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三个儿子一字排开,站在父亲身后,他们是孟家的三根柱子,守护着所爱的家人。光这三个就气势汹汹了,十分摄人。
「我不管什么言不言重,今天你们若不让我带走女儿,咱们就对簿公堂!有我们锦阳侯府在,教你有命进,没命出……」她要他们一个个都不好过,如同她多年来受的煎熬。
「你……」无理取闹。
「翎儿,住口。」她是来添乱的不成?
丈夫一喝,蒋秀翎更狠的狠话一收,眼中蓄满不甘心的泪水和怨恨,她将孟家众人当成事事刁难她的婆婆和妯娌,恨到不行,想狠狠咬开他们咽喉,用鞭子抽打。
眼见着情形即将失控,两方各不退让,在老管家的护送下,一道还算健朗的身影走至对峙人马的中间。
「容老夫说句公道话可好?」这些孩子呀!太会闹事了,逼得收山多年的莫放野不得不出面。
「您是……」这位眼含光芒的老者看来很面熟。
「呵……呵……顾探花,你不记得老朽了吗?当年的探花郎还是我点的,你贵人多忘事呀!」当时皇上正巧身子不适,由他代为选出三甲。
顾四郎惊讶地把双眼睁大:「您……您是莫太傅?」
太傅居然在这里!他还未来得及拜访。
「这儿人多,别给人看笑话了,进屋里说。」家丑不可外扬,不好将家事摊在太阳底下。
「是!是!都听老太傅的,」他打恭作揖,跟着莫放野往里走,脸上的惊色犹然未退。
率先走入孟家宅子的莫放野咳了一声,发怔中的孟二元为之一震,摇头苦笑,也尾随其后。
他知道隔壁的祖孙必定出身不凡,那通身的气派遮掩不了,但没想到会这般显赫,说是皇帝近臣也不为过。
「那边跟我很像的愣头妞,还不扶你娘进来,外面冷着呢!小心冻着了。」怎么傻成这样,一动也不动,如木头偶人要人牵线一扯。
「荷姐儿……」她心里还是有亲娘。
「我不是愣头妞……」憋着气的顾清莲涨红脸,小声的反驳,她只是话少不是呆。
「快点,冷死了,我最怕冷了,再不进来就要关门了,把你们冻死在外头。」孟淼淼按颈吐舌,做出冻死鬼的模样吓人。
一听不让他们入内,不等大女儿扶了,蒋秀翎一手捉一个儿女,卖力的往门内走,看得孟淼淼好笑又心酸。
「还冷?不是给你做了兔毛帽、羊皮袄、塞了棉花的棉裤和牛皮靴子。你的脖围呢?为什么不围着?要是再着凉,看我不灌你十碗、八碗热姜汤…」
看着边走边戳、嘀嘀咕咕的农家妇人,顾清莲忽生羡慕,为何她娘不像人家的娘会唠叨两句,不管对错总站在她身边,为她挺身而出……
莫太傅是帝师。
当年没人看好皇上称帝,几个皇子分党派,抢着人脉、钱财资源,李才人所出的小皇子才七、八岁,自然没人想得到他,不用争就被孤立了,几个党派跳过他和其他人结盟。
那时候莫放野还是个青涩的新进进土,二十几岁的热血青年,有抱负、有才干,有着报效国家的忠诚,看到孤零零的小皇子无人教授而躲在墙角,便自告奋勇要当他的老师。
几年过去了,当初争得你死我活的皇子因党派之争而陆续落马,不是意外身亡便是被囚禁,连太子也死于毒杀,十几个皇子死得只剩五、六个,还是不中用的那几个,皇室宗族日渐凋落。
这时候被人忽略的小皇子崭露头角,在莫放野用心的教导下入主东宫,成为皇子第一人。
因为太多儿子殒落了,身心俱乏的先帝伤透了心,不到四十就早早辞世,皇上继位时才十六岁,被称少帝。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上一上位不久便封自己的老师为太傅,可不经通报进出皇宫,见帝不跪,还给了他内阁大学士之高位,允许进言,参与政事,御赐「帝师」之荣。
前几年莫放野小心翼翼的扶佐皇上站稳脚跟,那时他已知从龙之功并不好得,有意寻求外放,当一方治吏大使。
可皇上不允,又多留了他几年。
而后他发现长子的功利心太重有心压压他,便让皇上放长子到地方上历练,父子俩因这件事吵得很凶,终于有了裂缝。
接着几个儿子陆续长大,除了三子掌管府中庶务外,其他两子都入朝为官,于是他萌生退意,给小辈让路。
真正落实的那次是邻国送来十名美女给皇上,见色心喜的皇上勾久不顾劝阻全纳入后宫,连着数日不早朝,纵情鱼水之欢,从早到晚不停的与美同欢,还借助药物助性。
身为帝师,莫放野义无反顾的进宫,他将赤身裸体的皇上从正在承欢的嫔妃身上扯落,以老师的身分重骂皇上几句,在皇上没回过神前愤而辞官,最后挂冠而去。
在兴头上被打断,皇上也不高兴,他自认是九五之尊,一个臣子怎能恃宠而骄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昏君?皇上很火大,决定冷冷如师如父的帝师。
只是几年过去,皇上发现政务越来越难推动,底下的臣子们各有异心,一个个皇子也长大了,他们跟他以前的兄弟一样想谋夺他的帝位,身边无人可商量的皇上又想起对他爱护有加的帝师。
可惜当他宣人入宫时,莫放野早一步出京了,他没告知任何人,就带着管家、厨娘、几名护卫,以及他最疼爱的长孙,几人急匆匆的离开,皇上才懊恼错待一心为他着想的老师。
没人料想得到他会落脚在千里外的小村落,看顾四郎态度恭敬的跟在他身后,可见他的地位有多高,即便离京多年仍不容小觑,冷锐的眸光仍能精准地将人穿透。
「顾探花……」
「不敢,不敢,太傅大人喊我四郎即可,或是我的字永贞。」皇上的夫子他岂敢怠慢。
「现在不在京里,你也别弄那一套繁文缛节了,跟大家一起喊我老爷子就好。」他随兴的挥挥手,不摆架子。
「是的,老爷子。」他弯身一揖,改不了官场作风。
「罢、罢,一堆迂腐。」他咕哝。
顾四郎沉着面乖乖挨训。
「听说你是为寻女而来?」这两个丫头长得还真像,乍一看还以为眼花了,一个分成两个。
「是的,小女失散已久,我与家人遍寻不着,几乎心力交瘁。」
那么小的孩子被人抱走了,可想而知会遭遇什么,不是被卖了便是饱受磨难,哪有什么好下场。
他们巴望着孩子能被好人家收养,不求锦衣玉食,但至少衣食无缺,可是这种可能性有多高。
随着一年一年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他们虽没放弃找人,但也知道找回来的机会如大海捞针,但凭运气。
「你们如何得知孟家的女儿便是你们丢失的孩子?」了若指掌的莫放野佯装不知情的问道。
「是太仆寺卿夫人匆匆过府,问我家莲姐儿在不在府中,一见莲姐儿在一旁侍奉汤药,便与拙荆提起她府上的嬷嬷见到一位与小女极其相似的小姑娘,问我们当初生的是双生女还是龙凤胎。」当下一听,他们都惊住了。
「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赶来认亲?」他打趣着,也有数落意味,谁家大过年的往外跑?又不是奔丧。
顾四郎尴然讪笑,「一急就没顾忌太多,只想着能早点见到,我们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接到消息,他们哪还坐得住,稍微收拾一下行装就想走,可身为顾家子孙哪能不守岁,迟了几日才启程。
「你家老顽固能点头?」他笑得有点恶意。
锦阳侯府的爵位早几年就传给顾府大儿子,顾大郎是现任侯爷,而他爹则为老侯爷,老妻升为老夫人。
老侯爷对府中事务是真放手,完全不管事,因为侯府已经败得差不多了,也没什么好管,他带着几名年轻貌美的小妾住在别院鲜少回府,也就逢年过节回去待几日,应应景,露个脸,表示他还健在。
莫放野口中的老顽固指的就是老侯爷,他自个儿是个不守规矩的人,却给子孙立一堆不得不从的规矩,要是稍微违背便家法侍候,打得皮开肉绽是小事,有的还被打折了腿,逐出家门。
顾四郎一哂,「我……我说夫人的病又犯了,太医老看不好,便想寻民间大夫瞧一瞧……」
还没说完,莫放野扬手一止,「晓得了,你骗老侯爷、老夫人说要给媳妇治病这才脱身的是吧!」
「是的,老爷子,您老睿智。」他一头汗,外头冷风飕飕,他却觉得一脸热,臊的呀!
「不是我睿智,是你处事太糊涂,也不瞧瞧这天儿还没化冻呢,居然敢带着你媳妇到处跑!找女儿很重要,可也要看看自己负不负荷得了,要是有个一、二,你让那两个小的怎么过活?」他指着偎在蒋秀翎身边的顾清莲、顾清真。
劈头一阵臭骂,顾四郎只得陪笑,他也是百般不愿意,想着自己偷偷出京就好,谁知妻子死活不依,抱病也要跟,他才出此下策带上一家人,要死也死一块。
「淼淼,过来。」莫放野一招手,显得和蔼可亲,笑脸像朵菊花,开得可盛了。
「莫爷爷,您又年轻了十岁,越活越回去了。」她面上笑着,但心里腹诽,老奸巨滑,这里最狡猾的人就是他了,瞧他那张笑面之下不知又要陷害谁了,她要小心应对。
「呿!就你嘴甜,老哄着老头子开心。一会儿我要吃酱醋肉片和水煮鱼,再弄个什么温泉蛋,要熟不熟的软蛋黄最合我老人家牙口。」牙不行了,只能吃软物。
果然又来算计她,他几时成了「吃货」?「莫爷爷想吃什么,我娘会弄。」
「你不自己下厨?」他一睨。
孟淼淼笑得特别天真无邪,「您想中毒或洗肠胃大可来找我,包管您一口下肚立即升天。」她只能「说」一口好菜。
「罢了,说正事,你也看得出自个儿和顾二小姐容貌相似,说不是姊妹你也不信吧!所以我只问这爹娘你认不认。」他言下之意似有转圜,且看她意愿,有事他兜着。
一下子成为所有人注目的对象,孟淼淼也陷入两难,一边是养大她的爹娘,对她疼宠有加,从小到大有应必求,如果可以,她希望永远当他们的女儿陪伴左右。
但另一边又是有生恩的亲生父母,看他们期盼的眼神,两手交握的殷盼和热切,她又不好太明确地拒绝,毕竟生她的娘拖着病体前来,两夫妻十余年不遗余力的寻人,冒着挨家法的风险前来认亲,她非铁石心肠,还是有些同情和动容。
她不是原主,没有非要认祖归宗的血脉纠结,真正和她相处多年的是东山村家人,深厚感情不在话下,那是深入骨髓的,拔也拔不掉,对她而言那才是至亲,无关血缘。
然而顾府爹娘也不能说舍弃就舍弃,那是血脉的相连,欲断还连,丝线般紧紧交缠。
「爹,娘,您们认为呢?」她把麻烦丢给孟二元与秋玉容,向来如此,谁叫她是个被娇惯大的女儿。
到女儿一如往常的依赖,孟二元夫妻既安心又有一些感伤,「当年我们的确有一个女儿,但出生不到十二日便死于痢疾,我们向人借了驴车到府城就医,可是刚到不久,尚未用药便没了……」
当时他们伤心欲绝,带着孩子返家,因未足年的孩子是不能下葬祖先坟地,得地另行安葬,因此他们只能偷偷摸摸的做,以免孩子魂魄无所依归。
当坟土刚填平时,驴车那边传来细如猫叫的婴啼声,两人既惊且惧,以为孩子不肯入土为安来找他们了。
哭声不断,哭得令人不舍,夫妻俩相看一眼,决定寻声去瞧一瞧,结果发现孩子的哭声是从驴车上的空箩筐里传出来。
怀着不安的心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哭得满脸通红的小娃儿,似乎饿了很久,瘦瘦小小的,不比他们的孩子大多少。
不忍心孩子挨饿的秋玉容便喂起奶来,刚生完孩子的她奶量丰足,小娃儿小嘴一嘟一嘟的吸起奶,吸得好不起劲。
当下他们欣喜若狂,爱上了这个孩子,发现是名女婴,两个人同时认为是死去的女儿回来找他们了,干是兴冲冲地抱回去养。
「……你小时候真的很可爱,长长的睫毛眨呀眨的,一逗就笑,吃什么从不挑食,我和你娘一看你笑,心都化了……」回想着女儿过去的种种成长模样,孟二元笑中带着泪光。
「爹,我不走,陪着您。」她的爹会心碎的,他那么宠她,她怎么能转头喊他人爹。
有人欢喜就有人伤心,顾四郎和妻子却是心中一痛,近在咫尺的女儿相见不相认,情何以堪?
「傻丫头,爹的乖女儿。」还是女儿贴心呀!
「娘,您说过不会不要我的,说话要算话。」她要爹和娘、大哥、二哥、三哥,他们六口才是一家人。
秋玉容一怔,随即泪水盈眶,「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她想了一下才点头,「我遇到那个刘嬷嬷,她喊我……顾二小姐……」
「难为你了,淼淼,你这么聪慧,一定猜到必有内情,忍着不问也是怕我难过。」难怪女儿这些天老是动不动抱着她不放,问着她是不是最爱女儿之类的怪话,原来是吓怀了。
「娘,您永远是我娘,一百年不变。」拉勾。
看着女儿孩子气的勾小指动作,秋玉容忍不住哭出声。
她一哭,蒋秀翎也哭,一个是心疼女儿,一个是嫉妒女儿跟别人亲,看都不看她一眼。
「咳咳,淼淼呀,其实你的亲生爹娘在侯府的处境不是很好,他们是四房,上面三个房头的人老是欺负四房,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替他们出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