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托诸位的福。”斐有隆拱手扬笑,心里暗暗衡量这些上前祝贺的人之中,有几个是可以拉拢,有几个又是必须铲除的。
想当年,他因为被谋反的首辅党给牵连上,在首辅楚为被处斩之后,他也被降职,发派到麓阳当个边境总兵,天天吃沙吹风还饱受外族西桀三番两次叩关抢粮,日夜不得安宁。
如今,总算是让他抢回了颜面,除了恢复西军都督一职,也被封了个抚远侯。他倒要瞧瞧当初那些过河拆桥、半点情面不给的家伙们,这一回会如何对他逢迎拍马。
“斐大人在麓阳镇守多年,终于将西桀一举歼灭,也莫怪皇上会龙心大悦,大大封赏了。”开口的人正是吏部尚书,和斐有隆有几分交情,不过此刻他的目光望向正随着皇上离去的乌玄度,好奇地问:“斐大人,这开路先锋真是乌把总?”
也莫怪他这么问了,话说行六的乌玄度出身武定侯府,两年前还是京里出了名的纨裤子弟,吃喝嫖赌无不精通。
武定侯并非世袭爵位,到了乌玄度父亲这一代,已经变成空衔,手上一点实权皆无,在乌玄度父亲去世之后,爵位便还了回去,而乌玄度的嫡亲大哥乌玄广也不过利用余荫捞个六品布政使司经历,底下的弟弟们连要混个委外的职都难。
而乌玄度从小就被宠上天,哪怕父母已亡,兄弟也早已分家,依旧荒唐度日,挥霍仅分到的些许家产,恼得乌玄广将这丢人现眼的么弟给扔到岳丈军营里,原以为乌玄度必定是凶多吉少,可谁知道麓阳捷报连传,写的竟全都是身为开路先锋的乌玄度一再重挫敌军的消息。
这谁都想不到啊,怎么可能!
可方才殿上一见乌玄度,识得他的人莫不错愕。原本那张无害笑脸也不知道怎地,竟变得冷沉慑人,身上那股凛凛杀气,竟教人不敢对视。
“确实是他无误。”斐有隆挂在嘴上的笑意带着几分得意。
可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落魄贵族子弟,谁知道竟会在边境立下战功?说来也奇,一次双方对战,他失踪了两日,原以为他可能已死在荒岭上,岂料他竟回来了,虽说一身染血,伤口刀刀见骨,然而他还是回来了,只是木然的神情教人莫名望而生畏。
与他同房的士兵直说他俨然像是被坏东西给附身般,完全变了个人,斐有隆倒是不在意,横竖是个死在边境也无足轻重的人,但之后斐有隆发现,一旦拔营出征,乌玄度那一马当先的气势竟能逼得西桀节节败退,战功和着鲜血迅速立下。
本是想将他的战功占为己用,可说真的,乌玄度那木然的眼光,教他怎么也不敢抢功,后来换个方向想,属下的功不就他这主帅的功?
于是,他也不介意一路往上呈报,如今班师回朝,他自然也为封赏之列。
只是,他倒没想到乌玄度竟如此得皇上青睐。
“只不过神机营提督这个位置……相当微妙。”吏部尚书压低声说道。
“怎说?”
“几个月前,神机营提督涉及贪渎,被皇上给革职查办了,大家都认为皇上必定会从底下两位武官中择一递补,其中以兵部尚书之子孟委杰最有可能接任,岂料皇上一直悬着这位置,这会大军一回来,反倒是敕封给乌玄度了,像是早等着乌玄度回朝,感觉要重用他,可问题是神机营里头派系分明、沉疴已久,尽管从二品的品秩看来风光,但接下这个位置不算好差事。”吏部尚书几乎是知无不言,细说着这两年来朝中变化,要斐有隆知道他极乐意与他结盟。
斐有隆边听边点头,明白皇上是想整顿军务了。
想当年,首辅楚为乃是皇上尚未登基前的太傅,那情分不用多说,然而楚为坐在首辅位置上,野心跟着壮大,在朝中结党营私,甚至在皇上有了太子后,大胆地发动政变欲毒杀皇上,将太子养成傀儡皇帝,所幸皇上早有准备,拿下楚为时,一并清算了首辅党等官员和与其对立的孙家一派,肃清朝政。
斐家当年受到牵连,但降职已算是最轻的处罚了,毕竟在那一批惩处中,重者满门抄斩,轻者流放,皇上雷厉风行的手段震惊朝野,谁也不敢再小觑这年轻的帝王。
如今皇上将心思动到军务上,除了想肃正之外,恐怕兵部那头也有大麻烦,尤其如吏部尚书所说的,这一年来孟家出尽了风头,皇上自然不会放过出头鸟。
就不知道皇上特地召乌玄度进御书房,到底是要私下谈些什么,真教人在意极了,毕竟他可是打算要将家中闺女许配给乌玄度的。
御书房。
当朝皇上蔺少渊坐在大案后,笑睇着自始至终神色木然的乌玄度,竟是看不穿这人到底是怎样的性情。
他决定试上一试。
“乌卿,可知朕要你进御书房,所为何事?”蔺少渊噙着笑意问。
乌玄度低垂着眼,冰冷嗓音轻泄。“臣不知,臣听候皇上差遣。”
蔺少渊笑意不变,长指有意无意地在案上轻敲着,站在皇上身后的带刀侍卫汤荣则是饶富兴味地打量着乌玄度。
“乌卿,朕要你整肃神机营。”
乌玄度眉眼不动,少顷便道:“可有时限?”
蔺少渊微扬浓眉,像是没料到他开口问的竟是时限问题。“没有,但自然是愈快愈好。”
“既是如此,臣斗胆向皇上请求在神机营里另设刑司,由臣统筹人手,由臣亲审亲判。”
蔺少渊听完,笑意更浓。“为何?”
“既要整肃,就得大肆整顿,朝中派系错综复杂,各派官员自然都想将手伸进神机营里,要是无皇上为后盾,恐怕臣对付不了朝中的权贵重臣。”乌玄度嗓音无波地道出。
蔺少渊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下,一会才道:“乌卿,这样吧,朕身旁这位是带刀侍卫汤荣,不如就让他协助你吧。”
乌玄度淡淡抬眼,如花般俊秀的容颜竟是半点人味皆无,恍似披着人皮的山魅,尤其那双深邃墨黑的眸黯如隆冬无月之夜,冰冷得教人头皮发麻。
“乌提督,还请多指教。”汤荣笑得极坏,像是压根没将他眸底的冷意放在心上。
“还有,从今以后,乌卿查办任何事,只需直接向朕禀明,向朕负责,要是兵部甚至是五军各都督胆敢介入,一律拿下。”为了避免让乌玄度觉得自己派了个人监视他,蔺少渊不介意释出更多的权给他,换得更多的忠心。
“谢皇上。”乌玄度淡声道,俊颜上看不出丝毫波动,彷佛不管皇上做了什么决定都与他无关似的。
“乌卿一路回京,舟车劳顿,不如先回朕所赐的提督府歇息吧,三日后再进神机营衙门。”
“谢皇上,臣先告退。”
待乌玄度离开后,蔺少渊沉吟了会,才问着汤荣。“你觉得此人如何?”
汤荣想了下。“像池深潭,深不见底。”
“朕也这么认为,不过这人挺有趣的,提议之事一针见血,寡言这点也好,看起来就是个有才干的人,可先前京中怎会传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这落差大到让人怀疑传言是假。
“许是去了边境打了几场仗,历经生死交关后,性子有所转变吧。”尽管这种说法也说服不了自己,但汤荣姑且这么信着。
“横竖你就先盯着他吧。”
“臣遵旨。”
由小太监领着他离开御书房后,经过一处花园,此时冰寒雪冻的,一点生机皆无,然而在他眼里,彷佛瞧见了春暖煦阳下的百花争艳,花丛里,赛桃李、胜牡丹的是那张教他甘愿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娇俏面容,他彷佛还能听见她道——
“皇上一来,蝶儿都跟着来了呢,想找皇上,就往蝶儿聚集处去便是。”她皱着鼻笑得那般天真烂漫,光是瞧着她,他的心就暖得满溢。
“你想找朕,哪里需要蝶引?”他好笑道。
“也是,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皇上要上哪寻我呢?”她问着,看似认真又带着几分俏皮。
“朕就让这些蝶儿跟在你身边,不管你在哪,朕总会找到你。”
“皇上说了算吗?”
“朕是天子,都开了金口,这天地能不替朕应承吗?”
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缓缓地眯起,盛满了对他张狂姿态的不以为然,可她也习惯了,谁教他是皇上?
“但你别让朕找着了你,你却不识得朕。”
她掩嘴笑了下,朝他招招手,待他弯下腰时才附在他耳边道:“皇上,我听人说地府的孟婆汤盛装的是前世的泪水,而我呢,从不掉泪的,到了那时,我肯定没有孟婆汤可喝,所以一定会将皇上给记得一清二楚的。”
话落,她笑眯了杏眼,从林叶间筛落的煦阳,在她眸底像是燃起了点点繁星,如流光般闪烁着。
她眉梢眸底的笑意,教他也跟着笑了,笑柔了总是显得冷厉的眸,卸去了满身慑人威仪,成了一个痴爱妻子的男人。
这天地之间,拥她一人便足矣,他是真的如此感受,如此认为……
“……乌提督?”
耳边的声响如锐利的刃,瞬间划破了他的美梦,眼前哪还有春暖里的百花斗艳?寒冷霜冻的园子,一如他重生了千年的萧瑟。
调回目光,他面无表情地睇向准备领他回提督府的太监如贵。
如贵咽了咽口水,赶忙领着他往外走,心里却不住犯嘀咕,方才明明还笑得像个人,怎么一转眼又变成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了?
真是白白浪费了那张好皮相!
当如贵带着乌玄度到早已改建完毕的提督府时,外头有两人正候着,乌玄度一下马车,眸色清冷望去。
“乌大人。”如贵一认出乌玄广,随即向前问安。
“如贵公公不用多礼。”乌玄广见是皇上身边当差的太监,自然不敢怠慢,亦猜出必定是皇上要如贵带着乌玄度入提督府的,随即从锦囊里掏了银子递上。“让公公奔波了,一点心意让公公喝茶。”
如贵一张俊白面容上的笑意噙得恰到好处,收起了银子便道:“两位大人必定有好些话要聊,咱家就不打扰了。”说完,又朝着乌玄度道:“乌提督,提督府里的下人是咱家代为买下,让管事嬷嬷调教过的,身契全都搁在总管王强那儿,要是有何不合意的,大人尽管发卖另购无妨。”
乌玄度睨了眼没吭声,只是轻颔首,便大步走进府内,彷佛和乌玄广不认识似的,还是乌玄广拉着另一名男子主动快步跟上。
如贵将一切看在眼里,打算回头向皇上禀明这小道消息。
提督府是原本的神机营提督府,重新修葺粉刷过,两路四进的格局,每一进中间皆以园林或小桥流水点缀,极为气派恢宏,可以想见入春后园林里会是怎生的美景。
然而,乌玄度没心思欣赏这座府邸,他快步朝二进主屋而去,总管王强跟在后头,本是要所有的下人过来见见主子的,偏偏这主子的脸色冷得赛风雪,教他不敢妄自开口,更为难的是有两位客人被主子晾在后头。
听说这两位还是主子的嫡亲兄长,不知道主子是累得惨了还是过目即忘,怎么连气都不吭一声,教他不知道该不该迳自解读成主子不待见这两位兄长。
“玄度。”
正当王强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后头的乌玄广开口了。
王强担心主子会来个充耳不闻,思索着要如何客气打发两人时,见主子终于停下脚步,他也暗暗吐了口气。
乌玄度缓缓回头,声轻无波地问:“有事?”
他这冷冷一记,教乌玄广没来由的脸色发赧,直觉得他是在下人面前给自己难堪,彷佛自己是趁着人家功成名就才来攀亲附戚。
正不知道怎么回应时,随他前来的乌玄斗越过了他,双手往乌玄度肩上一按,亲热地道:“咱们家的么弟总算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如今也封官赏银,说到底还是得感谢大哥呢,是不?”
乌玄度眸色无温地打量着乌玄斗,再看向乌玄广,觉得乌家的男人面貌都嫌软弱,要不是身形高大,乍看都觉得有些脂粉味了。
而这两个人,在原主的记忆里是有的——身为大哥的乌玄广生性软弱又惧内,耳根子又特别软,容易遭人挑唆,两年前乌玄度会被赶到麓阳,恐怕跟乌玄广的妻子有关;至于乌玄斗,他的四哥,为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颇有生意脑袋,将分家得到的铺子打理得有声有色,乌玄度启程前往麓阳时,他还特地给了几十两,算得上有情有义了。
但,又如何?他只觉得烦人,回京就得见这些人,倒不如在麓阳快活,可要是一直待在麓阳,他又要如何寻找他的爱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