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烈,农地里戴着斗笠的人虽然很多,但总有拭不完的汗水,滴滴入土。
一辆马车来到农地旁的路口便无法再行进,于是,杜嘉薇主仆下车,同时下来的还有六名学生。
农作的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直起腰杆,第一眼便见到杜嘉薇那张令人惊艳的容颜。
这段日子,她时不时在美林村出入,早就是熟面孔,只是她来的这一区偏西,住这里的农户不仅少往镇里走,与村里人的来往也较少,对杜嘉薇的改变听闻并不多,因而多数人对她还是持有旧印象,不晓得这泼辣女怎么会来。
更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是,杜嘉薇为了遮阳特地撑了把油纸伞,有些性情直爽的农人忍不住捧腹大笑,“没半滴雨,撑什么伞?”
“晴雨两用伞,碍着谁了?”青荷马上授腰顶了回去,她跟在奶奶身边这么久,听多了奶奶常用的一些新词,偶而也会吐出一两句。
杜嘉薇倒不在意,仅挥挥手,让几个学生将她准备的绿豆沙冰及冬瓜茶,以及她特意制作的凉粉扛下马车,再招呼那些农人歇息。
农人们看她的眼神带着忌惮,好在跟来的学生中有两名是村里的人,他们当着大家的面先行用了,再分给那些农人,他们才敢吃下肚,还听学生们说杜嘉薇变得很多,是个大好人,虽然半信半疑,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杜嘉薇此时已经看到郭昭了,他正一手抓着麦秆一手挥动镰刀,动作俐落,见到她和几名同学,再看向在另一边干活的父亲,他摇摇头。
杜嘉薇没理他,快步走过去跟郭父介绍起自己,再语带可惜的道:“郭昭是念书的好苗子,他未来会有很好的发展,留在田间务农就可惜了。”
郭父年约三十多,带有一股斯文气,只是烈日下长年耕作,皮肤黝黑,脸上还有些郁闷之气,说话时更是带着自嘲,“农人就是农人,读什么书?我的儿子是什么德性,我自己清楚。”
杜嘉薇看过太多人,知道跟这种人不能讲大道理,直来直去就对了,“你是什么德性我不清楚,但你儿子如何我夫君清楚,山长清楚,村长也清楚,再说了,坏竹也能出好笋,你差不代表你儿子就差。”
“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别以为是范先生的妻子就能胡言乱语。”郭父突然发狠,手上的镰刀都握紧了,吓得郭昭跟其他学生要将她往后拉。
杜嘉薇却挥挥手,让他们别上来。
“对不起,我为我的人身攻击表达歉意。”她先是行了个礼,又道:“其实一代代务农也不是不可以,但既然有机会,为什么不给孩子更好的未来?为人父母者谁不希望儿女能出人头地,还是他不是你亲生的?”
天啊!学生们齐齐倒抽一口凉气,师母的攻击力也太强了,虽然他们都曾暗暗想过师母刚说的话,但谁也不敢宣之于口,也只有师母敢这么大剌剌的说出来。郭父脸色一黑,继而咆哮出声,“你意思是我亡妻红杏出墙?”
见学生们惊恐的看着她,又见一名在另一块田里工作的白发妇人因他这一声雷吼踉跄着跑过来,杜嘉薇连忙干笑着再次道歉,“错了错了,这不是你瞪大眼睛吓着我,我才语无伦次的嘛,我是想说,好好培养一个读书人,日后出仕途不好吗?再过几个月,郭昭就能参加童生试了……”
她劈里啪啦的说了许多,连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理儿都说了,而且古代阶级鲜明,农人要过好日子真的很难,为了儿子好,应该要支持云云。
殊不知,郭父在白发老母亲加入帮忙劝说的情况下,竟然臭着一张脸直接去收获另一亩田,完全不再理人。
郭昭难过的开口,“师母,没用的,乡里间多少人都劝过父亲,无奈他就是听不进去。”
杜嘉薇不是不想撒泼,但用这种方式逼来的同意也维持不了多久。
最后,一群人沮丧不已的离去,离开前郭昭说了一席话——
“我爹曾经也是举人,虽然当了官,但因为没有身分背景,最后出事被栽赃,连老家都不敢回,来到这里后再也不看书,之前是我娘一直坚持,我才能读书,但我娘两年前离世后,家里就再也没有支持我读书的人了。”
这下杜嘉薇没辙了,难怪她刚刚那些话没法打动郭父分毫,这是对官场彻底失望了啊。
回到家,她振作起精神,打算抚慰孩子们受伤的心灵,遂要他们配合着她劳动,好让大家将心里的郁气出一出,于是长桌上,众人搓揉面团,又打又摔,忙得挺累,心情倒是好了不少,等到最后烤出金黄的小糕点,眼睛更是亮了起来。
“吃吧,吃到好吃的东西,心情就会好一些。”杜嘉薇笑说。
孩子们立刻吃了起来,满足的直点头,这点心松软香糯,不会太甜,连男孩子也喜欢。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见孩子们一脸茫然,她轻咳一声,“咱们要不屈不挠,再接再厉。”她振臂疾呼,还要孩子们跟她击掌,告诉他们这是打气的动作。
唉,孩子明明有上进心,却因为自己曾经历过的挫折而阻止儿子读书……没关系,山不转路转,郭父不让孩子上学,她也能想办法让郭昭的功课不间断。
念头一起,她让孩子边吃边听,上课的笔记可以在整理后轮流找时间给郭昭补习,他若有机会回来上课便可以跟上进度,一旦考试有了好成绩,也许郭父就松口了,毕竟孩子光耀门楣,为家里争了脸面可是大好事。
她再吩咐孩子们,郭父中举的事要保密,另外郭父只是特例,千万不要有放弃读书的念头,她也再三叮嘱大家要多练字,字好看,写的文章考官才看得下去。
虽然她表现得很有信心,但踢到一块万年钢板,说不难过沮丧是骗人的,但她不能让其他孩子心里也低落下去,安排好日后的关怀工作,便让他们先行离开,杨晓黎也回书院自修。
另外两名学生回到美林村后就遇到花玉莲。
最近因为村长无心插柳而成的小私塾,他们时有来往,比以前走得都要近,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还说:“其实我们也看得出来师母很难过,但她怕我们担心,一直强颜欢笑。”
待两人离开后,花玉莲想了想,凑到父亲跟前,“爹,我要去一趟镇上。”
花村长对这个掌上明珠相当疼惜,几乎是有求必应,叮咙着女儿要小心,便让家中小伙子驾着牛车载她去了。
花玉莲来到凌远书院,问了范绍安休憩的屋子,一见到范绍安便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今日的事情说了。
范绍安听完颇觉好奇,“你怎么会想来同我说?”他以为她对杜嘉薇不喜。
花玉莲咬咬下唇,“洪一伟说,他们感觉到师母是难过的,但他们太小,也不知怎么安慰她,我就想到范大哥,范大哥是先生又是她的丈夫,总会懂得安慰她的。虽然我以前不怎么喜欢她,但是现在她真的改变很多,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觉得可以原谅她。”
范绍安嘴角微勾,他没忘了当初杜嘉薇要大家改变对她的旧印象,统共搬出多少谚语或古训,里面就有花玉莲说的那句,“也许她并不想要我的安慰。”
她摇摇头,语气坚定,“她肯定想的,洪一伟他们问过她喜不喜欢先生?她厚着脸皮回答喜欢得不得了,说先生是她的天菜呢。”
“天菜?”他困惑。
“她解释说是梦寐以求,最爱也最想吃的菜,然后把菜改成先生……”花玉莲说着也满脸通红,羞答答的急急起身离开了。
没想到自己竟是杜嘉薇的天菜!范绍安独坐久久,低低轻笑。
稍晚,他回到夏园时,海棠跟青荷都轻声跟他说奶奶心情低落,他明白的点头,越过两人进到内室,果真见到杜嘉薇焉荞的趴在桌上唉声叹气。
杜嘉薇看到他,莫名的想喷泪,但她强忍着情绪,将今日发生的事告知。
他耐心的听她说完,没提及自己早就知道,他认为她说出来会舒服得多。
“没关系,你尽力了,上回郭昭能回来念书已是难得了。”他这话是认真的。
她抿了抿唇,忍着心中的难过,轻声道:“没有机会改变吗?那么聪明又上进的孩子一辈子就被困在田里,我看得出来他很想回来的。”
这也是她最难过的地方,郭昭对自己的到来感到惊讶,同时也有很深的期待,但最后他眼中的那道光芒熄灭了,她知道,自己让他失望了。
“有些时候人是争不过天的,父母的话亦是忤逆不得。”他轻声的说。
“但有些父母太过自私,自己该负的责任没尽到,倒是将责任都丢到下一代,以生育之恩拖累,还大言不惭的说是为他们好,却没想到自己害了孩子一生。”她忿忿不平,就是不甘愿。
范绍安凝睇着她,那双璀亮的瞳眸这阵子都是笑咪咪的,如今露出惆怅之色让他生起一股心疼。
“夫君的肩膀借我一下。”她喃喃说完,也不管他的反应,直接将头靠在他肩上,努力压抑心中那股浓到满溢出来的挫败感。
他一愣,随即一手扣住她的腰际,轻轻一拉,将她带入怀中。
杜嘉薇眼眶瞬间红了,这夫君真上道,她现在真的很缺一个呼呼秀秀的拥抱,她将脸颊贴靠在他温暖宽厚的胸膛。
嗯,她再努力努力好了,她舍不得把他让给任何女人,还是自己霸占着用比较好。
她悄悄伸出双臂环抱着他的腰身,嗅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真好。
察觉到她的动作,他不由自主将她拥得更紧,眼眸含笑,头一次觉得一颗心为另一个人跳动的感觉如此美好。
*
杜嘉薇很清楚,人生在世无法事事圆满如意,郭昭的事她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让孩子们私下帮忙。
另一方面,她持续探索她的食材地图,但这一次可不单单只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心爱的夫君,没错,她下定决心要将这个男人手到擒来!
为此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赚钱,并帮助范绍安重回科考。
鱼虾小食看不到前景,糖果利润太薄,她也没有那么多钱买设备雇人力,而且这不是现代,一段日子拍个影片传上网,靠点击率和追踪者多寡就能赚个几桶金,在这里她啥都没有,只能土法炼钢,一次次入山。
她采的东西五花八门,除了野菜,也有昂贵的兰花、松茸、人参,她想着在春林镇可能卖不到什么好价钱,就打算去重佑卖。
然而有些花得先移入盆栽养些时日,何况夏日阳光特别荼毒,有的花草娇贵,离土后一下子就茑了,因而她每次挖到甚为名贵的植物就让海棠青荷先带回家处理。
一开始两个丫鬟自然照办,如今天下太平,老百姓安居乐业,杜嘉薇又只在后山走动,还是满安全的,直到有一次范绍安回来听闻这件事,就吩咐不许让奶奶一人留在山上。
事后,范绍安还叮咛杜嘉薇几句。
“没事,就在后山而已,不会给你惹事的。”她很有自信的说。
“不行,不可以一个人。”他也态度坚定,后山极大,且未开发,若遇事了,她一个人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放心,我不会惹事的,天知道我现在多受欢迎啊,日后,肯定让夫君为我感到自豪。”她的打算还不能让他知道,想给他一个惊喜。
这句话范绍安倒是不能反驳,不管是书院或春林镇,如今时不时有人与她闲谈,说棋艺谈教育,甚至聊食材烹饪等等,不说她有多受人欢迎,但至少过去那让人闻之色变的恶女早已消失,当然,不喜欢她的还是不喜欢,如曾氏的娘家人,在街上遇见时还是骂咧咧的。
“总之,别一个人留在后山,虽然不曾听闻有什么伤人野兽,却还是有人私闯,小心为好。”他不懂自己怎么愈来愈罗嗦了。
“是,夫君。”她巧笑倩兮的点点头。
青荷跟海棠在旁看着奶奶笑得没心没肺的,觉得二爷是白叮摩了。
果然,之后几日奶奶依然故我,她们提了二爷的话,奶奶还是坚持,她们也只能听命。
因此今儿范绍安提早从书院回来,得知杜嘉薇又独自留山上,俊脸阴沉沉的,那双深如黑潭的眼眸窜起怒火,看起来好可怕。
范绍安是又气又急,看天气快下雨了,后山一旦落雨,整座森林便黑漆漆的,山径不明,容易迷路不说,若是有个万一失足跌倒怎么办?
曾氏也在一旁,明白范绍安这是太过担忧而发怒,遂安慰道:“二爷,奶奶很聪明的,肯定知道要躲雨,二爷不要担心了。”
“对啊,奶奶可厉害了,画了好大一张地图呢,说画好了,就带我去探险。”杨晓东开心地说。
他除了娘亲跟姊姊外,最喜欢的人就是杜嘉薇了,她总是笑咪咪的跟他说话,还给他很多东西吃。
“地图?”范绍安疑惑。
青荷连忙将奶奶绘制的食材地图告知。
范绍安举步就往书房走去,果然看到青荷说的画筒,他抽出里面的画卷在长桌上展开,比较新添的墨迹,判断她今日会走的路径,出了书房后便让丁顺备些东西给他,接着往后门走去,丁顺连忙跟上。
“你留下,若是今晚我跟奶奶没回来,你就立即去寻花村长,让他派人入山找我们。”
他抬头看天,离入夜还有一段时间,右他没办法带杜嘉薇回来,意味着他们有了麻烦,这也是未雨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