年她哪里有办法顺利登基,安然活到今天。说她胆小也罢,若能不改变现状,她愿意装聋作哑,愚昧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