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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田小姑娘 第二章 失忆的表哥(2)

  夜幕低垂,大部分的灾民都用完晚饍,早早找了舒适的地方窝着睡,三两成群,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结伴同行,走了一天的路太累了,得储存体力好走更远的路。

  但是还有少部分的人尚未入睡,四下走动,因为饥饿,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惶恐不安的徘徊。

  用得起蜡烛的人不多,也不会有人多带这些无用物,俯身可拾的柴火到处都有,谁会浪费银子去买烛油。

  “妹妹,你的手在抖。”突然间,一本正经的牛鸿玉很想笑,他的妹妹也有可爱的一面,不全然是无畏的。

  “我知道。”她苦笑。

  “妹妹,你不会真把他当绣布绣了吧?”她下针的手法真像在绣蝴蝶戏春图,一针落,一针起,每一针打个结再落针,细细密缝把皮肉缝在一块,吓人的伤口逐渐缩小。

  “二哥,你不要一直提醒我好吗?我紧张的背都湿透了。”人命关天,她也不想身兼刽子手。

  他闷声一笑,不再开口。

  牛双玉战战兢兢地缝好背后的伤口,接着是手臂上的,越缝越顺手的她不再双手发抖,下针又快又准,一个抽线就打一个结,简直有如神助。

  很快地,手臂上的伤口也处理好了。

  但是当视线落在大腿内侧的伤口时,她倒是矜持了,面色略红的看向正瞧着她的二哥。

  “二哥,等他醒来之后,你跟他说这儿的伤口是你缝的,与我无关。”她还要做人呢。

  牛鸿玉闷闷的笑着,“好。”

  “……二哥,你闻到了吗?”应该不是错觉。

  “是鱼汤。”他也闻到了。

  “二哥,我好饿。”她干么救人,自己的肚皮都顾不了。

  他也饿了。“小丰带大哥到你丢草墩的溪边收鱼,闻这味道相当香浓,想必收获不差。”

  “唉!我的鱼……不管了,赶快弄好喝鱼汤,最嫩的鱼肉要留给我。”牛双玉下手极快,三两下就缝合完毕。

  “好。”他宠溺的扬唇。

  “酒来。”一次解决。

  不按牌理出牌的牛双玉先把酒含在口里,再喷向赵冬雷背上的伤口,昏迷的他因此痛得全身绷紧,痛哼一声。

  接着是手臂、大腿内侧,赵冬雷同样痛到弓身蜷缩成虾球状。

  “知道我为何全部伤口缝合再用酒吗?因为我晓得非常痛,痛彻心扉,若一个个喷上烈酒,他会因为剧痛而全身肌肉绷得死紧,我的针就扎不进肉里了。”她说得得意洋洋。

  牛鸿玉好笑的揉揉妹妹的柔软发丝。“饿了吧?”

  “大哥,我要喝鱼汤,妹妹的肚子扁了。”她饿惨了,五脏庙直打鼓。

  刚煮好汤的牛辉玉,正巧盛了一碗汤来到板车旁。“小心烫,小口喝。”

  饿到手脚发软的牛双玉将上玉露生肌丸的活儿分给二哥,自己出了板车,端汤吹了几口便要往嘴里吞,真被热汤烫了嘴,她哇哇大叫鱼死不瞑目来报仇了,逗得兄弟们哈哈大笑。

  不久,板车内的男子上完玉露生肌丸后便沉沉睡去,而板车外笑语如珠,一家人苦中作乐的忘却烦忧。

  嗯!这是什么汤,满好喝的。

  很香、很浓,带着野葱的气味,入口香溢,轻滑入喉,满嘴留香,叫人欲罢不能。

  咦!他还没喝够,居然就没了。

  他还要再喝。

  但是如何叫喊,就半碗鱼汤,没了,喂食的人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

  风,带着干燥的味儿,闷热中又有一丝凉意。

  辘辘辘辘辘辘……

  车轮子的转动声不断传来。

  因为饿,因为身体的基本需求,长而黑亮的睫羽如挥动的蝴蝶翅膀,轻轻地抖颤几下。

  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全身疲乏的男子虚弱地睁开眼睛,深如浓墨的瞳色蒙上了一层迷惘。

  他忘了发生什么事,也忘记自己是谁,但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欠了一个小姑娘,得用一辈子来还……

  “小子,你醒了呀!”

  陌生的男人嗓音传来,浑身酸软的男子倏地眯起眼,进入警戒状态。

  “你是谁?”干涩的沙哑声一出,他自己也吓一跳,似乎不是出自他的喉间,沉如磨石声。

  “我是旺叔。”男人的笑容爽朗,年约四十出头,一身皮肤黑得发亮。

  看得出是质朴的庄稼汉,眼中没有恶意的算计,只有友好。

  “旺叔?”他没见过,肯定的。

  旺叔哈哈大笑。“是菊婶的那口子,牛家那几个娃儿拜托我照顾你几日,直到你醒来。”

  “牛家?”又是谁?

  他完全迷惑。

  “你忘了呀!瞧你一脸疑惑的样子,不就是你二舅家,牛妞给我一日十文钱,让我帮你把屎把尿的,替你擦拭身子和换药,因为你太沉了,还得抽空帮两小子推车。”他的脚走起来不顺,一跛一跛的,但推个车、看顾个人还行。

  “牛妞?”还有推什么车?

  缓缓地,他的神智转为清明,目光澄澈的看着所处之地,简陋的篷车,很乡下的味道,空间狭小得只容他翻身,看似由几块木板拼凑而成,车内的另一头堆满粮食袋子、油纸包着的咸肉以及被褥等杂物。

  总之,不是很大的车厢,坐卧还好,稍一抬头就会撞到车顶……这是指以他的身长来讲。

  不过对牛家人而言还好,几个半大的孩子身形都十分单薄,不是很壮硕,最大的牛辉玉才十五岁,还在成长中,若是挤一挤,仍是坐得下四个孩子。

  “我就是牛妞。”真讨厌的小名。

  当初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先喊起的,结果全村都喊她牛妞,把人给喊俗了,她想让他们纠正过来,她爹和娘却呵呵直笑,说是贱名好养活,能长命百岁。

  逆光中,一只白中泛青的小手掀开草帘子,小小的人儿从外朝内探出颗头,白嫩的小脸上有双出奇澄亮的大眼,粉色的小嘴有如是晨曦花瓣上的露珠,鲜嫩生动。

  “旺叔,这里交给我就好,你有事先去忙。”牛双玉客气地将人请走,顺便接下他手中的碗。

  “好,你们表兄妹好好聊聊,我先去看看我家那几个皮猴。”没他镇着都要翻天了。

  旺叔笑笑地挥手,不以为然。

  等旺叔一走,牛双玉的笑脸盈盈就收了,换上一张不太友善的臭脸,弯弯的柳眉是竖的。

  “喂!做人要知分寸,感恩图报,不要人一醒来就忘了种种恩情。”她特意提醒他要报恩。

  “我不是你表哥吗?你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是错的。”看她小小的个子还仰起头神气活现的说话,他彷佛看见一只刚破壳不久的小鸭子正鼓着双颊叫嚣,不自觉莞然。

  她忍耐着解释。“那是权宜之计,你突然出现在我们队伍中,官兵势必要查问的,核对身分时,我只好说你是我表哥,因为地震家毁人亡,匆忙赶上我们的队伍,都是自家人较好彼此照顾,只是你遇上离群的灾民被打劫了,还被抢走身上的财物。”

  好在她姑姑嫁的那家人正巧姓赵,也有年岁差不多的孩子,此事有村民出面作证,这才得以同行。

  灾民人数也要登记上册好回报给朝廷的,这一次地震灾情惨重,死伤十余万名,皇上十分关注此事,因此马虎不得。

  不过灾民太多也管不过来,只要事情不闹大,随行的官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打劫钱财的小事时有所闻。

  “你是我表妹。”男子艰难的撑起上身,扶着车壁坐直。

  牛双玉有点不高兴地朝他胸口一戳。“你不是想吃定我吧!我郑重告诉你,我们很穷,养不起吃白饭的人。”

  “我想我还有点力气干活。”他看看自己结实的臂膀,想他也不是不能做事的人,但得等他养足了气力再说。

  闻言,她双目瞠大。“你真的赖上我们了呀!赵冬雷,你要不要脸,我们救人是出自善心,并非让你讹诈。”

  “我叫赵冬雷?”他指着自己,一脸困惑。

  心口一咚的牛双玉有了不好的预感。“你不会忘了自个儿是谁吧?拜托你,快摇头。”

  他是摇头了,但……“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扶着额,她感觉自己快晕倒了。

  “牛妞,我饿了,那碗白粥是给我的。”他笑着,眼神落在她手上那碗没多少米粒的稀粥。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晓得为了你我花了多少银子,两百文哪!我肉疼。”她装出很心疼的样子。

  两百文她要编二十张草蓆或四十顶草帽,编得双手又红又肿还要强颜欢笑,安抚哥哥们,她一点也不痛。

  其实两百文不算多,他们还拿得出来,不过要掩人耳目,不能张扬。

  所以请大夫的二十文她讨价还价压到十五文,来个三回四十五文,药也是路上摘的,没药铺可买,譬如金银花、连翘、紫花地丁、知母等消肿退热、清热泻火的药草,认真找找还是找得到,就是比较累。

  最贵的是白米,明明车上有一大袋却还要向别人买,当初的卖价是一斤十二文,到了灾民手中转卖要四十文,转手就是暴利,她忍痛买了三斤,又切了十文钱的肥肉,附赠一根大骨。

  这些天便是用买来的白米熬成粥,喂给只能喝米汤的赵冬雷,他们几个孩子吞口水想吃也要忍住,再过几天到了牛头村就能敞开肚子大吃大喝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无须顾虑。

  “我会还你。”他一口倒光寡淡无味的汤水,毫无饱足感。

  “你拿什么还,一穷二白的。”她搜过他的身子,只找到几张煳掉的纸,她想是银票吧。

  牛双玉自小衣食无缺,有爹娘的宠爱,哥哥们的呵护,身为秀才家的小女儿,她在村子里就有如官家千金,人人敬着她、让着她、讨好她,她威风得很,不觉得哪里不如人。

  不过她真没看过银票,最多是十两一锭的银锭子,是她爹存了一年的束修,那个温雅有礼的男人疼惜地抚着她的头,说要存着给女儿当嫁妆,让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可惜那人不在了,少个人疼她。

  “莫欺少年穷。”有手有脚不怕饿死,肯干就有活路。

  “呿!还拽文了,你现在名义上是我们牛家人,凡事自个儿要斟酌点,别起什么坏心眼,要不我们也保不住你。”真有事就推他出去顶,她不会有丝毫愧疚。

  他的命是她救的,所以他这辈子属于她……不!是被她使唤,做牛做马的任其劳役,死而后已!

  “我说的是实话,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但我隐约感觉得到能做很多的事。”比起她的瘦胳臂,他壮得简直能举起一头牛。

  能做事最好,他们家真的养不起米虫。“你连日高烧不退,有可能烧坏了脑子,大夫说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太过凶险,连他都没把握你能不能度过难关。”

  “你是说我发烧了,烧得太厉害而把过去的事给忘记了?”摸摸额头,还有些微烫,但身上的衣服似乎换过了,很干净。

  “大概吧,我不是大夫不清楚。你穿的这件衣服是我爹的,他是个夫子,我们只剩下这衣服了。”牛双玉的意思要他好好珍惜,别弄脏、弄破了。

  “他怎么了?”他问得很轻。

  牛双玉头一低。“和我娘一起被埋在土石下。”

  说不难过是骗人的,她背着人哭了好几回,爹娘给她的爱无私,两人一死,她的心空落落的,很孤单。

  可是人要一直往前走,不能停留在悲伤太久,因此她强打起精神四下找事做,藉着忙碌忘却伤痛。

  “节哀。”她还这么小……

  不知为何,赵冬雷心中微微抽痛,似乎他和她有相同的遭遇,他好像很小就失去挚爱的双亲。

  “不用,难过是一时的,熬过就不难受了,不过你的板车几时要还我,你“借用”好些天了。”

  牛双玉年纪不大,照理说不用太介意男女有别,可是人人脸上有张嘴,特爱说闲话,所以她除了头一日待在板车内看顾他之外,接下来几天就由旺叔接手,她跟着大伙儿用两条腿走路。

  只是她没走过这么久的路,体力上吃不消,有时不得已便坐在板车边上,让伤了腿的旺叔和哥哥们推着走。

  走走停停对她的身体是一大负荷,连日的奔波让她消瘦不少,人也少了些精神,再加上没能好好睡一觉,整个人好像枯萎的花朵,无精打采,走着走着还会打盹。

  因为板车内躺了一位伤患,她不宜与他同车,只好被迫睡在板车外头,底下垫着草蓆,勉强和弟弟盖着一条棉被,席地而眠。

  早秋的风带着凉意,她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地把弟弟吵得不能入睡,两人一早起来都有非常明显的黑眼圈。

  闻言的赵冬雷一怔,面有愧色的看她一脸困倦。“我再躺一会儿养足了气力,晚一点再还你……若能让我吃饱,我想我会好得更快。”

  “不是我不让你吃,是大夫说的,这几日昏迷只能灌米汤,人虽醒了也不能一下子吃太饱,胃会受不了,等等我拿半张饼给你,加了小葱的,可香的呢!”加了蛋的葱花饼,想想都口水直流,她一个人就能吃掉一大张。

  “你们的终点在哪里?”

  “牛头村。”还有三天就到了。

  赵冬雷低头不语,暗自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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