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出身越国公府,嫁给了当年的镇朝侯,虽说爵位只到老侯爷那一代,但显赫身分也足够庇荫几房子孙,如今张家人才辈出,在朝中任官职者不少,眼下就以老太君的大儿子官职最高,是个正二品的京卫指挥使。
晌午过后,不少马车来到张府,一时挤了水泄不通。
“表妹,一会拜见了老太君之后,你就待在我身边。”下马车之前,刘氏一如往常婉约低柔地开口嘱咐着。
“多谢表嫂。”都蝶引由衷感激着,因她也清楚今儿个这场宴肯定是场鸿门宴。
她被舅舅带进都督府多年,虽也曾见张家女眷来访,但通常张氏不会要她过去见客,可如今张家老太君过寿,老太君却点名了要见她……这其中缘故,还真是不用多说。
尤其,因为老太君过寿,所以舅舅特地允了在家庙的舅母回府,让舅母带着表妹前来祝寿,因此自己能做的就是靠刘氏近一点。
忖着,才下了马车,便见斐洁挽着张氏从前面那辆马车下来,侧着脸朝她笑着,不像寻衅,倒像有几分怜悯。
都蝶引不禁微扬秀眉,想不透这笑意藏着什么含意。但既想不透也不再细想,跟着刘氏走在张氏后头。
由于男女分席,于是男女宾客进了穿堂,便各自往堂地中央的插屏左右两侧走,很快就见到一个妇人迎面而来,年近半百却是保养得宜,一袭桃色缠枝月季襦衫裙,搭了件精绣的狐帔子。
斐洁快步向前,娇软地喊了声,“舅母,怎么一段时日不见,舅母愈加地回春了?”
“你这孩子嘴这么甜,一路吃着糖来的不成?”妇人杜氏是老太君的大媳妇,正是家中掌管中馈的,就见她嘴笑着,笑意却不达眸底,往前几步热络地挽着张氏的手嘘寒问暖着。
“那位便是京卫指挥使夫人杜氏,是个很有手腕的,将老太君哄得开心到交出中馈的高手,不过她和婆母倒不怎么对盘。”刘氏压低声嗓说着,然后拉着她上前打个招呼。
都蝶引心里忖着,老太君和张大老爷都宠着舅母,也莫怪张大老爷的妻子会不满,生出点嫌隙都算合情合理。
“见过舅母。”刘氏上前婷袅的欠了欠身,像个温婉的大家闺秀,礼仪动作都让人挑不出毛病。
杜氏笑睇着刘氏,虽说她不怎么喜欢小姑子,但对小姑子张氏的媳妇刘氏还挺有好感的,刘氏出身鸿胪之家,尽管在朝中无举足轻重,但她举止合宜,进退有数,和那小姑子相比,真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忖着,她和颜悦色地拉着刘氏,咦了声,问着:“这位是?”
“舅母她是蝶引,是公爹的外甥女。”说着,她拉着都蝶引。“表妹,还不赶紧跟舅母问好。”
“舅母好。”都蝶引随着刘氏称呼,行了个规制中的礼,垂首浅笑,姿态优雅。
杜氏不由挑起柳眉,余光觑了眼张氏母女,心里笑呵呵的。这女孩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这话套用在她身上是再适当不过的了,莫怪小姑子不待见了,这姑娘面貌姿态都是上上之选,又得斐大人疼爱,比照闺女月例供着,难怪小姑子不满,处处找碴。
上个月听说小姑子被遣去斐家家庙抄经,对外说是祭祖之日将近,小姑子一片孝心主动前往,可谁都知道分明是小姑子闯了祸,买通了人要毁都姑娘清白,却因为一场大火揭发恶行。
至于前些日子捎来的信,信上大篇幅写着都氏如何蛊惑斐大人,以致于斐大人罚她入家庙,甚至将闺女给禁足,母女俩过得生不如死。
横竖,就是一封向老太君讨救兵的信,教她瞧了都觉得丢脸。
“真是个标致的姑娘,许人了吗?”杜氏故作热络地拉起都蝶引的手。
“舅舅与舅母已替蝶引留心。”都蝶引噙着浅淡的笑,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杜氏见状,瞧她更是满意。“一会跟着我拜见老太君,老太君最喜欢像你这般貌美又懂礼的小姑娘了。”
“多谢舅母。”就她眼前的处境而言,能多个益己者都是好事。
杜氏正要再说什么时,突地听见有人笑喊了声舅母,抬眼望去,朝着张氏道:“小姑子,大姑娘来了。”
都蝶引回头望去,就见是张氏的大女儿,也就是乌玄广的正室斐泱。
斐泱盛装出席,一身喜气桃红,衬得粉颜红润,艳丽逼人。她一上前便一手拉着杜氏,
一手拉着张氏,又不住地对斐洁嘘寒问暖,笑脸迎人的说着体己话,从头到尾都没瞧刘氏和都蝶引一眼。
都蝶引倒也不以为忤,毕竟斐泱出阁前就不待见她。
她乖顺地垂着眼,直到一抹炽热的目光纠缠得教她忍不住微侧眼望去,惊见是乌玄度,她随即又别开眼。
他怎会来了?是随着他大哥夫妇一道来的?
算了,反正男女分席,只要她一直和大伙待在一块,他也不可能做出太出格的举措。忖着,杜氏已经热络地喊着人入席,她便垂着眼跟在刘氏的身边走,压根没瞧见身后乌玄度朝她的丫鬟弥冬微微颔首。
进了花厅,里头已经有不少女眷各自闲坐着聊天,刘氏拉着都蝶引跟在张氏后头,安分地垂脸候着,直到一些官夫人瞧见了她,从低声议论到举步走到她们身旁,对着张氏问——
“斐夫人,这位莫不是寄住在都督府里的那位都姑娘吧。”
都蝶引听着,不解她不曾在官夫人的圈子里出现,怎会有人识得自己。
“可不是?她是我那苦命姑子的孤女。”张氏扬笑回着,目光落在都蝶引身上是那般温柔慈祥,俨然视她为心头上的一块肉似的,教刘氏不禁暗赞好功力。
“长得可真是标致,莫怪神机营乌提督一见倾心。”有人如是道。
都蝶引心头一颤,没想到都督府里的流言竟然流传到外头。
赶在张氏开口之前,刘氏已经先发制人。“潘夫人,您这么说可就不对呢,我公爹视表妹为亲女,婚事早就替她定下,怎会有人胡说神机营乌提督一见倾心的事呢?婆母,是不?”话落,又笑吟吟地问着张氏。
如果她没记错,这位潘夫人管氏,是斐泱的闺阁密友,嫁了从六品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到底是凭着什么关系混进今日的场合……还真是不难猜啊。
都蝶引明白刘氏是在替自己辟谣,心里一方面感激,一方面也因为刘氏的反应猜测,这流言恐怕是张氏或斐洁所为,就是为了逼她出阁。
张氏悻幸然地撇了撇唇,笑意随即抹上脸。“是啊,确实如此,那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也不知道是谁故意造谣生事,坏我家甥女清誉,你们可得帮着辟谣,别跟着胡说。”
虽说她前些日子一直待在家庙里,可府里发生什么事,她岂会不知道?
这些话,就是她让人往外传的,透过大女儿在官夫人圈子里走动散布出去的。她也没什么恶心,不过是想成就桩良缘罢了,乌玄度要是知晓了,感谢她都来不及。
杜氏在一旁看着,哼笑了声便挽着都蝶引,道:“可不是吗?要不是早知道这丫头已经有了婚约,我早把人给抢来了。”虽然她不清楚乌玄度是什么底细,但这阵子朝中人人自危,有一半就是因为乌玄度。
据她夫君的说法,乌玄度行事果断,不留情面,在朝中独来独往,只与斐家走得近些,倒是个能相交的。可问题是,这可不算是良配,像这种在朝中树敌良多的人,只会累及家眷。
光瞧张氏和那些官夫人的交谈,她便猜得出她脑袋里在盘算什么,不就是要逼得都蝶引出阁,而且还要眼见她嫁得凄惨落魄。
“是啊是啊,不说了,我得先去看看娘。”张氏见嘴上讨不了好处,便拉着两个女儿往内院走。
“一道走。”杜氏亲热地挽着都蝶引。
都蝶引感激地朝杜氏一笑,随着张氏母女一并进了内院,来到老太君所居的北院,刚好遇见拜完寿的斐家父子与乌玄广、乌玄度。
她垂着眼避开乌玄度总是不懂收敛的目光,就在踏进屋内时,便听斐泱笑得轻佻地道:“瞧,人家可是郎有情呢。”
都蝶引始终没吭声,当不知道她这话是与谁说。
“谁在说郎有情?”
房里传来老太君的声音,斐泱斐洁两姊妹便快一步踏进房里,双双跪在床前,又是撒娇又是说笑,逗得老太君笑得合不拢嘴。
都蝶引微抬眼,这是她头一回见老太君,只见她发色全白,面貌苍老,可那双眼却是精烁清明,可见身子颇为健朗。
待张氏又上前嘘寒问暖了好一会,刘氏才上前说了几句祝贺的话。
“乖孩子。”老太君向来喜欢这进退得宜的外孙媳妇,夸了两句话,目光状似漫不经心地落在都蝶引身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会,才噙笑道:“这位就是都家丫头了吧。”
都蝶引从容不迫地向前,朝她行礼,姿态端庄娴雅,不由教老太君微眯起眼。姑娘家在外讲究的是礼,从礼看出教养和品性,而规制中的礼更不是寻常姑娘能学会的,她能学得如此地道,看来行步侧身的各种举措都是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练习才能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与之相较,她府里的女儿孙女,还没一个比得上她……忖着,目光不由轻扫过张氏和斐洁,怀疑这对母女信上所写,恐怕是加满了油添足了醋。
张氏被母亲的目光看得心虚,不由微侧过眼,而斐洁则是忿忿地瞪着都蝶引,恼她最会做表面功夫骗人。
杜氏静静地观察着老太君的神情,一会后揪着手绢掩去嘴角笑意,向前一步道:“是啊,母亲,你瞧这孩子玲珑慧黠,教人一瞧就喜欢。”
“确实如此。”老太君不禁感慨。
都蝶引与斐洁同年,可相较之下,一个沉稳端庄,一个毛躁虚浮,两人站在一块,直教她唏嘘。
怎么一个无爹娘呵护的孤女,竟能养出如此沉静气质?
“老太君,这是蝶引的一点心意,祝贺老太君寿比南山。”都蝶引微侧身,跟在后头的弥冬随即意会地向前,将一只小木匣递上。
杜氏接过递到老太君面前,只见匣面一开,铺着黑绒缎的匣底上搁着一串七彩络子。老太君一提起,便见是巧手编织的五只彩蝶,手艺之精巧彷佛那蝶儿快要凌空飞起,杜氏不禁赞叹不已。
“蝶引,这是你亲手打的络子?”杜氏诧问着。
瞧瞧,那丝绦颜色是经过编排的,七彩艳色飞扬着,细看之下彷似有流光在蝶身流窜,怕是宫中珍品也不过就如此了吧。
张氏母女三个见状,不禁气得牙痒痒的,谁都不知道她竟有这好本事。
“是,蝶引针线活不行,打络子还成,所以就给老太君打上五只蝶,象征五福临门。”她想依老太君的身分,什么稀奇玩意儿没见过,与其想法子弄些特别的玩意儿,倒不如自个儿打络子。
她什么都不会,就打络子最是上手,只要给她丝绦,她便能打出各种祥兽花样,依老太君这年岁,最盼望的莫不就是五福俱全。
“好,这络子我喜欢。”老太君轻噙着笑意,看了身旁的婆子一眼,婆子立刻会意的走到内室里取出一只木厘。“这是我给都丫头的见面礼。”
都蝶引见状也不推却,行了个礼后才接下,不由打趣道:“早知道打个络子就能换份见面礼,我该要多打几样了。”
老太君闻言,对她的气态大方十分合意,不禁笑骂着,“你这丫头说这种话,要是传出去谁敢要你当媳妇?”可惜了,这样的丫头要是能当孙媳也算合宜了,但要是娶进门,怕是会让么女闹得家门不宁。
“蝶引不怕,只要咱们都别说出去就好。”都蝶引神情认真地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逗得老太君放声笑着。
一旁的张氏母女三双眼简直要喷火了,恼都蝶引竟如此会作戏,哄得老太君都忘了要紧事。
房里头笑闹了好一会,杜氏见老太君对都蝶引颇喜欢,便借口要准备进花厅看戏,带着刘氏和都蝶引先行离开,留暇让张氏母女说些体己话。
“娘!”张氏不依地向前一步,满脸委屈地道:“洁儿信上不是跟您禀报了那都家丫头多擅于心计,挑拨得夫君将我给赶进家庙,甚至——”
“住口!”老太君神色一肃,直瞪着被她惯坏的么女。“那都督府里是谁当家作主又是谁执掌中馈?你这个当家主母没善尽本分,甚至使伎俩陷害都家孤女,这事已经传得满京城皆知,你还有脸说是都丫头擅于心计?”
对于外头的流言,她原本是半信半疑,可如今一见都蝶引,她便知晓是女儿闯了祸,如今还恶人先告状,要她作主欺人……她是老了,可还没老到是非不分!
张氏面色赧然,没料到这事竟已传到众人皆知……到底是谁将这事给传出去的?“娘,不管怎样,这都丫头要是不收拾,我这个当家主母会被人如何看待?今儿个要不是娘大寿,夫君还不肯让我离开家庙呢,如今中馈都被我那媳妇给抢去了,我这还哪算是个当家主母?”
老太君听着,眉头紧拢。“你也掌中馈二十年了,如今将重担交给媳妇有什么不妥的?如果不想回家庙,你倒不如让都丫头去跟她舅舅说情,那般蕙质兰心的丫头,只要你肯低头,她没道理推却。”
张氏闻言,脸色涨得发红。为什么她得去对个孤女低头?今天要不是她,压根不会闹出这些事来。
后头的斐泱见外祖母心意已决,拉住了母亲,使了个眼色,让母亲明白,哪怕外祖母不帮忙,今日她也肯定会让都蝶引永不得翻身。
一个孤女,能够嫁给乌玄度那个神机营提督,已是她十辈子的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