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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神与金 第二章 无水湖(2)

  她抬了抬眼,神情有些懵:「咦?我不是……」一瞬想起自己还在跟他生气,干么闲话家常起来,立刻抿起嘴,又哼他。

  哼完,挣扎从他臂膀间下来,腿虽还有些软,她凭着硬气,勉勉强强站稳,沉默不了多久,她忍不住埋怨:「你为什么要放走那只猲狙?!等一下它又回来怎么办?!你忘了这里是圆的,它往东边逃,最后会从西边再出现呀——」

  本来确实应该如她所言,猲狙打那边逃,下一刻,便会由另一端出现,不过两人定睛瞧去,等待片刻,猲狙的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它去了哪儿?这儿有其他出口?」她咽咽唾问。

  他没答,举步朝猲狙留下的足印走,她忘了仍同他赌气中,不想被抛在原地,自然急忙跟上他,中途脚还绊了一绊。

  足迹烙在雪地间,凌凌乱乱,踩得又急又重,落雪掩盖不去,两人跟着走了一阵,足迹渐渐没了,前方却仍是一片雪色大地,空无赘景,像是猲狙在此凭空消失。

  它是虚境衍生之物,来去本就难以预料,然而生生灭灭,本有一套规律,何生何灭,何归何来,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消失,它到此失去踪迹,代表它也是由此地骤生。

  他单手结印,低吟一道术咒,周身金光如涟漪震荡扩散,却在半空中一小处,约莫男人手臂长的虚无间,金光被反弹回来,迸散开些许星晨碎尘。

  他拉住她,不待她反应过来,足下巧劲略施,冲进半空间那道肉眼看不见的裂缝,两人身影消失其中。

  终于离开那片白茫茫、雪漫漫、冷飕飕的无边大地,扑面而来,清风温暖,绿茵萋萋,不知名的淡蓝色野花,开满坡陵,风中夹带淡淡芬芳。

  看似是个普通之地,抬头去看,天际是浅浅紫色,好几颗金乌高挂,但距离颇远,远得只剩小小一丁点,于是也没那么热烘。

  「这又是哪儿?我们怎么还没能出去?」她开始解身上玄袍,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教人好不舒坦,回去准会生病。

  「……」要不是有人碍事,他何以沦落至此。

  她脱完衣,塞回去给他,这儿很温暖,衣袍变成累赘,她嫌麻烦,不想要。

  真是势利的家伙,冷时,觊觎他衣裳如宝;暖时,弃他衣裳如草芥,他已懒得嘲讽她。

  「喂,你再试试方才那招,看半空中是不是又藏了道缝。」她使唤人使唤得颇顺口。

  他默默穿回玄袍,温吞理理衣襟,恍若未闻。

  衣上沾染她的芬馥,一股不属于男人阳刚气味,如糖似蜜的甜香,淡淡萦绕,久久不散。「你不试吗?又要浪费时间往前走哦?你别走那么快——万一再跑出什么妖魔鬼怪,哪来得及逃?你等、等等我呀——」最后只能跺脚,无奈嘟嘴追上去。

  追没几步,她已碎碎念叨了许多,大意不高为什么还出不去、你赶快想想办法呀、我脚好酸哦、肚子好饿、好累、我不想走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出去……诸如此类,继续重复两遍三遍第四遍。

  「我倒有一个最快送你回去的办法,想听吗?」他淡道,头也没回,步伐持续一贯速度。

  「有办法干么不早说!居然藏私!」害她受这么多不必要的折腾,太坏心了!

  他停步,一声招呼都没打,她险些撞上他背脊……实际上,也确实撞上去了,额痛鼻子塌,自然怒目横眉瞪他。

  那双浓金瞳哞,用着比她更深沉的情绪,凝望她,忽而弯眸笑了笑,眼瞳颜色变得有些亮,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模样,她瞧了有些出神,耳边听他说话:

  「我一剑了结你性命,你在虚境一死,便会被送回天界,虽然仙躯不免受创,养养便好。旁仙大约十来年痊愈,你的话嘛,多花个三四倍时间也差不多了。」

  作势还真准备凝出满掌金光,助她一臂之力,早日解脱。

  她闻言炸毛跺脚,指着他骂:「你是哪家教出来的坏胚子?!心眼忒歹毒!居然想出这等缺德办法!」边说,边退几大步,怕他动口更动手,教她措手不及。

  居鸮群攻那次,他也动过让她去送死的念头!她竟然因为他借过她一次衣裳保暖、还有刚刚那一笑很倾城,就误当他是好东西!

  「既然不釆用此法,就别一路唠叨,很吵。」他收起掌心金光,又瞟她一眼,笑意敛藏,说完转身继续走。

  她乖乖闭上嘴,好半晌没听见她再嘀咕,只有她身上金铃玎玎,紧随他身后,没有走散。

  某人虽然沉默无语,他却好似能听见,她在肚子将他骂臭骂烂骂个狗血淋头的声音……让他有些发噱,这一段枯燥的路,倒也不觉漫长。

  此处与雪色大地不同,不会困在同一处鬼打墙,走出无垠草茵,一大片银灿灿的湖泊,映入眼帘,湖里,树木枝桠交错,因水色而带些梦幻紫蓝,仙气十足,湖周遭却不见半片树林。她正觉得渴,上前要掬水喝。

  湖水冷凉,圈进她嫩白掌心,她正要凑嘴上前,手背居然挨他一记拍拂,啪声响亮,险些溅她一脸水湿,她不及反应就要叉腰开骂,他倒显冷然,道:「没弄清楚水有毒没有,就敢往嘴里送,你也是条汉子。」汉子有两种,智勇双全和四肢发达,她属于后者,没脑的那一种。

  还没发作便消气,她胡乱甩干双手的水,嗫嚅问:「……这水有毒?!」

  仔细去看,湖水七彩渐层,清澈见底,美则美矣,却诡异不见半尾活鱼悠游,而本该倒映在湖面上的几只悬空金乌,此刻竟成了缺月,鲜血赤红。

  她双手一阵灼热,像被火烫着,忍不住甩手嚷疼,他拉过她的手细看,肤上已见赤红水泡,他唤出雨泉替她清洗干净,她痛到直抽息,额上浮出大颗汗水,他问她:「会不会治愈术?」

  她揺头,揺得很理所当然。好吧,他一点也不意外,她若点头说会,他才该震惊。

  雨泉源源不断淌下,舒缓她肤上的刺痛,由火烫变成了涂上辣椒般的微微热疼。

  「打架不行,治疗术也不会,你会什么?你真该重新背起书包,去跟小仙童重修入门课。」

  他施予简单的治疗术,再以雨泉碍成水球状,将她双手包入水球里,一手包一个,她手掌瞬间变成两颗水形大包子。

  他那一句话,自然夹带些许嘲弄,手上动作却相反轻柔。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嘲讽我和那群仙童小奶娃一样,不中用!」仙童长得慢,七八十年仍是凡人两三岁模样,神识须养很久才会成熟,竟然拿她和流涕小屁孩相提并论!

  「不。」他确定她双手包妥妥,无法从水包子里跑出来,拨冗抬眸觑她:「仙童小奶娃年妃小、神识浅,情有可原,你嘛……」此时截断语尾,不往下说,才是最高竿的狠话,损人不动一刀一枪。

  她真想挥舞两球水包子打他!

  看在他替她疗伤的分上,懒得与他较真,她扭过头不看他,只觑那池色彩绚烂、清澈见底的宽阔湖水。

  「欸,我怎觉得……这湖,看起来怪怪的?」一时又说不上哪怪,她皱眉认真瞧。

  湖中枝繁叶茂,没入水中而不腐不朽,一片生气盎然,连倒映的叶,翠绿中,泛出湖蓝的鲜艳颜色,好似还能感觉它受微风嬉撩,妖娆招揺,发出沙沙声响。

  慢!

  她左前方瞧去,以一种很僵硬的龟速,迟缓挪向右前方,将大湖看完一遍,眼中之景,有一抹违和感——咦!湖畔明明没有树,怎可能倒出树之影?!

  正想提问,便听他淡道:「小仙童入门课,《论山川百岳千湖万池志》,第六十三册,第一百零四章,回去翻翻。」语调依然很奚落。

  「……」她右手水包子很痛快挥出去,可惜半途遭他拦截,他握着她腕后三寸,没把水包子碰坏。

  「在湖底的,恐怕是我们。」他又说。

  「咦?」她一脸呆。

  「《论山川百岳千湖万池志》,第六十三册,第一百零四章。」

  「说人话!」她大翻白眼。左手水包子蠢蠢欲动。

  「无水湖。」那章节,便是介绍此一奇处,他简洁跟她解释——

  无水湖,顾名思义,全湖无水,既无水何以称湖?传言数十万年前远古,还是有的,兴许是被地热蒸腾了,更兴许是首有几场恶战,在此处发生,打坏泉眼,渐渐地,湖水便干涸了。

  既然如此,此时眼前所见的波粼银光,又是何物?

  浮在无水湖上方,仿佛清泉之物,似水非水,方才她以身相试,双手便遭灼伤,想来便是书册提及的焚仙水。

  焚仙水,不单针对神族,连妖魇类亦惧怕,它能瞬间溶毁各类仙术妖术,腐蚀仙躯妖身,泡进焚仙水中,不用半盏茶工夫,一个神也能轻易溶为一摊水。

  「为什么说我们在湖底?我们头顶上方明明有天空呀!」虽然那片天……颜色看起来相当不正常,不像晴天,也不像阴霾日,一种很难言明的诡谲。

  「那不是天空,假的,你眼睛业障重。」

  「……你非得用这种讨人厌的口气吗?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怪腔怪调酸讽人,你是能得到多少乐趣?!多少成就?!多少喜悦?!」

  他并不想回答她的咄咄逼问,只挑拣上一个回道:「方才那片草茵,是仅生长在水中的泉歇萆,一由水中摘起便枯萎。」

  「光凭几株草就判定这是湖底?」她哼他。没留意自己也正用着怪腔怪调在酸他。

  「《神衣论草》第三百三十册,第六百九十九页。」他懒得睨她半眼,矮身观察湖面。

  「书呆子。」居然连哪一页都背下来,考试成绩应该坐落前三位,哼,不过谁知你是不是随口胡说,反正我又不会去査证。

  课堂上教至无水湖章节,曾听老师戏言,焚仙水一阻隔,湖底自成一处囚牢,任凭哪类神魔也逃不出来,当日觉得是异想天开,现在定神细量,确有几分可行。

  将湖翻转,上下颠倒,不让人轻易发现此一安排,隔以焚仙水,这一道似水银波的后方,藏着什么?或者说,锁着什么?

  「喂,你在想啥?发什么呆呀。」她又出声吵他了,安静不了太久。

  「想着跳下湖去看看。」他一脸认真。

  「你傻了呀!你看我的手,不过是沾了些水就烧成这样,跳下去还不溶得只剩骨架?!」见他没有半分被劝退的表情,她后退一步,警备道:「要跳你自己跳,我打算坐在这里,等开天祭结束。」简言之,别想叫她陪他冒险犯难做儍事!

  「把你独留在此,我不放心。」他说来诚恳,神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一副有难要同当的脸。

  「这种事,你已经做过了,把我留给猲狙吃!」这事她记恨一辈子!

  「所以我深刻反省,不会再犯第二次。」他又是那副心口不一的表情。

  她晬了声「屁」,摆明打死也不信。

  「你何必自找苦吃?我们并肩坐在这儿歇歇脚、聊聊彼此神生抱负,凉凉等外头仙僚闯过开天祭,不是很好吗?」她拍拍柔软草茵,直接躺下,示意他也别客气,一块来。

  「满足好奇是其一。」

  很想回嘴一句「你看起来也不是充满好奇心的仁兄呀」,话到唇边顿住,改口问:「哦?还有其二其三其四其五?」管他其六七八九十,她都不打算爬起身,立志与草茵抵死缠绵,谁也别想将她从地上挖起来。

  「其二,泉歇草是食肉的。」他不轻不重,口吻依旧淡然,扫了她一眼。

  她一开始没细听,当他声音不过春风拂耳,直至她躺了舒服些,伸伸懒腰,方有闲暇思量,泉歇草……好熟的名,对,他刚提过,这一大片草的名字,就叫这个,他又说了什么?哦,泉歇草是食肉的……她也爱吃肉,菜类多少也吃,新鲜水果就很喜欢,基本上,她不挑食一一思绪卡住,字句倒退好几句。

  泉歇草,是食肉的?!

  她激灵灵弹起,直接往他身上扑跳,不敢沾着半枝草。

  想了想,觉得他定是诓她的:「草怎会食肉?!它又没长嘴!」

  他正要重复,不厌其烦:「《神衣论草》第三百一一」

  她插嘴:「三十册,第六百九十九页。」她都会背了!

  他投来淡睐一眼,无关激赏夸赞,眸间清楚写着「背起这个有何用?内容半字不知,一样废柴一根,烧了还嫌烟太熏」,嘴上倒爽快回道:

  「泉歇草,全株含麻痹剧毒,但凡接触时间过长……所谓过长,约莫刚才有人躺上去,翻一翻,滚一滚,再伸两回懒腰,打一回呵欠,不用数到十,毒性开始侵蚀神智,无色无味,无声无息,不知不觉间让人意识全失,一日后,草茎便能将人缠成草茧,草上分泌露珠般的腐蚀毒汁,等肤肉骨全蚀成汤汁,再以草根吸食得干干净净。」他背诵课文一般,抑扬顿挫也无。

  她抖了一下,想像景况有些……鲜明,她想吐。

  脚下那片翠绿,此时看来,多像长了嘴巴的恐怖妖物,正朝她龇牙咧嘴。

  挂在他腰际的纤腿儿又往上挪了挪,怕极了会滑下去,手牢牢圈紧他脖子,这动作,做来已经很是熟练。

  她却忘了,把自己悬挂他身上,是件多蠢笨的事。

  避开了泉歇草,没能避开他该死的好奇心,她来不及深思是食肉的草可怕些,还是他欲跃下的焚仙水恐怖点,又或者,这两者根本没有差异,都是将人溶成尸水的一等一高手。

  他搂紧她的腰,半声招呼也不打,往那片银鳞灼灼的湖面飞跃而去。

  噗通。

  甭说遗言,她连惨叫,都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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