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语屏小心翼翼对他说:“立杨要进公司上班,我和他说好要给他带午餐,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我可以顺便帮你送午餐吗?”
很奇怪的逻辑,她为他送便当明明是她麻烦、他方便,怎么话会颠倒成这样?看着她小心谨慎的模样,他的心微抽。
语屏是个好女人,出生在麻豆乡下,和他舅舅家是邻居。
他从小就有大志愿想要努力脱贫,国小时期和母亲在菜市场卖菜,高中时期已经独立经营一个菜摊,还雇表姐来摆摊,他赚钱养家、赚钱念书,他比多数人都拚命,大学毕业时企业争相聘请,但他野心勃勃不甘屈居人下,只在某间企业做足三年,累积人脉和历练后就在舅舅的介绍下娶了语屏。
岳父全力支持他,卖祖产、卖祖厝筹钱让他开公司,他不负所望,公司越开越大,事业越做越起色,他不但建立起自己的事业王国也扶持了几个小舅,让他们北上建立自己的事业版图。
他打心里明白岳父母对自己有多感激,他甚至拿他们对自己的感激当挡箭牌,觉得自己外遇无过。可是,怎么可能没错,从头到尾就是错了!
语屏发现他外遇,去珊容家里闹过一场,之后珊容不声不响离开,为此他恨上语屏。
像报复似地,他的外遇一个接一个,绯闻一段接过一段,他以为这样便能够惩罚她对自己的伤害,可是伤了她,他何尝好过?
他见过她背着自己偷偷哭泣,见过她转身在看见立杨那刻,抹干眼泪露出笑脸,再大的委屈她都不愿意教儿子看见,不愿意儿子对他这个父亲产生怨恨。
为了立杨,她把所有的苦全数吞下,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再幸运不过的贵妇,殊不知为了维持婚姻她有多勉强。
她不提离婚、不说分手,再多的痛苦全用光鲜亮丽的外表来掩饰,直到和名模交往那段闹得太凶,闹上报纸杂志,岳父、岳母找来,她不愿父母为自己担心,还笑着再三保证他和名模只是合作关系,所有的事她全都知情。
岳父岳母安心离去了,他却还不依不饶,非要在她身上找碴。
那夜,他找她摊牌。
他工作上的理智在面对感情时转为糊涂,他微醺,但不至于醉到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恶,他藉着酒意疯狂、嚣张,他把深藏在心里多年的话全都爆出来。
他说:“珊容不是第三者,你才是!为了你这张没有填上数目的空白支票,我出卖我的爱情。”
他说:“既然你可以容忍名模,为什么不能容忍珊容,她碍了你什么?为什么要找上门、为什么要赶走她?
她走了,带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他说:“我不欠你,你爸爸的付出已经得到回报,投资我是他最正确的选择,可是钱能还清,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还说了一堆胡言乱语,她没有激动的反应,只是静静地听着、静静地接受他的挞伐,直到他叫嚣完毕,她转身接起岳父打来的电话,她平静说:“爸,没事的,我已经和祺军查证过,那张照片是移花接木的,您和妈妈不要担心我。”
挂掉电话,她问他,“要不要先回房间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他应该见好就收的,但他不甘心,她越是平静无波他越生气,于是他冲着她大喊,“你以为故作无事,就可以弭平一切?”
她叹气道:“不能当夫妻就当家人吧,我再不奢求你的忠诚,但是很抱歉,为了立杨我不会离婚。”
“你舍不得宋夫人的身分?还是舍不得优渥的生活?”他羞辱她,羞辱得理所当然。
她没有理会他的无理取闹,扶着他往房间走,却在转身之际发现立杨蹲在楼梯口一他吓坏了,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楼梯角落,但仰头对上他的眼神里有着淡淡的憎恶。
也许,立杨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转变的,只是,他从没放在心上。
那天过后,语屏假装没有发生过任何事,照样打理家庭准备三餐,她把所有的心力悉数放在立杨身上。
如果那次事件是导火线,那么真正的引爆点,是在立杨国二那回。
那个晚上他印象深刻,立杨站在车库前等他回家,他一下车,立杨马上冲上前来,眼睛里满是红丝,他扬起拳头满脸愤怒的问:“方雪清为什么上你的车?”
他甚至不记得方雪清是谁,后来才晓得是那个高二的援交妹。
事后他才知道立杨暗恋方雪清这个学姐已经很久,那天鼓起勇气捧着情人节礼物在方雪清的校门口等着对她告白,没想到却看见她上了父亲的车。
立杨当场气哭了。
被儿子看见那幕,他尴尬不已,却拉不下面子好好回话,只能扬眉冷声道:“不过是个援交妹,值得你哭!”
立杨对着他大吼大叫。“你可以管理那么大的企业,为什么管不住你的小弟,你就那么野兽,非要招惹全天下的女人,你把我妈当成什么,你知不知道方雪清只有十七岁,她可以当你的女儿……”
他的回答是响亮的一巴掌,就是那个巴掌打断了他们之间的父子亲情。
从那天起立杨开始晚归,他飙车、他抽烟喝酒,他翘课翘家,直到他车祸撞伤了人。
语屏不知道方雪清的事,始终以为是自己的过错,以为她过度溺爱儿子导致后面所有的恶果。
他没和语屏商量就强制把立杨送到国外,他口口声声为他好,其实……他何尝不是因为无法面对儿子?
立杨在国外变本加厉,吸大麻、喝酒、滥交……他利用出差时间到美国找儿子,却发现他的床上躺着两个金发裸女,地上还有一堆注射针筒。
他气极败坏地一把将立杨从床上踹下来,立杨的眼神里有着教人难以忍受的轻蔑。
他看着他,轻声说:“我是你的种,你坏,我就比你更坏一百倍。”
那个盛满恨意的口气,让他从心底打起寒颤。
后来一场致命的车祸发生,立杨回到台湾,语屏又像过去把所有的心力全放在他身上。
倔傲的他不说话,她便一句句同他说,说慈济师父、说她遇见的个案……那么多的故事,每天在立杨也在他耳边出现。
语屏给立杨做饭,每道都是他的最爱,却引不起他的胃口;她时刻对他微笑,换来的是他的冷漠:她哪边都不去,只在他身边徘徊。
每天,她对着他说“你回来真好”,每夜,她对着佛祖膜拜感恩,感谢袖让儿子平安返家。
这样的母亲,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被她感动。
他过去三年,眼见语屏对立杨投注的心力,他后悔了,后悔那些为赌气所犯下的罪行,他自悔自卑,他明白就算有再大的理由都不是他对不起婚姻的借口。
年纪渐大,事情也看得通透了,人人都以为他无所不能,成就卓越,却不晓得他在感情上头很低能。是他选择放弃爱情,选择用爱情来交换一个成功的机率,语屏没有逼迫他、要胁他,是他自主性的选择。而他妥善利用语屏提供的机会,成功之后却反过头来怨恨语屏为什么要同意当年那个交换。
认真说来,是他欺人太甚。
换上别的女人,也许为了自己的幸福早已经选择结束婚姻,可是她为立杨死守婚姻,她想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说得出口的背景。
因为语屏的积极努力,这三年,他对家有了依恋……
盖上餐盒,宋祺军拿起手机拨给儿子,铃响三声,宋立杨接起电话。
“你母亲今天怎么没到公司?”
他的语气和若干时候一样温温文文、低醇沉稳,他只是在询问一件事,没想到换来的却是儿子的反唇相讥。
“你这是在乎还是关心?抑或肚子饿了,需要一个煮饭婆。”宋立杨冷笑。宋祺军知道儿子恨他,对他的心结始终存在。“她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关心她?”
“哼!她是你的妻子?你确定?”他的口气咄咄逼人。
“宋立杨!”他声音出现一丝恼怒。
“不要这样叫我,喊我这三个字,难道你不觉得罪恶?”
他问堵了他,宋祺军无奈叹息。
“你到底要我怎样对你?”仿佛老了十几岁似地,他垮下双肩。
“你要怎么对我都不重要,我已经不再需要父亲。如果你真的在乎她,问问你的秘书吧,如果她能告诉媺华缺席的原因,却不能告诉你的秘书,那么……你真的该扪心自问,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宋立杨挂掉电话,宋祺军听着话筒里嘟嘟嘟的声音,有些恍神,他还以为全世界都需要自己,没想到他并没有想像中那样重要……
门打开,Lily端着咖啡走进来。
他回神,恢复一贯的冷静沉稳,“夫人有没有通知你,今天为什么没进公司?”
Lily摇头,眉心微蹙,纠结的眼底埋入一抹黯淡,总裁开始关心夫人了?
坐上轿车,媺华从包包里面拿出一瓶矿泉水,仰头咕噜咕噜喝光。
她很渴、脸皮很绷,整个晚宴里她陪在宋立杨身边,在他耳边介绍大老身分背景、陪着他和每个商场大人物打招呼。
以前媺华不明白,为什么Lily非要逼她认识那堆大咖,还要她熟背他们的背景资料,她又没有当人家小三的欲望,现在派上用场了,她才理解Lily的“苦心教导”,敢情她就是辅佐二世祖的储备干部,早知道这在计划中,她就不会特地找上Lily,做“真心剖白”了。
那是她成为总编秘书的第二天,宋立杨把她准备老半天的资料丢在一旁,两手扣在腹间,靠在办公椅上笑咪咪地听着众人意见,他从头到尾只会点头微笑,很像尚未进化前被人牵着线的Pinocchio。
一整个会议下来,她不必记录、不必递资料,连电脑都不必使用,她只需要买咖啡、准备零食饼干——她这哪叫秘书,根本就是外送小妹。
最令人火大的是,他叫她准备资料,为了替他助阵,她不光准备还熟读、做了PowerPoint,用整个晚上把流程顺过三、五遍,以便在他危急时刻拯救他于水火之中,没想到……他有没有看不知道,但确定的是,他没使用!
这让她又有了诸葛亮的悲哀,受命以来,夙夜忧虎,恐付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
于是在会议后,她憋着气、肥起胆子,Line远在美国的Lily姐。
小助理:Lily姐,总裁交付的使命太艰难,我可不可以回去坚守二十七楼?
大秘书:坚守?你以为二十七楼是四行仓库?别胡思乱想了,真要看店,我宁可养两条大狼狗,它们肯定比你更好用。
小助理:听说您还没征新的小助理,我可不可以回去待命?
大秘书:最近野生动物保护法废除了吗?不然你哪能弄到这么多熊心豹子胆,嗑出一身不怕死的勇气?
小助理:我、我就是怕死才想回归旧战线啊大秘书:所以你是嫌弃宋公子喽?
小助理:小人哪敢,只是……能力不及?
大秘书:要不要我提醒你,录音挡案还在我的电脑里?再敢为这种事吵我,等我回去一定会送你土仪,一支番仔火、一桶汽油!
那时候她才想起,美国是凌晨一点钟,只不过番仔火和汽油不是本土产物吗?怎么会变成土仪?
那件事情过去后两个星期,新官上任的火把,她终于有缘见识到,她的PPT总算派上用场,他的言词犀利不需要任何人出头拯救,她身为诸葛亮的悲哀渐淡。
再两个月,他越来越像个人……呃,越来越像个厉害的上司,她很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努力配合他的所需,默契是培养出来的,她想自己会慢慢适应。
今天晚上,设计师叶宁推出新装走秀大成功,业界、媒体来了不少人,而他成为嘱目焦点,他“一眼”就能认出大老们的身分,无疑替他加上许多分。
他和每个人寒暄,和每个人建立交情,对他感兴趣的媒体人也不少,媺华认为继续下去不久后宋立杨真的会和他老爸齐名。
她转头,看一眼穿着黑色西装的宋立杨,这就是叶宁最厉害的地方,明明就是黑西装,明明没有什么花俏的设计,可是光靠剪裁线条便可以让人清楚了解,这就是他与众不同的设计。
宋立杨本来就长得很杀底片,再稍加打扮更是好看到让女人吐血,她相信发表会中的女人有九成都想把他拖上床……如果上完床还可以侵门踏户变成宋总裁的好媳妇,那就更爽。
不过,如果每个跟他上过床的女人都可以嫁进宋家大门,那么他恐怕老早就妻妾成群。
“让陈主编排个叶宁专访。”回程车上,宋立杨交代。
“好。”媺华拿着手机把他的话记录下来。
“不要在棚内,到他家里去拍摄。”
今天晚上的应酬让他得到不少有用资讯,叶宁家里的装潢是由大师李承康设计的,而目前李承康手中的案子恰恰好是他家老爸即将推出的一千两百户大楼公寓。“是。”
“下个月十七号让行销部办个Party,庆祝英文商业杂志出刊。”
为什么要选在下个月十七号?媺华偏过头认真想两遍,想通了。
那天是知名建筑师李大成的生日,他是英文创刊号里的头号访谈人物。
李大成,华裔美商,在美国奋斗了二十几年,白手起家却盖出许多举世闻名的建筑物,今天有人提到他下个月十二号将会回台湾探望父母亲,也许会停留大半个月。
“是,要不要连络李先生,看他能不能出席创刊号庆祝会?”
“不,先约一天我和他见面。”宋立杨思忖,若能把握这位人脉,杂志社便能和更多华裔及欧美成功人士搭上线,为日后的专访储备更多资源。
“知道了。”
他又交代几件公事之后,突然问:“中秋节你要回台南吗?”
“要。”再不回去,老妈恐怕要一路往台北追杀而来。
“四天连休都会待在家里?”
“不然呢?”
“中秋节我也要回麻豆外婆家,星期天我去你家接你,星期一我们到中部见一位作饼的老师父。”
“公司要走糕饼业?”她直觉发问,“还是要办美食杂志?”
“我就不能因为私人原因去拜访对方吗?”
“私事不能利用上班时间。”而星期一全民都要上班。
“我需要因为你的公私分明,给你颁奖吗?”
“如果总编不介意的话,我很乐意接受,如果那个奖大到让人连作梦都会笑醒,总编到我家里,我让我妈做甘蔗鸡请你。”
她的回答令他大笑,眼底漾出温柔光芒。
这样的目光老是让媺华想起另一个男人,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在不经意间把宋立杨和杜立勋做联结,明明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这种投射心态是不对的。
宋立杨回望她,又在她眼里找到那抹淡淡的忧郁,瞬地,薄愁涌上心。
他有股冲动想为她抹除那分忧郁,手抬起却顿在半空中,他发现她双眼失去焦距,他明白她又想起杜立勋,那个无法自她脑中移除的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