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勋的家。
绕过这面墙,往小巷走过三十二步就可以抵达旧公寓门口,刚搬到台北时,杜阿姨几乎把口袋全掏空了才买下这间小公寓。
公寓很小,但好处是打开门有一片公用的晒衣场,老旧公寓没有电梯,所以很少住户会把衣服拿到顶楼晒,于是那里成了杜家的私人花园。
她和立勋经常拿旧报纸垫在地上,背靠背坐着一起数星星,一起数他户头里面的数字,他很抠门、很小气,他最大的乐趣是把钱存进银行里。
她问他,人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说希望有一天,他想要花钱能不必担心银行存款。
她苦笑着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啊。只有穷人才会有这么卑微的愿望。”
他转过头给她一张大笑脸,对她说:“别担心,我不会让你跟着我一起悲哀,我只会让你跟我一起享福。”
认真回想,他的甜言蜜语很少,他几乎不说我爱你,但他会承诺,承诺给她一份安全稳定的生活。也许人类对未来的盼望多数是来自生活里的缺憾,所以立勋盼望富裕,而她期待安全与幸福,他努力追求自己的目标,而她在他身上寻求目标。
这样是聪明的吗?应该不聪明吧,因为他一离开,她的目标便落空,偏偏不管怎么努力她都无法在别的男人身上寻找相同目标。
宋立杨是个好男人,他有所有好男人必备的条件,他对她很好、很有耐心,他也很努力地成为她的安心。朝夕相处之下,她一天比一天更明了,和他在一起有相当大的机率走入幸福,他为她做的比立勋更多,她应该试着放掉过去,试着抓紧他的心,只是……她对付不了自己的固执,更无法对这样的好男人不公平。
她努力只把他当成宋立杨,可是每次的努力总在说不出的熟悉感中无功而返,不知不觉间她把他当成立勋,说着想对立勋说的话,唱着想对立勋唱的歌,拉着他看想和立勋一起看的电影……她和宋立杨一起做着所有她想和杜立勋做的事情。
如果他不知情,她还可以假装一下,自己没有这样过分,可是他知道立勋、知道他们的爱情、知道她眼底的宋立杨只是杜立勋的影子,这样的情景她怎能不衍生出满腹罪恶。她宁愿立杨对她生气,宁愿他大声喊出不公平,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体谅地看着她做的每件事情,眼底流露出淡淡的哀怜。
他越是宽容,她越无法允许自己对他不公,搬离公寓的念头不只一次兴起,但她太忙了,或者说是他让她忙得没时间找房子,于是念头在,却始终没有行动力。
她手指轻轻划着墙角,墙的后面是一间废弃的老旧豪宅。
那天,立勋在这面墙前对她说:“以后我也要盖一间这样的大豪宅,让你和我妈妈住进去。”
她摇头说:“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大豪宅。”
他笑弯了好看的双眼,说她傻、说她笨,说她不懂得挑口袋深的好男人。
她说:“如果又傻又笨就可以把你挑到我身边,那还真是应了一句话——傻人有傻福。决定了,我就一路傻下去吧。”
她知道他是个事业心重的男人,如果给他机会,他肯定会有惊人表现。
她曾经对他开玩笑说:“如果我中五亿的大乐透就好了,那我要给你开一间大大大大的公司,把台湾首富挤下排行榜。”
明明是好话,明明是替他着想,可他居然大发脾气。
他怒问:“在你眼中我是这种人?需要贩卖爱情来换得事业的男人?”
他是真的在生气,没有半点乔装成分,他从没有对她发过火,可是那一次他转过身大步离开。
那刻,她受到极大惊吓,看着他渐离渐远的背影,突然感觉他即将要走出自己的生命,莫名的恐慌、莫名的心焦,无法解释的惧怕像汹涌波涛,一阵阵向她扑打而来,那瞬间脑子里只浮现一个句子——她失去他了。
尚未失去,她已经开始惊慌失措,不过是远去的背影就让她吓得泪水狂飙,她一直都知道她的生命中没办法忍受他缺席,却没想到光想像她就心痛得快要死掉。委屈像惊涛骇浪,把她打得东倒西歪。
无名惶恐撕扯得她的胸口疼痛,不怕丢脸,她哭了,就蹲在这个墙角处放声大哭,她扭紧拳头,哽咽地重复说道:“你怎么可以自己走掉?”
她的声音不大,喊不回他的脚步,她很没出息,没想要跑上前将他追回来,只会蹲在原地哭。
她想把胸口的委屈哭掉,却没想到委屈越哭越多。
她想起别人的爱情有很多粉红泡泡,她的爱情只能从他的忙碌中窃取相聚时分,别人的爱情有很多甜言蜜语,她的爱情只有她自己的喃喃自语,她又不是条件很烂的女生,为什么要这样欺负自己?
她蠢’她傻、她认了,只要他肯静静地看着她,只要他肯对着她笑,只要他愿意让她安全幸福得像个小公主……她真的没有要求太多,可是他走了,背过身头也不回地走掉……
泪水在墙角汇聚成一个个小黑点,她满肚子委屈不知道要找谁讨伐。
突地,她发现一双长腿定在自己眼前,她吸着鼻水抬起头,看见他无奈又心痛的表情,单单一个心疼表情,她的委屈就被人连根拔除。
她问:“你怎么可以自己走掉?”
他蹲下身,叹口气揉揉她的头发,骂道:“笨蛋。”
挨骂了,她却笑得张扬,她没解释,但她确定他知道,能够待在他身旁,她乐意当笨蛋。
“以后不要说那种话,我永远不会靠女人的钱发迹。”他口气相当郑重。
媺华吸吸鼻子苦笑,她那么软,凭什么让他靠?因此她说:“谢谢你。”
他被她的感激弄得很错愕,不知道她怎么会蹦出这一句。“谢什么?”他问。
“谢谢你让我放心。”她笑得丑兮兮。“以后我不必担心,哪天连络不到你,是因为你被某个有钱的女人拐去。”
他失笑,她也跟着笑,两手攀上他的脖子,其实她想说的不是那两句,她更想说的是“以后,请不要背对我、不要莫名其妙离去,我会害怕、会心悸、会恐惧,会吓得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去”。
一直到现在,媺华还是没有搞清楚,为什么杜立勋会因为那样一句无心玩笑感到忿忿不平:一直到现在,她还后悔没有把那些更想说的话讲出口;也一直到现在,她仍然相信他莫名其妙失踪,绝对不是因为受某个有钱女人的诱拐。
抚摸着墙角的小黄花,媺华轻浅一笑。
其实她并不需要一间大豪宅,她只需要一堵为她遮风挡雨的墙,不必雕金镂银,水泥砖墙就行;她只想要一个小角落,不必大、只要可以靠在他身边就行;她的要求不多,真的,只要他不要离她而去。
然而下一刻矛盾兴起,她轻咬下唇自嘲不已,凭什么她要的不多他就得给?如果他对她早已经不在意,她有什么资格向他索取?
起身,捧起放在一旁的玛格莉特,她离开写着“阿勋、阿华”的墙角,接下来她要走三十二步去到熟悉的地这时一部黑色轿车从巷子里开出来,她下意识转头望去,那是……她飞快看一眼车牌,再次确定那是宋立杨的汽车!
她没看错,车子里坐的是立杨,可这里是无尾巷,一百公尺的巷子后是另一堵墙,车子绕不出去的。
他怎么会来这里?走错路吗?不可能,开车的是有二十几年经验的陈叔叔,难道这样贫穷的区域中,有他认识的人?
偏着头,她想不透,索性耸耸肩从包包里翻出钥匙,往老公寓走去。
一楼到五楼住的还是那些老住户,没有电梯,一扇红色的铁门推进去,磨石子的地板脏得几乎看不清楚原来的颜色。
杜阿姨生病那段日子,她没办法上班工作,经常清理这座楼梯当运动,她常笑着说要活就要动,在她身上找不到身染疾病的悲哀,只有珍惜当下的乐观,因为她说如果她伤心难受,最辛苦的不是自己,而是阿立。
立勋是杜阿姨最心疼、最无法割舍的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她还握着立勋的手说:“别担心,妈妈会为你继续坚持下去。”
杜阿姨死去那天,立勋跪在病床前哭到不能自己,那是深刻的哀恸,再多的岁月都抹除不去的沉重。
媺华拾级而上,眉头微松,她已经将近半年没来了。杜立勋刚走的那年她每个星期都会过来打扫屋子、整理花圃,坐在他的床前安静地等待时间流逝,直到暮色游进屋里,黑暗吞蚀一片一片记忆,她才关上门离去。
就像写给他的信那样,从一星期到一个月再到两个月……半年,她渐渐地不做这些没有回应的无聊举动。
踩上最后一个阶梯,走进顶楼阳台里,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已经枯萎,墙边的葡荀架上只剩下缠绕的枯藤,野草在花盆里盎然生长,角落的洒水器也被太阳晒裂了。
打开屋门,她习惯性地开启每扇窗户,走到浴室里打开水龙头,没有水……是啊,那么久没来,没托人缴水费,怎么会有水?
她走进杜立勋的房间,这里的窗户面对外面的花园,曾经窗户上的铁窗爬满丝瓜藤,金黄色的花朵迎着风,花瓣笑得发抖。
那时他一面看着电脑一面说:“你怎么知道它们是笑得发抖不是哭得发抖?”
她拉起正在电脑前面操作股票的立勋走到屋外,仰着头接受微风的洗礼,他笑,她跟着笑,然后,她捧着他的脸认真问:“告诉我,是笑得发抖还是哭得发抖?”
那时候他说:“这么喜欢雕文塑字,以后到杂志社上班好了。”
就是这句话,让她在大学毕业后,教授推荐她到杂志社应征总编秘书时,她想也不想便投下履历表。
现在,铁窗外面没有花朵、没有藤蔓,有的只是耀眼阳光,媺华打开窗户任由阳光偷渡进屋,她深吸口气,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小星星。
那是两个星座,属于立勋的天蝎座和她的巨蟹座,这两个星座的爱情指数、婚姻指数都是五颗星,亲情和友情指数是四颗星,他们是世界上最契合的两个星座。
星星是她贴上去的,那时她说:“你没有时间制造浪漫?没关系,我来!”
她花掉将近四个小时才完成这两个最佳绝配,而她到现在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契合的一对会无疾而终。
她有点固执,她想追出答案,只可惜回答她的,始终是默然。
媺华走到书桌前,他的书依然一本本按着大小排列整齐,他是个很有秩序的男人,比起她的懒散,他相当自拉开抽屉,抽屉里他的笔、文具、纸和他的书一样整齐,{梦远书城}她最喜欢到他的房间里做报告,把他满抽屉的文具弄乱,然后下一次她来,它们又放回原来的地方,他啊,总是在替她收拾残局。
这种感觉很棒,她却还要无理取闹,说他把时间拿来整理环境才会没有时间整理她的心情,很讨人厌吧,可是他没有露出讨厌表情,只是环着她、抱着她,把幸福一点一点填进她胸口里。
走到墙边,除了天花板上的星座,这面用木板钉成的照片墙也是她的杰作,墙的下面是个五斗柜,柜子上摆满一本本专业书籍,他是个很认真的男人。
视线落在照片上,照片墙上有她和他以及杜阿姨,每张脸都在笑、每张脸都带着阳光。
她说:“如果人生都像照片一样,只有欢乐没有哀然就好。”
他说:“会的,会有那么一天,我会让你的人生只有欢乐,找不到哀愁。”
可是截至目前为止,她已经为他累积了四年的哀然。
她细细看着用图钉钉上的照片,看着每张笑脸,从左边到右边、再从右边到左边,然后发现不对劲。
她努力回想,为什么会有一块空白?在立勋离开后她又陆陆续续带来许多照片,把这片墙钉得满满的,她记得自己没有留下半点空白啊。
这里原本是放哪张照片的?她一张张细数、一张张回想,是了!是杜阿姨、立勋和她的三人合照。
那次杜阿姨出院,化疗把杜阿姨变成大光头,她在网站上找到毛线帽的编织法,帮杜阿姨织了顶帽子,第一次织有点丑,但是杜阿姨很喜欢,一下子就把它戴在头上,还嚷嚷着要戴帽子拍照,那张照片是护士小姐帮他们留下的。
照片怎么会不见?
媺华弯下腰四处找,不在床底下、不在柜子下面,她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还是没找着。
难道是夹在柜子后面?她打算把柜子挪开,却在准备搬动柜子时发现上面有一张塑胶材质的VIP卡,卡片旁边放着一根生绣的图钉,所以是有人用名片把图钉给枢下来,可是谁会需要那张照片?难道是……立勋回来了!
媺华心情激动,拿起卡片,她认得那是一家寿司店的贵宾卡。
为了发行英文杂志,他们经常加班开会,立杨想替大家增加工作动力,身为小秘书的她便有义务为大家觅食,因为他喜欢吃寿司,所以她成为这家店的熟客,一次两次还好,但是在无数次的寿司消夜后,员工可就没有这么高的意愿了,他们私底下跟她乔看看能不能换换口味。
前几天,店家给了她一张VIP卡,她考虑老半天,在上面签下宋立杨三个字,昨天下班前送到他桌上,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暗示……都已经吃到变成VIP,是不是可以换别家了?
没想到他脸皮厚得很,一面把VIP卡收到口袋,一面说太好了,可以打九折,省钱又好吃,以后开会都订这家的寿司。
她拿起卡片,闭上眼睛深吸口气,用力咬牙把卡片翻转过来,期待在上面看见杜立勋三个字,可是宋立杨!
不是杜立勋、是宋立杨?!当自己的笔迹跃入眼帘,瞬间,媺华被千年冰层封冻。
为什么?倏地,一个骇人念头闪过她脑间,手在发抖,她极力压抑惊恐。不会的、不可能是他……但不是他的话,为什么他的卡片会在这里出现?为什么她会看见立杨的座车?难道是寻人?访故友?
傻子,谁会在包包里放着故友家的钥匙?何况哪门子的故友会偷走人家的照片。那么,他是他?立勋整型、改变身分……如果是的话……那么,杜阿姨就是总裁的外遇?
媺华用力点几下头,对,如果是的话,就能解释得通了!总裁为事业资金与宋妈妈结婚,身为初恋女友的杜阿姨变成第三者,她生下立勋,而宋妈妈生下立杨。
对于丈夫的风流,宋妈妈无法异议,只能把重心摆在儿子身上,两个异母同父的兄弟分隔两地……没错,这样所有的情况就能够解释得通。
所以她一句玩笑话会惹出立勋的勃然大怒,因为他痛恨为金钱舍弃母亲的爸爸,所以立杨会出现在公寓巷前,所以立杨身上有她熟悉的眼神、熟悉的动作、熟悉的情景、熟悉的言语,也所以……他心甘情愿成为立勋的影子!
只是立勋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宋立杨?
媺华想起中秋节,那时候她说:“不然呢?夺他家产、逼他破产、把他赶出家门让列祖列宗不承认他这个不肖子孙,还是有更狠的手段?哦哦,挖出他的不法谋利、他官商勾结的证据,然后大义灭亲把他送上法庭?”
他的回答是……“可以的话,我不排除这种作法。”
所以他要报复,要用宋立杨的身分进入公司,要夺父亲财产、逼他破产……甚至挖出他不法事实?是吗?会吗?可能吗?
别别别,不要认死扣,也许她猜错方向。如果立杨是立勋,她没有道理认不出来,她时刻想念他、分秒不曾将他自心底放下,就算变一张脸也不会认不出,更何况宋妈妈她怎么可能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如果他不是,她怎会在他身上找到那么多的熟悉处,怎么会总是犯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