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么多“第一”加起来,也没能使庄园看起来气派豪华。
只因庄主端木青是个极为正派务实,勤俭持家的人,这庄园大是够大,却没有多余的华贵点缀,一派肃穆严谨、朴实无华,有些人就没看顺眼过……
亭子中的人微微睁开假寐的眼。
这边简陋的凉亭除了石板可坐,便再无其他,饶是他再光彩照人,也不能化腐朽为神奇,让其一瞬间蓬荜生辉。
端木圣一手伸搭在横梁间,小指微微一动,枕在柔滑的臂腕绸缎上的侧脸,整个是昏昏欲睡的慵懒神态。当千侯踏进亭子时,入眼的这一幕再一次震撼他的心,一如既往迷惑人心的身姿……
“呃……二公子,大事不好!”千侯收起遐思,面色沉重。却半天不见他有动静,像是睡著了一般。
睡著了吗?千侯走上前,凑上脑袋想看个究竟,看著看著目光便迷离起来,这端木圣还真是生得俊美……
忽然端木圣双眸一开,眼中一片冷凉,千侯顿时尴尬地涨红脸,忙不迭地直起身后退。“能有什么大事不好?”双手合拢,他意兴阑珊问道。
“是太子,东宫失势!原来第一美人受到惊澜公主的指使,潜伏在太子身边是为了搜集其德行败坏的罪证,趁左丞司大人不在,更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一举揭发,再加上右丞司和中臣大人联合打压,太子就……”
“通敌叛国?”端木圣似乎对这说辞很感兴趣。“太子有本事通敌叛国吗?”
“这个……”千侯迟疑。那通敌叛国的证据,历历在目,总不会是假的。说起来东宫众臣虽是以扶持太子为号召,但大都听命于左丞司,可大人的心思一向无人知晓,偏偏在这般危急的时刻又出了宫。
“这太子,该不会是成了什么人的替死鬼吧?”端木圣说笑般的一句话,让千侯变了脸色。“二公子这话,听来很是玄妙。”
“随便猜的。”端木圣随意一挥衣袖。“听说太子的脑袋很不灵光。”
通敌叛国这么需要智慧的事,怎么看都不像是猪脑太子的作为。那惊澜公主的胆子也真是大,用了最俗却也是最好的一招色计……
“太子如今如何?”
“被贬为庶人,不得回宫。”
“这么说,那第一美人是闲著了?”端木圣的精神一振,目光烁烁,继而又问。“可知那女子的名字?”
“呃……”千侯没料到他会关心这个,如今情势骤变,要关心的,不该是女色之事啊!
“怎么?不便说?”端木圣眼尾一斜,瞥了他一眼。
“不是,她叫水沐铃。”
“水沐铃……”端木圣笑弯了唇角。太子怕是没想到,一瞬之间东宫会轻易瓦解,更想不到美人就是送到他枕边的温柔一刀。
“二公子,我来是替左丞司大人探个消息,如今太子被贬,东宫已呈颓然之势,二公子可是还愿……”千侯话说一半,止住。
“本就没对那太子寄予多高的期望。”声调微扬,端木圣的脸色微沉,冷凛凛的目光落在千侯身上。“本公子像是会效忠无脑庸才的人吗?”
千侯浑身一颤,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即便太子已被贬,这话也实在太过落井下石。可这端木圣,就是如此诡谲肆意之人。
“不过……”他又变了语气,瞧著千侯的目光也和缓了些。“若是左丞司大人有所需要,倒愿效力。”
“真的?”千侯惊问。“东宫能得势,不就是靠著大人的庇护?谁是主控者,一目了然啊!”端木圣笑得恣肆。
“话虽如此,可二公子这性子恐得改改,不然换了场合说漏了嘴,得罪了人还怕累及性命。”千侯善意规劝。
“反正都得罪了,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分别?”他神情戏谑。“千侯,麻烦你打听一件事。”
“何事?”
端木圣惬意地舒一口气,又懒洋洋的将侧脸枕回臂腕,但瞧著千侯的眼神,分明神采奕奕得紧。
“无论如何,将那第一美人的下落,给我打听一下。”
***
水沐铃独自行走在热闹的大街上,身著普通百姓的衣装,脂粉未施,一头青丝也仅是随意挽了个髻,无一点装饰,尽管如此,仍难掩天生丽质。
经历皇宫一劫,曾经被许多肮脏、贪欲、龌龊的目光注视过,路上这些带著好奇和探询的眼神,她已经可以毫无感觉的接受。
以后……该怎么办?没想到获得自由身后,竟是如此的茫然。不是花舫的红牌,她还能做什么?她这个样子,还可以无所顾忌的活下去吗?轻叹一口气,她不由自主咬了咬下唇,无论如何,先找到能落脚的地方才是。
没走几步,便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声,轻瞄一眼发现又是那等欺负弱小的事。一个小丫头蹲在街角,几个家丁装扮的男人围著她,似乎说了什么可怕的话,吓得那孩子瑟缩成一团。
水沐铃的脚步一顿,迟疑了一会儿。
与她无关的,还是走吧……定了定心神,移步朝前走去。虽告诉自己没有资格多管闲事,目光却还是不自觉飘了过去。
“这丫头可怜呢,听说是刚去了娘,爹又死得早,那家主子虽是出了银子将她娘安葬,却要这丫头卖身为奴一辈子来偿还。”
卖身?旁边大婶的窃窃私语让没打算多加逗留的水沐铃愣了一下,眉心处有丝阴霾笼罩著。“这丫头看来万般不愿,谁能来说说理?”
“谁敢去说?那主子可是那个二公子!谁敢?说了也没用,还惹得一身麻烦。”旁边议论之声不绝于耳,可就是没人敢上前一步,人情冷暖自知,她不也是一样?水沐铃微微一笑,有丝苦涩。
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再是万般不愿最后也只得卖身求活,和她很像呢……眼神一黯,她移步走开。即便如此也不关她的事,自己都是那样污秽的人,还想救别人?
“不要!求求你们!不要带我走!”忽然那道童稚的哭喊声,划破天际般冲击她的耳、心口,混乱了眼前的一切。眼前仿佛出现多年前的景象,自己也是一样苦苦哀求,却求不到一丁点儿的施舍,最后沦落到成为别人的棋子,要靠这张脸才能谋生。
公主请了最好的艺师,让她们习得琴棋书画,习得长袖善舞,虽才艺俱佳,然终究也是要卖笑才能苟活,天生就是如此贱命,一辈子都翻不了身。若是当初坚决不入花舫,如今也能心安一点,可是,那就只有等死而已。
水沐铃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得紧握,脚下步子已然停住,回头看向那街角的丫头。这孩子,会跟她有相同的命运吗?好清秀的一张小脸,泪珠儿也如此晶莹剔透,十年后,会变成一张凄苦的奴才脸吗?
“快点起来,磨蹭什么,欠了钱就得还债!没银子就拿自个儿来抵!快点!二少爷还等著呢。”一名男家丁边说边动手,将小丫头拎起来。
“求求你们,别让我去,银子……我会还给二少爷,一定会的……”
“什么时候?”家丁嗤笑一声,不耐烦的喝道:“快点跟我们走,让你为奴又不是要你的命,多少人还求之不得呢!”
“我不要!”那丫头忽然挣扎开,拔腿就跑,谁也没反应过来,一溜烟小小的身子就不见了。“还愣著干什么,快追啊!”其中一名家丁缓过神来,赶紧吆喝著追出去。
呼……水沐铃轻吐了一口气,心中的焦虑感消散了一些,看来这丫头很是机灵,比她强多了。定了定神她转而离开,可还没走上两步,腰后便被一物重重的冲撞了一下。
“姐姐!姐姐救我!”
这声音使得她心中一惊,神情微变,迅速回头探个究竟,果然,映入眼的是那张清秀的小脸。“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我没跑,只是在前面躲了起来,他们离开我就回来,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说这话时,丫头的脸上闪过一抹镇定的神色。
水沐铃的心中忽然生出莫名的怪异感,这女孩那一刹那的表现,极不合乎她的年龄,到底是怎么了……
“姐姐,救救我!求求您了!”她还在思索,小丫头便拽著她的衣角急忙恳求,看上去确实是可怜。
“我……”水沐铃抿了抿唇,无奈的笑了笑。“我没办法救你。”
话音一落,立刻见著小丫头脸色变得惨白,水沐铃心里一紧,有些不忍心。“小妹妹,何不就跟他们去了好,你还小,在外面是没办法谋生的,说不定哪天就会饿死,不如跟了去……”
“我不要去!”水沐铃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坚决的童声打断,小丫头的脸上有著让人惊讶的决绝。
“我不要去,去了便永远是奴,一日奴终生奴,永远翻不了身。”
一日奴终生奴,翻不了身……这话仿佛刺痛了心中某处,水沐铃双唇微颤,有些失神地盯著眼前的小女孩。
“你不怕吗?”她轻声问,瞧见小丫头露出茫然的表情。是啊,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听什么答案。默默地盯著她看了一会儿,那小丫头眼睛也一眨不眨地回视她,仿佛料定她会心软一般。
眉心不自觉又拧了起来,瞧见那小丫头频频回头看,脸上渐渐浮现出惊慌的表情,她才蹲下身,拉起小丫头的手,塞了一件东西在她掌心中。
“我没办法帮你,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
小丫头没有去看她到底塞了什么东西给自己,但凭著感觉知道眼前这位美得似仙的姐姐,给了自己银子。“站住!”忽然后方传来阵阵喝斥声,小丫头跟她的脸色都蓦地一变。“姐姐,谢谢。”小丫头朝她感激地笑了笑,立刻又朝前跑去,看她个子小小的,跑起来倒真是快。
“又让她跑了!”“怎么办?二公子要是责问……”瞧这些家丁懊恼的神色,水沐铃暗自笑了笑,想不动声色地离开,本不该为此多废心思。
“你等等!”岂料她刚动了动身子,后方的一人便伸出手想抓住她,才触及她肩头的衣料,便见她惊慌著避开。“你干什么!”水沐铃忍不住沉下面容怒叱,纵使在花舫,也没有人可以随便碰她。只是向来软绵的声音,听在耳中著实没有威喝力道。
家丁朝她上下打量,尤其瞧见她的面容时,似乎惊叹了一声,水沐铃将脸撇开,微垂首。“这位姑娘,你是不是塞了什么东西给那丫头?”
“没有。”她轻声答,芙蓉面楚楚动人,那人差点儿就信了去。
“说谎!你分明就是在帮她逃跑!”水沐铃转回脸,面色平静,盈盈眸光看向一干人等。“她还没有卖给你家主子为奴,怎能说是逃跑?”
“没卖?!她娘早就替她签下了奴契,还敢说没卖!”家丁得意的话语,使得她呼吸一窒,紧张起来。签了奴契?那丫头怎么没说?“我……”
“不用说了,既然是你将那丫头放走的,你就得跟我们回去,让我们跟二公子好交代。”
“你们……怎可如此横行霸道!”水沐铃一听不仅心中焦急,更是满腔怒意,向来婉约的她也不禁涨红了脸。“姑娘,是你自个儿多管闲事,自个儿找麻烦,二公子的事你也敢插手!抓住她,带回山庄!”为首的家丁一声令下,众人立刻上前有所动作。
“别碰我!”水沐铃惊喊,面露怒意地紧咬住下唇。“我自己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