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脏、不脏,回去奶娘让你勺儿姊给你烧热水,你好好洗洗,洗去一身秽气,人就舒坦了啊。”勺娘是奶娘的女儿,已经二十岁,还待字闺中。
“什么都别想,跟奶娘回去……如果小姐不嫌老奴的家破旧简陋……”中年妇人有些不安。
不管怎么落魄,小姐可都是她奶大的小姐,怎么能和下人住一块?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柴子有些支吾,“我、我娘一听到小姐被高家送回来,就担上了心,不等我下工便赶着让我到乐家门口去守着,就怕错过和小姐见面的机会,只是……哪里知道小姐竟是让人用门板扛回来的,这一急,”他搓起了手。“便跑回家把我娘带了过来,可惜不管我们怎么求门房就是不肯让我们进去见小姐。”
从大雨稀里哗啦的午后一直到夜幕四合,后来是他使了二十几个铜钱,门房这才告诉他们别傻等了,四小姐被老太太痛责一顿,撵出家门去了。
乐不染低头看着两人连草绳都忘了缠,已经湿透的鞋子,神情模样也没有比她的狼狈好多少,眼眶一热,鼻子发酸。
为了她啊,一个任何血缘关系也没有的人……
乐不染就这么在城西柳巷柴家小院住了下来。
日常幽暗巷弄的柴家很小,是早年过世的柴老头留下的遗产,一明二暗三间房,小院用来晾晒衣服,屋檐下堆着柴火,后罩房隔成厨房、浴间和茅房,倒也足够柴王氏母子仨居住,不过如今多了一个她,本来不宽敞的地方就有点不够用了。
平时,柴子到附近的窑坊去上工,窑坊的老板并不管饭,柴王氏数十年如一日,雷打不动的天摸黑就起,给儿子准备早饭和午饭,早饭是馍馍夹咸菜,午饭是咸菜配馍馍。
接着她会担着批来的渔获到西市集去卖,下市时用卖不掉的鱼和相熟的贩子、店家换取一些蔬菜米粮回来,女儿勺娘就留在家里收拾家务,绣些荷包帕子贴补家用。
一家人多的没有,日子倒也凑合着过,只是,柴子十六岁,勺娘二十,如今还没有一门好亲事。
柴王氏那个心急啊,可惜柴子看来看去就是没有合眼缘的,勺娘呢,就更一言难尽了。
然而,她还是把曾经喝过她母乳的小姐,义无反顾的领回来了。
赚钱的人没有增加,吃口粮的人又多了一个。
然后她还不干活。
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不是乐不染的拿手活,她在家里晃来晃去,虽然有心做点什么,却帮不上任何忙,只有添乱的分。
她真不是故意的,她在现代因为是独生女,从来不碰阳春水,成年后,离了家,更不可能自己下厨,除非偶而心血来潮。
勺娘对这位四小姐还是有印象的,小时候家里要是有点什么新奇的东西,一定是这位小姐给的,年节一定会有一疋布料和一小袋的白米,所以当时她和柴子每到过年,都会有一套新的袄子和香甜的大白米饭吃。
这是她最鲜明的记忆。
在她心里,乐不染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是主家的小姐,娘亲的小主子,让主子动手,奴才就该死了。
彻底休息了两天,乐不染便开始动起了脑筋。
看样子,她暂时是得在柴家待着的,至于待多久,还没个定数。
她手头上就只有她娘给的一根有了年头的金簪,弟弟的二两半碎银子,能用多久?用完了之后呢?
柴家的家境不好,一间到处漏风,下雨漏水的破房子,虽然说家里有三个成人劳力,但柴子一个月也就一吊多的工钱,柴王氏的生意说不上好坏,顶多换点口粮吃,勺娘的刺绣得钱倒是多一点,但是她整天要忙家务,能拿针动线的时候有限,如今再加上她……
嗯,她总得找点什么营生来做,至于改善这家人的生计……徐徐图之吧,左右一口气是吃不成胖子的。
“奶娘,不染没去过市集,您带我去瞧瞧好吗?”她身上穿的是勺娘的衣裳,洗得半白的窄袖短襦,上襦下裙,一块补丁也没有,是勺娘最好的一件衣裳了。
“市集没什么好玩的,都是不好的气味,大家都是混口饭吃的辛苦人,老奴怕小姐受不住,不如留在家里陪陪勺娘。”柴王氏已经担起盖上芋头叶的背篓,正要出门,去晚了可占不到什么好位置。
“没什么受不受得住的,凡事总有开头,还有啊,往后奶娘唤我名字就好了,您老是小姐小姐的叫我,我听着别扭。”如今的她是已婚妇人身分,为了在外头方便走动,她从善如流的挽了个妇人的小髻,随便用根筷子固定发髻,这样出门,也就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柴王氏还想说点什么,却听乐不染道:“再不走就晚了喔,我只是去看看,看看而已,奶娘,带我去啦。”
好吧,就看看,看看能有什么事?
五月的平遥县凉爽的清晨不过一下子,日光高照,就热了起来,但街上的人群并没有减少,担葱卖菜的叫卖声说笑声,猪肉摊剁肉的声响此起彼落,铺面也十分整齐。
她的视线游来游去,看着市井容貌人情,这里还不是最热闹的街市,多是卖吃食玩物的小街,也有不少临街而住的居民,不少汉子翘着腿在早点摊子上吃烧饼油条,妇人裹着头巾脚边卖的是自家的青蔬,看起来安乐和平。
她知道这年头,男子只要有力气、识字、头脑灵活,要挣口饭吃并不难,但是女子想做营生抛头露面却处处受限,并没有那么容易。
但是这样就能难倒她吗?
并不,日子是人在过的,只要她想,总会有一条属于她的路可以走,至于能不能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一步一步踏实的走就对了。
柴王氏很快找到摆摊的地方,她是给了保护费的,只要不出差错,就可以在这里摆摊叫卖,也不会有闲汉、地痞流氓来找碴,就算找碴,也会有专管出来解围。
柴王氏是市集里的熟面孔,左边是个卖蔬果的贩子,黄杏桃子酸李,蒂头还连着叶子,几把韭葱,右边是个卖草鞋的老头。柴王氏把几个叠放的竹篾从背篓里层拿出来,铺上芋头叶子,再把底层的鱼货分门别类的摆上,便开始叫卖了。
“快来唷,刚捞上的小鲫鱼、新鲜大草鱼,鲤拐子、青鱼、花鲢……来晚了就要改天了,大婶、小娘子来看看我的鱼啊。”
她喊得起劲,却没几个过来,有的匆匆看了几眼便过去了。
她的生意一直不见起色,毕竟,她的生意算小众,可挑选的鱼类少,那些个买菜的妇人、富有人家的采买都往大的鱼摊子去,平日她也习惯了,可今日多了个乐不染在旁边,她老脸不由得有些发窘。
在一旁瞧着的乐不染嘻嘻一笑,声音不大,但只要是经过的人都能清清楚楚的听见她在说什么。“这鲤鱼可好吃了,譬如糖醋鲤鱼,配上青红椒、洋葱、生姜、青葱,浇上糖醋料酒,芡粉、面粉调成糊,先炸得酥香干脆……”接下来她又把鲫鱼豆腐汤、红烧青鱼段、豆豉蒸鲢鱼、剁椒鱼头、炸大小黄花、香煎带鱼都说了一遍,那些个大小婶子、婆子都停下脚步,不走了。
“怎么听起来怪好吃的……”
“我都没想过刺多的黄花鱼还可以这么做。”
“嗳,我还没想到今儿个要煮什么菜,我家里那个回回嫌我做的饭菜没滋味,我说小姑娘,你这几条黄花鱼我都包了,不过你得教会我那炸黄花鱼的窍门。”主妇难为,天天煮菜,有时候想变点新花样,讨家里老爷们的欢心,可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们只是主妇,可不是那些整天变花样的厨子。
柴王氏有些错愕的看着乐不染,只见她笑容满面。“行,看在您包下的分上,我还可以免费赠送您另外一道黄花鱼食谱。”
贪便宜是人性,靠人性赚钱也没什么,于是乐不染细细把鱼的作法说了几遍,该下多少油,鱼要反覆沥干水分……直到那妇人满意的离去。
“小姑娘,也给我两条大鲤鱼和草鱼,我买了两种鱼,除了本来的食谱,也得再送我两道免费食谱吧?”
精明会算计的主妇也不是没有,但是乐不染并不介意,也不去纠正对方对她的称呼,小姑娘也好,小妇人也罢,左右是为了行走方便。“您尝尝我们家的鱼,新鲜不带泥味,保证好吃。”
这一来一往的,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客人,乐不染仍旧打着赠送食谱的口号,这一来,柴王氏一担子的鱼很快就见底了,她见时间还早,“奶娘,我有点饿了,想去买点饼子吃。”
柴王氏的生意从来没这么热门过,常常得熬到收市才能卖完,今儿个她才坐下来多久,这孩子,是她的福星啊!
她想去买吃食,小孩子嘛,总是不禁饿,柴王氏还没从荷包叮咚响的喜悦里回过神来,便掏出几个铜板。“可别走远了。”
她完全没去研究乐不染为什么会懂那么多的鱼料理?毕竟小姐好歹是乐府的姑娘,虽然乐老太太苛刻,但是在那环境长大,吃食见识绝对比她们这些下人要多,能张口就来一道菜,一点都不稀奇。
乐不染从柴王氏粗糙的手掌拿了三个铜钱,慢慢的走出了她的视线,因为买鱼的客人又上门了,柴王氏只能看见她没入人群的一小片衣角。
乐不染也没去多久,赶在柴王氏收摊前就回来了,她的确买了些零嘴,是三块喷香的藤萝饼,另外还有一叠厚厚的纸卷,还是净皮宣纸,以及几枝大小狼毫笔。
藤萝饼是用白面薄酥做成的,紫藤花馅佐以百果馅,微火烘烤,上面再洒上新鲜的藤萝花瓣,看上去色泽鲜艳,吃起来有着清新的花香,在平遥这小县城算是季节性的名贵糕点了。
“你这孩子,怎么花钱去买这个?”她虽然只是个市井妇人,但也知道这带着香气的饼子三文钱可买不到……她还一口气买了三个。
这孩子连一身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哪来的钱?
“我自己吃了一块,这三块一块给奶娘吃,剩下的带回去给柴子哥和勺娘姊。”
“这么矜贵的东西,不吃、不吃,你哪来的钱啊?”
“我出门时娘给了我一根簪子,昙哥儿给了我二两银子。”她也不隐藏,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方才去把簪子典了,质押了些钱。”她不只买了饼子,还去书肆买了宣纸,她有大用。
“你这孩子,一个烧饼就能对付过去的东西……”随便吃总是能饱的,实在没必要在吃食上花大钱,这般大手大脚,一根簪子又能用得了几时?
“奶娘,吃喝是小事,但也很重要啊,日子过得艰难,不更需要吃些好的,这样多少能熨贴心不是?”就因为现实磨人,才更要对自己好,偶而吃些平常吃不到的,图个心情愉快,也才有体力往下走。
柴王氏捧着饼子,心里却愁上了,他们一家三口,要图个温饱都很艰难了,对她来说,能省一个铜钱就有一个铜钱的好,心里对乐不染的不会算计有些微词,但是,那又如何,这孩子也不是自己吃独食,而是把家人都算进去了,他们甚至称不上她的家人……这么好的孩子在婚姻路上怎么就那么坎坷,未来该怎么办才好?
“奶娘,趁热赶紧吃,凉了风味可就没那么好了,您别一个饼子也舍不得吃,往后咱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她催促柴王氏,自己动手把空竹蔑收进背篓里,往肩上一背,之前装满鱼的背篓她没办法,这会儿鱼卖光了,空空的篓子她还是背得动的。
柴王氏没太把她的话放在心底,嘴里嚼着藤萝饼,却有些食不知味,现在,家里有四口人,既然今日的生意出乎意外的好,不如明日再多批些鱼来卖好了,至于料理这件事,真不行,她就多问问小姐,一定不会错的。
只是明天运气还能不能像今日那么好?她把最后一块带着肉丝的饼子放进嘴里,心里没准。
因为赚了钱,柴王氏割了昂贵的猪肉,也就是上肩肉,在相识的妇人那里得了一个菠萝,沽了油,买了粗糖,喜孜孜的对乐不染说道:“回去让你勺娘姊做咕咾肉吃。”
咕咾肉,酸酸甜甜,费糖又费油,奶娘为了她真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