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知县大人疯了,这病,得治。
谁会莫名其妙收个人在身边,她一不是卖身的丫头,二非世代的家主子,这人脑子进水了吗?为了喝牛奶就养了头乳牛,可他也要问问她点不点头,哪有人像他这样一锤子敲定,完全不给人拒绝的余地,就算他是县太爷,这里他最大,也不能这般霸道。
「十两银子。」解冰云又道。
「十两?」周静秋双眼闪过一抹精光。
「一个月。」一个月十两?会不会有诈?「大人出手真阔绰。」
「那可不,谁教我出身好,堆满库房的金山、银山任我取用。」他的小厮高山一个月的月银是七两,但他另外的赏银比月俸还多,在银子方面他从不亏待自己人。
身为么儿的解冰云的确是得天独厚,逢年过节,他收到的银子是最多的,四位兄长,一嫡二庶的姊姊,早年还有祖父母,再加上爹娘给的,他的小金库塞得满出去。
后来实在太多了,他托人去买铺子,置地盖庄子,然后全部租出去,他只等着坐收租金就好,不用亲自经营。
当初他只想着银子太多想丢出去一些,反正他不愁吃、不愁穿,用不了太多银子,哪晓得铺子越买越多,田地、庄子也多到令他傻眼,反而引起嫂嫂们的嫉妒和惴测,怀疑母亲把私房全给了他。
这事还闹过一阵子,被他爹强力压下来,同时为了公平起见,父亲允许其它四房置私产,但买地置宅的银两不走公中,谁有本事谁的私产就多,没能耐的人就只能眼红。
父亲没拿出一两银子资助,要四位兄长学他用自己的银子置产,由少而多的累积。
不过运气这种事真的很难说,可遇不可求,解冰云本想当个散财童子,对银子看得不重,有也好,没有也罢,他四肢健全,养活自己总不是问题,不靠人也能搏出一片天。
可是福运一来谁也挡不住,不刻意为之反而赚更多,年年提高租金的铺子一堆人抢着租,田里的出息也季季丰收,虽然他自个儿用的不多,但庄子管事转手卖出去,他又有笔大进帐。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才教人忿恨。
反观解冰锋等四房也用了自己的银子买地、置庄子,高价买下热闹地段的铺子,不相信别人的他们决定揽起来自己经营,信心十足的装点门面、订货,用自己的人当掌柜,伙计从庄子里桃,四房人都相信会大发利市,不可能不赚钱。
可惜热热闹闹的开始,却凑凑惨惨的结束,血本无归的赔掉大半积蓄,几个嫂子的嫁妆也折腾得差不多。
原因无他,只因他们都不晓得怎么做生意,整天趾高气扬的巡视铺子,不懂又装懂,在铺子里和客人吵起来,又胡乱进货乱改价,压低成本以次充好,想着别人日进斗金,他们也成。
可是货越进越多,价格也被打乱了,客人被赶走了一个、两个,渐渐的其他客人也不再上门了,京城的水很深,这一户和那一户交情很深,这家和那家是姻亲,谁跟谁又是连襟……一番攀扯下来,几乎大半个京城的高门大户都连着亲。
一个客人的背后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再扩散出去是亲连着亲呢!开间铺子了不起吗?
让你说倒就倒。
四房人都损失一大笔银子,再看到解冰云若无其事的让人去收租,没比较不知道,一比较立见高低,他太招人恨了,明明是家中排行最小的,可手边的银子却是最多的。
不招人恨是庸才,为了不伤及兄弟间的情分,解冰云毫不犹豫的自请外放,远离这些纷纷扰扰。
「大人,我只会验尸,你要我跟着你干什么?」她不是丫头,服侍人的活儿她干不来。
看她一脸挣扎,又舍不下十两月银的神情,解冰云忍俊不禁。「你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人吧?」周静秋很想揺头,回他一句「我是穿越人,来自千年以后」,不过她还是忍住了,规规矩矩地道:「我是,在莱阳是出生,在莱阳是长大,莱阳是大大小小的名胜古迹、老寺庙宇我全去过,我是莱阳人。」既然回不去现代,她只能适应古代的生活,都来到这里十四年了,她走得再远还是在莱阳地头,说是地道的莱阳人不为过。
「那好,过两天我要轻装便服出巡,你就带我四处逛逛,视察民情,我好看看治下的是城是何等风貌。」其实初来乍到的解冰云也略做了一番打探,他遣小厮高山、护卫左随风先行到县衙等候,用意是让他们摸摸底,了解衙门的官吏是否清正,有无收贿,官声如何,可堪任用?
虽然人尚未入城,但上至书丞,下到书吏、主簿、典史、师爷、捕头、衙役等若干人,每个人的品性、谁能重用、谁该轻放,他全都了然在心,也早有安排。
但是对于本县,或者说本朝唯一的女仵作,大家倒是赞誉居多,说她人好、机敏灵慧,有乃父之风,不畏辛劳肯吃苦,小小年纪便有不下其父的验尸本事,跋山涉水不落人后,脚底磨破了皮起水泡,照样面不改色的跟上大人,直到渗出血来大伙儿才知道她受伤了。
听着众人的讲述,他不免兴起一丝好奇,什么样的小姑娘心性如此坚定,面对死状各异的尸体居然毫无畏色,抬手、翻身、撩发、撬开牙关、翻看已呈灰白的眼睛……男人都不敢做的事,她做来得心应手,彷佛在她面前躺平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只待宰的鸡鸭。
「错了,大人,带着我反而会暴露你的身分,到时被百姓团团围住,想走也走不了。」这人生得太耀眼了,龙章凤姿,肩挺若松,眉目如画,风流自来,一睐目,万千萤火点点闪烁,缀着深墨的潭眸。
「为什么?」解冰云要一个理由。
「因为我是鬼女。」死过一回的人也算鬼吧!
「鬼女?」他有些讶异。
「就是棺中产女,我娘在生我时一口气没上来,闭气昏迷,稳婆以为我娘死了,就向外报丧,当时还没出生的我和我娘一起被抬入棺中,棺木都上钉了,等着隔日清晨入土安葬……」周静秋像在说别人的事,表情平静得恍若入定老僧。
其实那时的她是害怕的,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由充满水的地方滑出,然后还是漆黑的空间,但空气明显稀薄了些,她想大声喊人,但是喉间发出的声音音细嫩如小猫叫,直到她爹不顾众人的阻拦强行开棺,许久未见光亮的她终于见到一抹晕黄的光线,然后她看见了……自己。
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小小的身躯,她连抬头的力量都没有,只能让人抱着,吸着没味道的奶水。
「也就是说,你是莱阳县的名人。」有谁能如她一般幸运,千钧一发之际得以获救,重获新生。
周静秋一怔,卷翘的睫毛下是黑玉镶成的明眸,熠熠闪亮。「我没这么想过,但认识我的人确实不少。」她喜静,不好串门子,但是自幼跟着父亲到案发现场、义庄等这种地方验尸,看过她的人不在少数,他们由一开始的指指点点,到后来的接纳,她就像各家的孩子,是各位叔叔伯伯阿姨婶婶看着长大的,跟自家女儿没两样。
她爹也没想到她会走上这一途,起先是她娘身子太弱了,没法照顾甫出生不久的她,她爹才父代母职背着她外出干活,他想她还小,应该什么也不懂,对死尸的了解仅是睡着了。
等到发现女儿会帮他收器物,并告诉他死者不是死于自戕而是他杀,他惊讶得不知该欢喜后继有人,还是难过女儿竞被他带歪了,不喜女红、刺绣,偏好一动也不动的尸体。
周康生很宠女儿,宠到有点过头了,明知是不对的事,可是女儿水汪汪的大眼一瞅着他,什么父亲的威严、周家的家训全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她开口要什么,他都只有一个字——好。
所以周康生一接了差事,后头总跟着一位粉脸嫣红的小姑娘。
随着岁月的推进,父亲忙不过来的时候,个头小小的她便主动接手父亲未验完的尸体,写出正确死因。
一次、两次、三次……次数一多,其它人也察觉她和其父的验尸手法并不相同,但是更精淮。
渐渐地,她也传出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名声,而后官府找上她相验一名被奸杀的女尸,她才正式走向仵作之路。
「对外就宜称我是你表哥吧,表哥远道而来,做表妹的应该好好招待一番。」还皱眉?他没那么不堪入目吧!
「为什么找上我?男女七岁不同席,我都十四了,不宜与男子同行。」什么表哥表妹的,太俗套了,表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解冰云挑了挑眉。「用一根棍子导致马车翻覆的人,应该不会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
「你在车上?」周静秋讶然。
他撩开衣袖,露出前臂上长达三寸的伤口。「木刺从这儿划过,若非我闪得快,你看到的会是少了一只眼睛的我。」她绷着脸,「你想兴师问罪?」又一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不,我是夸你干得好,以后再遇上嘴巴不干不净的人调戏女子,你便狠狠的回击,不必有所顾虑。」虽说受了池鱼之殃,但他不得不承认,此女聪慧,善用计谋,也沉得住气,以不变应万变,巧施手法便让他们这几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吃了闷亏。
「喂!谁嘴巴不干不净,我是见妹妹可爱大方才特别对她亲切,调戏什么的全是误会,我对人向来是真心一片。」夜华玉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不平地道。
太不仗义了,背着他将他踩在泥里,什么兄弟嘛!
「你逼车。」周静秋瞋他一眼,这人的脸皮真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遇到牛妖还能牟两声。
夜华玉脸上讪色一闪而过。「是路小车大,我也没辙是不是,要不我送辆马车给你,当是赔罪。」
「不必,我家大娘很好,我喜欢驴子。」有点脾气又别扭,老爱使小性子,她家驴子通人性。
「哎呀!有福不会享的傻子,驴子有马跑得快吗?马车坐起来也比非车舒适,还能躺着睡、趴着看书,红泥小火炉一摆能烧水泡茶。」没过过好日子的小姑娘,令人心疼呦!
「人各有志,我最远只到城外的山上,要马干什么?而且我家的院子也放不下一辆马车。」小小的二进院不到两亩大,分成前院和后院,前院养鸡,盖了间驴舍,后院种菜,一整年都吃得到,随季节变化换菜种。
「喷!你家这么小呀,要不要哥哥给你换一座五进院的大宅子?」连马车都放不下去的屋子有多寒酸,委屈她了。
「你忘了你正在干什么吗?」随口一句允诺,别人若当真了,他只能捶胸顿足了。
「干什么?」夜华玉就不信他能迷倒京城的女人,却唯独小姑娘无动于衷,他媚眼一抛,风情无限。
「逃难。」解冰云不介意做捅刀的人。
夜华玉一听,人顿时萎了三分。「你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一再的提醒我,我过得快活你悲愤呀?」
「我只是想指醒你,你身上的银两买不起五进院的宅子。」他只能空口说白话,履行不了。
「那你先借我。」男人不能没面子,打肿脸也要充胖子。
「我没钱。」一个知县一年不到百两的俸禄,他哪来的银子供他挥霍,自家门前雪自家扫。
「你敢说你没银子?我明明看见你娘塞了一迭银票给你。」偏心偏到没边了,也不想想他也缺银子。
解冰云推开他勾颈的手。「既然是我娘给我的银票,怎么能借你?身为儿子的孝心是时时惦记母亲的恩惠。」
「你……你真阴险,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哎哟!妹妹,你要去哪里,等等哥哥我……」还是这个好玩点,粉团子似的小姑娘,教人一见就欢喜,想掐掐她、揉揉她。
想趁机溜走的周静秋没成功,她弯下腰拍拍裙上瞧不见的尘土。「你们不打上一架吗?我正淮备买包瓜子,边嗑边看戏,看谁的血吐得又快又远。」
「你……你说话用不着这么毒吧!」还打到吐血,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很,他们也就练练嘴功而已。
「不厮杀了吗?」周静秋一脸惋惜。
「本来就没有那回事,我和解大人感情好得像亲兄弟,动手动脚非君子所为。」小姑娘心地不好,怂恿人自相残杀。
她颇为失望的叹了口气。「我是仵作,最喜欢尸体了,要是你们之间死一个,我就能验尸了。」明明已是春暧花开的季节,天气一天一天的热起来,解冰云和夜华玉却莫名感到一阵寒意拂面。
为什么她那娇嫩的嗓音听来彷佛是返老还童的四百岁老妇,顶着嫩生生的面皮说着令人寒毛直竖的话,那背脊呀,是凉的,一颗颗小疙瘩如春笋般冒出来。
「秋儿,你在这里干什么?」一听见低沉沙哑的喊声,周静秋少有表情的脸上顿时漾开一朵教人心弦一动的芙蓉笑靥。
「爹。」
「衙门有尸让你验?」本想板着脸摆出父亲威仪的周康生,一见女儿朝他飞奔而来,立即没骨气地笑开了。
「不是验尸,解大人让我来说说先前那具男尸,看是生前落水,还是死后抛尸。」两者死法大不相同。
「说完了吗?」周康生目露柔光的看着女儿。
「嗯,说到无话可说了。」这两人的心态不太纯正,见她年幼可欺便起了逗弄之心。
唉……小姑娘,无话可说不是这么用的呀!夜华玉瞟了解冰云一眼,见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内心是万马奔腾,蹄践落花扬。
「没事就回家了,夕奴肯定煮好饭菜在等着我们了。」周康生宠溺地笑道。
「好。」周静秋螓首轻点。
「大人、夜先生,我们先走了,家里有人等着呢!」周康生牵着女儿,向两人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