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喜欢在天冷的时候靠着他了,他的体温很高,他的个儿也很高,躲在他身后,他不只替她挡了寒风,还将身上的热传给了她。
一进苏宅,只见苏雷远正送一名客人出来。
那客人是个妇人,身穿一身大红袍子,围了一圈毛茸茸的围脖,唇上涂着红红的胭脂,笑咧着嘴的看了过来——
通杀意识到苏深雪靠得太近,怕苏雷远不悦,本能的往旁边一闪。
他是个下人,还是个男人,跟金枝玉叶的大小姐总得保持距离,尤其是在人前。
苏深雪感觉到那妇人的眼光不寻常,皱了皱眉头。
妇人也没跟他们打招呼,跟苏雷远告辞后便离去,她前脚一走,苏深雪立刻走向他。
「爹,那是谁?」
「媒人,来说亲事的。」他说。
苏深雪一听,马上变脸,「爹,我不嫁!」
苏雷远挑眉一笑,「谁说是你的亲事?」
「不然……」
苏雷远看向一旁的通杀,「人家是来说通杀的亲事的。」
闻言,苏深雪浑身一震,「什么?!」
「是城东金氏钱庄的钱掌柜托来说亲的。」苏雷远续道:「对象是钱家的大小姐,今年已经二十五了,她眼界高,一直没看上眼的人,可听说她对通杀一见钟情,已经暗自心仪他两年了。」
钱家大小姐钱东珠,苏深雪是知道的。
两年前在灯会上,钱东珠扭了脚,身边又只跟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于是她便好心让通杀背着钱东珠回家。
看来,钱东珠便是在那时喜欢上通杀的吧?
「虽然钱大小姐比通杀大了三岁,但这可是门好亲事,钱掌柜说了,通杀要是娶了钱大小姐,便能继承钱家的部分财产及一座宅邸。」苏雷远笑看着通杀,「通杀,这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机会。」
「爹,通杀才二十二。」
「爹二十二的时候,你都能跑能跳了。」苏雷远摇摇头。
「可是……」
不知为何,听说有人上门谈通杀的婚事,苏深雪有种惶恐不安的感觉。她觉得怕,觉得紧张,觉得……有人要抢走她最宝贝的东西。
可不对啊,通杀不是东西,是活生生的人。
他是她在这个时空里最在乎的人之一,她当然希望他幸福快乐,如今有此良缘,她应该祝福,应该举手赞成,可她的心为什么揪得死紧,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钱大小姐花容月貌,知书达礼,虽年纪是大了些,但身体健康,生儿育女应是无虞。」苏雷远拍拍通杀的肩,「通杀啊,你可走运了。」
生儿育女?苏深雪一听,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些画面,关于通杀跟其它女人的……
要是他娶妻,从此以后他那宽阔的背只能为别人挡风,他的肩只能给别人靠着,他温暖的人手只能牵着别人的手,他温柔的眼睛只会凝视着别人……她的胸口一阵抽痛,痛得她几乎要尖叫。
「不行!」她突然大叫一声。
苏雷远一愣,「深雪?」
「爹,咱们需要通杀。」她神情认真而凝肃,「他聪明能干又正派,是做庄的人才,温大叔常叫他去帮忙的。」
苏雷远哪里不知道她真正的心思,她打小跟通杀一起长大,心里眼里只有他,虽然她总说通杀是她的伴读、随从、护卫,也像是兄长及朋友,但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多么的依赖着他、信任着他。
只不过,她可是他的宝贝心头肉啊!他煞费苦心的栽培她、养育她,无非就是希望她日后能有个好归宿,而不再是什么女赌神或赌坊千金。苏家的赌坊未必要由她来继承,他只求她嫁个清白的好人家,从此过着衣食无忧,相夫教子的安稳日子。
赌坊生意终究复杂诡谲,他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她来揽和。
通杀是个好孩子,是个好男人,可他终究来历不明,在他忘记了的那段过去里,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故事,没人知道。
他自私,他爱着女儿,他不能让她走进通杀生命的阴影里。
他知道只要有通杀在她身边,她是怎么都看不见其它男人的。已经不知道有几次了,他试图将两人分开,可她却抵死不愿,还曾经为此绝食抗议,最后只能作罢。
如今有人前来说亲,他想正是时候。若是通杀点头娶妻,深雪应就死心了吧?
「深雪,这可是通杀的终身大事。」他劝说:「通杀虽能帮忙赌坊的生意,但我们也不该误了他,你难道不乐意看他幸福吗?」
「我……」苏深雪心急,本能的转头看着通杀。
通杀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那俊朗的侧脸觑不出一丁点的情绪。
她希望通杀幸福啊,不只他,她希望所有她在乎的人都幸福,可是……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要失去什么了,说不上来的惊慌及无措,袭击着她的心。
「深雪,你不是常说通杀像是你的兄长吗?你应该希望兄长成家立业,过上安稳的日子吧?」
「是……可是……」
「通杀,」苏雷远看着不发一语的通杀,「你意下如何?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一门亲事。」
「老爷,我……」
「不行。」苏深雪打断他的话,一把拉着他,「通杀他……他是……」
她根本不属于这个时空,报了恩就会离开,可她却想阻碍通杀的幸福。她想说「通杀是我的,在我离开这儿之前,他哪儿都不能去」,但是她知道这样太自私了。
因为知道,她说不出口,她不能将心里想说的说出来。
「老爷,」通杀心平气和,不疾不徐的说:「请替通杀回绝这门亲事。」
此话一出,苏深雪一脸讶异的看着他,可苏雷远却一点都不感意外。
通杀自十二岁起便伺候着苏深雪,他对她宠爱有加,细心守护,那感情早已超过兄妹或主仆了,然而他是个聪明懂事却也压抑稳重的人,知道自己的身分配不上苏深雪,因此一直谨守分际,言行小心。
他虽不曾对苏深雪或任何人说过什么,也不曾做出什么让人产生联想的举动,佴他的眼神总透露了他的感情及心事。他的眼里从来没有别人,正如苏深雪眼中只有他一般。
所有人都知道他对苏深雪的感情,但只有她不知道。或许是他掩饰得好,也或许是两人靠得太近。
他让她太安心了,安心到她察觉不到一丝不寻常的情意。
「通杀,男大当婚,这门亲事是……」
「老爷,」通杀打断了他,「通杀从没有成家的打算,老爷跟小姐是我的恩人,终其一生,我都愿意待在苏家为老爷效力并伺候小姐。」
「通杀,深雪她早晚会嫁人的。」苏雷远提醒着他。
他眉心微微一拧,「小姐嫁人,我还是能待在苏家做事。」说着,他抬起眼,直视着苏雷远,「通杀心意已决,请老爷成全。」
迎上他澄净坚定的阵子,苏雷远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一个不愿走,一个不愿他走,看来这门亲事是注定告吹了。苏雷远看向苏深雪,叹了一口气,没再多说什么的转身走开。
他一走,苏深雪便拉着通杀,惊喜又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通杀,你真的不想娶妻生子吗?」
他点头,「通杀会一直伺候着小姐,直到小姐再也不需要我。」
看着他那真诚深邃的眼睛,她一点都不怀疑他所说的话。
她内心激动不已,有兴奋,又有……歉疚。
通杀能继续待在她身边,固然是件值得欢喜的事。但,她又觉得自己似乎夺走了他的幸福。
「钱大小姐是个不错的对象……」她说,「你不可惜?」
「钱大小姐确实是万中选一的好姑娘,不只有闭月羞花之貌,还会琴棋书画,为人通情达理。」他老实的回答。
听见他一股脑的赞美着钱东珠,苏深雪还真不是滋味。
「原来你对钱大小姐的印象这么好啊……」她语气酸酸的说,「她这么好,你还不要?」
「她好,但通杀高攀不上。」
「她谁都不要,就只心仪你,又不是你去求她,哪来高攀之说?」
「通杀知道自己是什么身分,不该我的,我不能也不敢要。」这话,他指的可不是钱东珠,而是她。
可她,听不出来,她只在意着他刚才盛赞了钱东珠。
「现在是钱家主动提起婚事,你想要便要。」她故作大方,像是忘了自己刚才是如何的死不放手。
「快,」她一把拉起他的手,「现在还来得及,咱们去跟爹说去。」
以往,不管她要将他拉往何方,他是从不抵抗的,纵然是要陪她下十八层地狱,他眉头皴都不会皱一下。
可此刻,他不动如山——
「小姐,」他神情凝肃,眼神坚定,「小姐在哪儿,通杀在哪儿。」
苏深雪一愣,木木的望着他。
他的眼神专注而炽热,教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她知道他是个犹如忠犬般的人,可此刻在他眼底除了忠心及坚定外,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我在哪,你就在哪?」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你可知道我将来要去哪?」
「哪都跟。」他语气没有丝毫犹豫,「小姐若愿意,通杀便伺候小姐一辈
子。」
听着他这番话,她不知怎地竟心跳加速,脸上发烧。
她想她一定脸红了,真糗。
「去!」为了掩饰自己的羞及慌,她重重的槌了他一下,故作豪气的说:「话说得这么满,迟早你要后悔。」说完,她一个转身,迈开大步走开。
看着她的背影,通杀眼底尽是满满的温柔,还有……怅然及无奈。
「小姐,我不会后悔的……」他喃喃的声音消散在空中。
苏深雪今年便要满十八了。
生日在即,苏雷远决定送女儿一份大礼。他向金泉城最知名的首饰商订了五件一组的金饰,而且是为苏深雪量身订做的。
苏深雪是在那年冬天下第一场雪时出生的,当初本想取名初雪,但念起来拗口,于是取名深雪。
呼应她名字中的雪字,这套首饰以金银做底,以东海珍珠为饰,那雪白珍珠正如白雪,缀得那些项链、耳环、发簪及手镯分外夺目。
如此贵重且重要的物品,苏雷远不放心交给其它人,于是便要通杀前往金泉城取货。
通杀自教导苏深雪练气的教头那儿练了一身功夫,拳脚了得,且凡是跟苏深雪有关的事,他都上心,因此他是这趟任务的不二人选。
此次去金泉城,来回至少十天。
知道派通杀前往金泉城,苏深雪定不肯放人,为了给她惊喜,又不能说破,于是苏雷远便要通杀半夜出发。
苏深雪一觉醒来,发现通杀已经出发前往金泉城。她气是气,可追也不成,只能等着他从金泉城回来再跟他算帐。
但通杀离开向阳城的第二天,有人登门拜访,正是魏缇。
听啾啾说魏缇指名找她,她立刻出来一探。
「魏缇,你找我?」看见魏缇,她就忍不住想起魏缇之前被她恶整而摔倒的狼狈样子。
魏缇身后依旧跟着她的贴身丫鬟跟随从,可在丫鬟踉随从的后面,还有一个面生的男人。
「苏深雪,咱们好久没较量了吧?」
「魏缇,你这回又想怎样?」
其实她们之间的争锋相对总是魏缇起的头。魏缇从小就爱跟她比较,为了跟她一争长短高下,甚至还拜师学赌技。
可魏缇鲜少有赢她的时候,几次险胜也是她大发慈悲让她,才教她得意几回。
魏缇这个人好胜,上次在茶楼被她恶整而出糗,她早知魏缇迟早又会来找她。
「苏深雪,今天比个简单的,三局定生死。」魏缇信心满满的提议。
三局定生死?苏深雪忍不住一笑,「比什么?」
「比大小。」魏缇说。
「什……」她噗哧一笑,「你也未免太没有雄心壮志了吧?」
「我不是没有雄心壮志,是够有胆。」魏缇扬起下巴,一脸骄傲,「你敢是不敢?」
比大小而已,她苏深雪有什么不敢的?
「好,赌多大?」
「不赌钱,赌人。」魏缇说。
她微怔,「赌人?」
「对。」魏缇声音洪亮,「我输,给你做一个月丫鬟,你输,到魏府来伺候我一个月,敢吗?」
「哈!」苏深雪信心十足,「为什么不敢?你最好别后悔。」
魏缇哼笑一声,「后悔的是小狗。」
「小姐,」这时,一旁的啾啾不安的扯了扯她衣袖道:「别啊,通杀人哥不在……」
「怎么?你那条哈巴狗不在身边,你就不敢了吗?」魏缇语带嘲讽。
听见她说通杀是哈巴狗,苏深雪十分恼火。
「通杀不是哈巴狗,还有……冲着你这句话,我跟你赌定了。」苏深雪手指着她,「这个月,我要你当我的哈巴狗。」
魏缇挑眉一笑,什么都没再说。
苏深雪怎么都想不到她居然输了。
三局两败,注定了她得给魏缇当一个月的丫鬟。愿赌服输,尽管不甘心、尽管知道魏缇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恶整她,她还是收拾了简单的包袱,只身要前往魏府。
走到门口,苏雷远急急忙忙的追出来,「深雪!我的宝贝女儿啊!」
不用说,他是来留她的。她停下脚步,转过身,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神色。
「爹,您可别拦我。」她说。
「深雪,你当真要去?」苏雷远一把拉着她,眼神忧心,着急的说:「魏家女儿图的是什么,你知道的。」
「爹,咱们苏家是开赌坊的,愿赌服输,可不能让人看笑话。」
「愿赌服输我知道,可你是我女儿啊。」苏雷远一脸坚定的说:「不成,看要多少银子,我给她。」
苏深雪笑叹一声,「爹,她要的不是银子,是我。」
「她会恶整你的。」苏雷远眉心挤出川字。
「我知道啊。」
「知道你还去?」看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苏雷远真是心急如焚。
「她是母老虎,我可也不差。」她咧嘴一笑,故作轻松的想逗笑父亲,「虎父无犬女嘛,您知道的。」
此时,苏雷远哪里笑得出来?他神情凝肃,忧心全写在脸上。
「真是……偏偏这时通杀不在,唉——」
「爹,我没事的。」她安慰着苏雷远,「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放心。」
女儿是自己养大的,他还不知道她的脾气吗?她爱面子、好强,遇事从不退缩脱逃,要她逃跑,那不如杀了她比较快。
可他就是舍不得呀!如今正是冬季,她幼时的那场大病教她留下病根,每逢天寒就犯,要是在魏家犯了旧疾,那可怎么办?
「深雪,你的身子到了冬天就……」
「爹。」她一把握住他暖暖的大手,打断他的话,「这些年在你的照顾下,我的身子就像铁打的一样,你别瞎操心了。」
眼见挡不了她也改变不了事实,苏雷远无奈的一叹。
「好吧,爹是拦不住你了,」说着,他带着浓浓父爱的眼睛定定的、深深的凝视着她,「答应爹,挺不住了就马上回家来,知道吗?」
她点点头,给了他一个抱抱。
就这样,她出发前往魏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