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女生,她替何嫂子感到心疼也佩服,这种柴米油盐酱醋茶少了一大半的日子也咬牙硬撑。
摆放角落的酱菜缸里也是没有油水的酸黄瓜,再瞧瞧,陈旧的米缸见底,另一边的麻布袋里,面粉不是白面,而是粗些微黄的次级面粉。
杜嘉薇暗暗吐了口长气,想了想,开始动起来,和了面粉加了洗净的野菜,在一阵忙活后,青荷已帮忙生了火,没能油煎只能用蒸的,拿捏好时间再加酸黄瓜,揭锅时香味四溢,杜嘉薇不由得笑了。
何嫂子从头到尾都不敢多碰她一下,也不敢多问什么,在她眼里,这不知打哪儿来的少妇虽然素净着脸,但举手投足间不自觉流露的贵气,在在都看得出是个娇养的千金小姐,何况那丫鬟还称她奶奶。
她厨房里的东西人家肯定是看不上眼的,虽然不明白那些他们不敢乱吃的杂草少妇为何摘了那么多,但她不敢过问,只是面粉可是一家要吃上十天的粮食,全被这少妇蒸了,她心里焦急,不知接下来的日子要拿什么给女儿及丈夫果腹。
但这个少妇做的东西真的好吃,也没看她加什么额外的料,仅以那带咸的酱菜提味,出炉的味道就让人垂涎三尺,一口咬下更是松软好吃。
青荷忍不住想多吃一个,但在杜嘉薇示意的目光下不敢再拿。
小花更是吃得急,但要再拿也不敢,娘亲只吃半个,再送去给爹爹一个,就没人再拿了。
见小花眼巴巴的看着盘里尽剩的三片野菜蒸饼,杜嘉薇起身对着何嫂子笑道:“我称你一声何嫂子吧,我也住在美林村,只是离镇上更近一点,我没什么朋友,与何嫂子还有小花一见如故,不知明日可否再来叨扰?”
“可以,当然可以,只是……”何嫂子很困窘,她忙着干活,没有时间相陪,家里也没啥东西可以招待。
“何嫂子不用紧张,我只是来这说说话,何嫂子有田里的活儿要干,我就跟小花还有隔壁的林婆婆聊聊天,不会久待的。”
“不是不是,待多久都没关系,只是家里还有个病人……”何嫂子急急摇手又摇头,婉转提醒家里有病人,怕会过病气,再者就怕给杜嘉薇招来非议,污了清誉。
“没事,林婆婆说何大哥是个大好人,若不是去年为了帮她抢收田作生了场大病,也不会躺在床上起不来身,我也听林婆婆说了,何大哥并无大碍,就是没吃什么营养的东西身体太虚,我很会做吃的,这山里能用的食材也很多,不费半毛钱,吃了我做的东西,也许何大哥的身体就好了。”杜嘉薇笑着说,突然又想到在村人眼中,这块山林可是私人土地,遂又将自己的身分说了,让她安心。
何嫂子原也是想提醒屋后那座山林等闲不能进,虽然也不曾听过有谁进入后被按上私闯罪名的事儿,但美林村原就群山围绕,撇去屋后这块私人山林,其他山区要捡柴要打猎也已足够,村人便不会往那里去。
听杜嘉薇说完,她心是安了,也暖了,不禁眼眶一红,“这怎么好意思?”
“是我不好意思,我日子过得太闲,何嫂子就当可怜我,让我生活可以过得更充实,拜托。”她娇俏的双手合十,双眸清亮。
何嫂子失笑,杜嘉薇娇俏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拒绝,何况若丈夫真能吃些好的,身体一旦恢复过来,她肩上的担子也可以轻一些。
小花极喜欢这个没有架子却很漂亮的姊姊,这一听下来也急着求娘亲答应。
何嫂子这些年也看了不少人情冷暖,怎会看不出来杜嘉薇是变着法儿在帮她,当下泪水溃堤,低泣着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从今而后,杜嘉薇的穿越生活圈又多了林婆婆及何铠一家三口。
*
范绍安最近的生活过分平静无波,却让他时不时的胆颤心惊。
杜嘉薇变得太亲切、太随和、太好说话、太没脾气,让他对她行为举止的困惑不解之余也是戒心满满。
但两个月下来,他没看见什么算计、狠毒后招,只看到她天天包紧紧,背着背篓进后山,再回到家中备午膳,笑咪咪的看了学生用餐的状况后便离开,接着他的晚膳也会准时在他回家洗漱后,热腾腾的让青荷或海棠送到墨竹轩。
“今日学院休息,子岳怎么也来了?”安静的堂屋里,一个略显低沉的含笑声音响起。
子岳便是范绍安的字。
“山长。”范绍安从椅子上起身,一贯冷清的表情浮上一丝无奈。
这绝非首次他在学生休假日过来书院,因为不耐烦与老爱惹事生非的妻子同处夏园,他几乎次次都在休假日过来,山长的话纯粹是刻意促狭。
来人是凌远书院的山长叶书博,年约四十,五官端正,眼角几道细纹,身姿挺拔,对范绍安这个年轻先生很是关爱,先前范绍安的妻子来闹过一场,他对范绍安的家庭生活又多了些挂念。何况他视同亲女般疼爱的邓妹新对其心仪爱慕,思索再三,他便想过来探探范绍安的心思。
甫坐下,丁顺已经俐落的端来一盏热茶,再退到后面的小桌。
叶书博喝了口茶,看着在他对面的范绍安,“不肯接受我的钱,是因我的山长身分,别班也有穷孩子,不能厚此薄彼,但你怎么连邓先生的钱也不收?”
身为书院山长,自然得做到公平,凌远虽是一家小书院,但该教的全都有教授,先生们就得辛苦些,一人教授二至三门功课,毕竟书院收入不好,夫子们的月俸与其他有规模的知名书院差距不止两、三倍,愿意屈就的夫子不多。
范绍安教的就有三门课,书法、诗词还有御课。
在他眼里,范绍安读书上极有天分,可惜在人际关系上不够圆滑,得罪的人不少,他与江州另一书院的山长是多年故交,范绍安原也在那里就读,对范绍安科举失利的原因很清楚,就是有人对他心怀不满下黑手,直接将他从中试名单上除名。
范绍安仕途受阻,婚事也不顺,叶书博一想到那日到书院拍桌大声质问的刁蛮少妇,又想到内敛清秀的邓妹新,遂道:“妹新对你的心思你该有察觉才是,如果有需要山长帮忙的地方,但说无妨。”
范绍安明白山长的意思,杜嘉薇绝非贤妻,这桩硬凑成的婚事他早就想放下,尤其杜嘉薇婚后不断对他冷嘲热讽、四处撒泼,简直把他的脸丢尽。
一日,他实在忍无可忍,扬言要一纸休书休了她,哪想到杜嘉薇竟嚷嚷只有她能休他,他若敢休妻,她便死给他看。
当时,他曾想过要请山长出面,只要杜嘉薇愿意和离他便答应她任何条件,但后来她生了病,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眼下,不必他开口请求,山长愿意出面,但想到杜嘉薇近日的改变,他竟然迟疑了,最后起身一揖,“劳烦山长挂心,是子岳做得不好,但这事子岳会自行处理。”
这是不要他干涉了。
叶书博虽然错愕,但还是点点头,拿了茶盏再喝口茶,转移了话题,提到接下来的课程,尤其是御课,这次范绍安会带学生到后山去上课,由于书院的练马场不大,能好好驾驭马匹的学生便会被带去户外策马奔腾。
两人讨论了一会儿,叶书博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先行离开,范绍安则继续改着学生的作业。
时间流逝,眼见快到中午,丁顺的双眼已经亮晶晶,桌面也提前收拾得清洁溜溜。
没办法,他的胃已经完全被奶奶收买,不管她以前多坏多讨厌,就这两个月吃的三餐,没半次腹泻不舒服,反倒还胖了些,不得不说那一道道看似简单实则让人垂涎三尺的美食,让他还不到用餐时间肚子就唱起空城计。
范绍安也收拾好桌面,起身正准备离开,就听到敲门声,他一抬头,就见邓妹新提了食盒进来。
“太好了,我就知道范先生一定会来书院,我备了两人份,也有丁顺的,喏,这个给你。”邓妹新笑着将左手另一只较小的食盒交给丁顺。
丁顺的脸在心里皱成包子,他不想要啊,奶奶也有准备他的饭,但不收又没礼貌,他只能挤出笑脸接过,“谢谢邓先生。”
邓妹新将另一个三层食盒放到桌上,抬头就见范绍安蹙眉看着自己,“怎么了?”
“你怎么会想准备食盒?”莫说丁顺了,连范绍安也觉得奇怪。
邓妹新低头掩饰脸上的尴尬,她哪能说出心中那股难言的忧患意识?
她在乎范绍安,也藉关心之名从去范绍安家用膳的学生探知不少情况,他们都说师母做的东西好吃,看到他们也笑咪咪的,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为此,她还特地私下找了其中一名学生来问个仔细——
“师母自己说了,她大病时曾昏迷几日,其实是作了好长好长的恶梦,她去了一趟阎王殿,阎王告诉她再不当个好人就让她下地狱,还用仙术灌了好些奇怪的事物到她脑袋里,说是知道她没才华,给她一点知识和才艺,让她能用这些东西助人,她这才吓得改邪归正。”
“范先生知道这事吗?”
“应该不知道,因为师母说了,先生就算听了也不会相信,所以师母说还是让先生自己发觉她不一样后,主动来问的好。”
“意思是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和缓?”
“是啊,不管我们去用餐或离开时,师母跟先生都没说话,就像以前一样……不对,也不太一样,以前师母会酸言冷语,现在都笑咪咪的,要我们多吃点。”
“邓先生?”范绍安清冷的嗓音打断邓妹新的思绪。
她倏地抬头,尴尬一笑,“对不起,我走神了,我只是、只是想说你应该会在书院,才准备午膳过来,顺便关切一下,听孩子们说尊夫人好像变了很多,我有些担心,毕竟她不是那样和善的性子。”
他明白她的意思,静默不语。
“范先生可有察觉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邓妹新进一步又问。
不对劲的地方可多了,范绍安真的搞不清楚杜嘉薇意欲何为。
从前她花钱如流水,他身为一家之主,给了安家费还是不够她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嫁妆糊里糊涂的贱卖,再买些华而不实的首饰衣物等等,把自己妆点得如一只开屏孔雀。
如今她却来个极致大变身,去奢返俭的往素雅方向走,浓妆没了,花的钱也少,连食材都往后山里寻,做出来的佳肴令人食指大动。
其实那些风花雪月于他而言并无太多感触,只觉得女人麻烦,他甚至有过不成亲的念头,当时被硬逼着娶妻,他也没太多想法,反正就是遇到了,能一起好好生活最好,不行他也不强求,各自安于一院便好。
两人之间原本已经达成一种诡异的平衡,互不干扰,现在她却变了。
他的目光再度对上邓妹新,同为女子,也许她能清楚杜嘉薇改变的缘由?
“你认为她一反常态,对以前深恶痛绝的一切突然甘之如饴,不吵不闹,日日笑颜以对是为何?”他甚至将她主动退还家用银子一事说了。
“她绝不可能是良心发——对不起,我说太快,但这实在太颠覆她过往的行为举止。”邓妹新差点脱口批评杜嘉薇,赶紧改口。
“无妨,我对她至今的改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说。
杜嘉薇到底想做什么?邓妹新拧眉不语,没有前因后果,一个恶女怎么可能说变就变,那所谓的阎王说她可不信。
范绍安很讨厌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事实上,从遇上杜嘉薇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他也知道她是故意让自己难过,一个侯府嫡女被家人舍弃低嫁,纵然他是个秀才,她仍瞧不上,不时四处挑衅惹麻烦想寻他的不痛快,套句她曾说过的话——
“我过得这么悲惨,你凭什么可以安然度日?”
时间流逝,两人互动愈冷,直至没必要绝不开口,两人所处氛围都似冬日,再加上她的贪婪刻薄,他想过和离,但她又不肯。
他很清楚她不是舍不得他这个丈夫,而是明白没有娘家的她并无回头路,嫁妆也被她自己几乎挥霍殆尽,一旦和离了,她没身分、没银两,难道要去做乞儿?
于是,两人的关系就这么僵持着,直到现在。
“范先生可知嫂夫人何时开始改变的?”邓妹新一边说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拿出,努力忽视怦怦狂跳的心。
范绍安看着一道道放到桌上的菜肴,开始回想杜嘉薇的改变源自何时……
*
阳光轻轻洒入夏园的厨房,海棠跟青荷面对面坐在矮凳上,居中有个大水桶,两人正在清洗奶奶带回来的野菜,一边小声的讨论着奶奶的改变,一边问着对方,奶奶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好的?
现在的奶奶真的什么都好,她们一点都不希望她再变回以前那个动不动就发脾气的奶奶。
回想两人刚来时什么规矩都不懂,奶奶又难伺候,一日打骂多回都是正常,两人常常夜半时分躲在被窝里偷哭,甚至起过逃走的念头,却怕给家里惹麻烦才没行动,奶奶的前后变化,贴身伺候的她们最清楚。
这两个月来,奶奶天天往林婆婆及何嫂子家去帮东帮西,不约而同的想着这几日奶奶将黍米拿来酿酒,还弄了酒麴的陶缸,真的太神奇了。
除此之外,她们还努力钻研奶奶到底是因何改变,万一哪天奶奶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她们就能依样画葫芦再将她变回好的奶奶。
青荷搔着头,不太确定的开口,“好像是奶奶嫌弃村子及镇上的大夫医术不好的那场病后开始的吧?”
其实,她们都知道那场病是奶奶有意为之,那一晚变天,气温极低,她们本要将寝卧的窗户给关上,奶奶不让,第二天奶奶就染上了风寒。
二爷平时虽对奶奶冷淡,但还是帮忙找了大夫来看,偏偏奶奶又嫌大夫医术不好又嫌药苦不肯喝,一个劲儿的吵着让二爷去她娘家,把以往给她看病的林老大夫给叫来。
二爷见她一天天憔悴,终究还是跟书院请假出了趟远门,至于奶奶娘家在哪儿她们不知道,二爷也没提,只说了车程来回就要四日,要她们照顾好奶奶。
那四日,奶奶的病情越发严重,始终高烧不退,她们急坏了,又找大夫看诊又熬汤药,但还是喂不下去,奶奶即使意识不清,脾气依然忒大,屡次把汤药打落。
这么折腾几回,大夫说奶奶恐怕不行了,她们当场吓得大哭,又跪又求,但大夫还是摇摇头走了。
奶奶烧糊涂后倒是说了些她们听得懂的话,原来奶奶故意生病是因为过不了这种穷日子,希望她生病后爹娘会心软,再把她带回家。
两个丫鬟听来只觉奶奶太娇气,有人伺候哪还算是穷日子,但见奶奶愈来愈不妥,最后更是奄奄一息,两人只能祈求二爷快回来。
好在,四天后二爷带了一位年届五旬的老大夫回来,替奶奶把脉开药方,接着,奶奶似睡非睡的呆滞好几日,更是不吵不闹的吃了几日药。
当初她们以为是奶奶太虚弱无法反抗,眼下嘛……两人互看一眼,极有默契的点点头。
“奶奶病愈后,人就不同了。”青荷将菜放到另一个篮子里,做了结论。
海棠也道:“是不是那个药的关系?还是奶奶烧糊涂变好了?”
“我不知道药能不能改变一个人,但我听西村的婶婶说过,她邻居家的奶奶发烧烧坏脑子,人也傻了。”她说着皱起眉头,可奶奶并没有变傻啊。
海棠想了想,咬咬唇儿,猜测道:“所以奶奶是还不到傻的地步,只是把那些刁蛮和讨人厌的性子烧掉,成了好相处又和蔼可亲的人?”
“嗯嗯,一定是如此。”青荷愈想愈觉得就是这个原因。
厨房外,杜嘉薇双手抱着一束野百合杵在门边,这还是她穿越过来第一次听壁脚,两个丫鬟原本话说得小声,她还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但说着说着声音也大了,听到后来她差点没爆笑出声,两个天兵,哪来的想像力!
原主就是不愿吃药才病情加重,生生将小病熬成大病,把自己熬死了,当范绍安将老大夫请回来的那一日,躺在病床的病美人就已经换了魂,她这个为了采一株开在山坡边角的蝴蝶兰的笨蛋网红一脚踩空穿越而来。
果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只是当她再低头看着这一束也在山坡边上采摘的野百合,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记取教训,真的是无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