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岁年喃着,抬眼望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隐隐约约能瞧见一张模糊的脸。她有一瞬间的恍神,怀疑自己到底听见什么。
“对,只要你能在一年内得到那小子的眼泪,你就能活下去,反之……”男人的嗓音低醇,彷佛还带着笑意,一种等着看热闹的慵懒笑意。
她更疑惑了,“那小子是谁?”
“姑娘的隔壁邻居。”
她愣愣地瞅着他,直觉他说法有异。冠玉侯府一边临巷,一头则是和夏府为邻,夏府里有三个兄弟,一个是权倾一方的首辅夏烨,行二的是出任蓟州按察使兼兵备道副使的夏炽,最后一个则是通政司参议夏灿,但这三兄弟已经不是能被称呼为小子的年纪了。
正疑惑着想再问清楚时,男人又开口了——
“记住了,一年为限,愈近时间,姑娘会愈体弱,时间一到,逾时不候。”
她一抬眼,就见男人动手朝她额间一弹,她痛得惊喊出声——
“小姐、小姐!”
她猛地张开眼,觉得自己浑身像是着了火一般,可偏偏又冷得直发颤。正当她搞不懂自己发生什么事的当头,一张娇俏的圆脸闪进她的视野里,她注视了半晌,猛地伸手抱住她。
榴衣!
天啊,榴衣还活着!
她想起来了,在戚家,榴衣为了护她逃走,被戚觉一剑给杀了,而后她仍逃不了,被逼着跳进冰冷的湖里。
可眼前榴衣还活着,身体还是温热的!
“小、小姐?是不是哪里疼得难受?小姐别怕,大夫说了,只要小姐能够醒来就没有大碍了。”榴衣原先有些不知所措,现下想小姐怕是病糊涂又病得难受,才会像个娃儿想要讨抱,她不由轻抚着她的背,不住地安抚。
然而,阮岁年却像是受到极度委屈的孩子,紧抱着榴衣不放,还不住地抽泣着。
等到一刻钟后,待她平复许多,她才羞窘地放开榴衣,抓起被子把脸给蒙住。
榴衣见状,不由抿嘴忍住快逸出口的笑声,“小姐饿不饿,渴不渴?小厨房里还热着粥,随时都能用。”
她没应声,蒙在被子底下摇了摇头。
“小姐还想再睡一会吗?”榴衣柔声问着。
还是没应声,被子底下的头又点了点。
榴衣心想小姐定是病得难受才会抱着她大哭,哭完之后又觉得丢脸才会蒙着脸,心里既觉得好笑却又心疼极了。
给她留了盏花架上的灯,榴衣便退到外间值夜。
夜里,静谧无声,阮岁年掀开了被子,露出一张妍丽秀致的玉白小脸,脸上因热度而微红着,澄澈的水眸直瞧着床帐。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她及笄那年染上风寒之时。
哪怕身体还发着热,哪怕脑袋还不是很清楚,她还是努力地把醒来前的事仔仔细细想过一遍。
那年,她出嫁了,嫁给了那个她自以为会疼宠她一辈子的长宁侯世子戚觉,然而才嫁进长宁侯府没多久,她就发现他身边早有了通房侍妾,她恼归恼,却只能逼迫自己接受,毕竟他是自个儿挑的男人。
岂料,他要的不过是她的嫁妆,更甚是贪求烨叔给予的好处。
结果,榴衣被杀了,而她……沉尸冰冷的湖底。
思及此,她浑身打了个哆嗦,彷佛自己还在冰冷的湖底冻着。
再然后……那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对自己提出了还阳重生的法子。
梦里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那人面貌本就模糊,如今更是想不起来,再者,为什么会与她做这种交易?而且他说话的口吻彷佛与她和夏家人都熟识,要不怎会说那小子呢?
可,那小子到底是指谁?
夏家有三个兄弟,不管他说的那小子到底是谁,三兄弟都是朝廷命官,已过弱冠之年,想让他们掉泪……说笑的吧。
撇开人在蓟州的夏炽不谈,夏府目前就只剩下夏烨和夏灿。
行三的夏灿,她印象中好像没见过他,只听人说是个人如其名,笑脸迎人,彷佛不知愁滋味,长得很俊很爱笑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是要怎么让他掉泪?
至于夏烨……想起他总是扬着浅淡笑容应允她的请托,彷佛她的请求再任性他都会笑着答允,她的眼眶不禁微微泛红。
她真的不知道烨叔为何待她如此好,毕竟他与她相差近十岁,对她而言,她出阁前的烨叔,就是个陌生人,可是她出阁后的烨叔,比家人还像家人,亦父亦兄,那般无所求地疼惜她,她何德何能得他的怜惜?
得知她的死讯时,烨叔会难过吧……还好她又重活了一次,一切都还好好的,如此想来,可以不让烨叔难过,倒也不枉她重活一回。
阮岁年这场风寒和前世一样折腾了她个把月,期间有不少人都来探视过她,祖母张氏、大伯母戚氏和大堂姊阮岁怜等。
可惜她昏昏沉沉,隐约只记得有人来看过她,实际是谁来过,还是待她真的清醒时,榴衣告知她的。
“小姐,先吃点粥再喝药吧。”榴衣将粥和几样小菜搁在床几上。
阮岁年看着床几上的几样菜,实在是胃口缺缺,但想要快点好起来,就算吞也得吞下。
“小姐,世子爷让人带了些春食堂的果脯过来。”橙衣掀了帘子走来,笑吟吟地将一袋果脯搁在床几上。
阮岁年怔忡地看着橙衣,橙衣一开始不觉得如何,直到阮岁年的眸光渐冷,才教她疑惑地皱起好看的柳眉,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哪个世子爷?”她淡声问着。
“自然是指大爷啊。”橙衣不解地道。“大爷一直惦记着小姐的病情,说小姐要是醒了,得差人告知他一声呢。”
“……没事,病得太久,有点病糊涂了。”阮岁年低声喃着,拿起筷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她只是一听见世子爷,一时间就想到戚觉。
阮家有两房,袭爵的是大伯父阮正气,而大爷指的是她的大堂哥,冠玉侯世子阮岁真。想当初祖父之所以被封为冠玉侯,乃是因为祖父的外貌极为俊美,而祖父的两个儿子虽也长得不错,倒是不如祖父那般丰神俊秀。
可是听祖母说,自己倒有几分神似祖父,也因为如此,她较得祖母疼爱,连带的大伯父和大哥也极为疼宠她。
反倒是她的父亲却对她和弟弟视而不见,她总忍不住想,是不是和早逝的母亲有关,才会教父亲如此不待见他们姊弟。
“小姐,老夫人的寿辰就快要到了,小姐得赶紧养好身子,要不怎么出席寿宴?”橙衣瞧她脸色和缓了许多,便凑在她身边说着府里的事。
阮岁年的眉头微皱了下,眉眼未抬地道:“橙衣,你先下去吧。”
橙衣怔了下,不由看了榴衣一眼,榴衣只能以眼神示意她先到外间候着。
待橙衣离开后,榴衣才低声问:“小姐,可是橙衣做错什么了?”她们这对姊妹是府里的家生子,父亲是二管事,母亲则是管着采买的嬷嬷,两人当初都是侯爷派到小姐身边的。
小姐向来和善,两人更是尽心尽力地伺候,可这几日,就连她也发觉小姐待橙衣似乎有些不对,可真要说是哪里不对也说不上来,只能说,没有以往的亲近了。
“没事,只是头还疼着,不想屋里那么多人。”阮岁年淡声解释。
看到橙衣,她就想起前世她是如何待自己的,原以为橙衣忠心,可她出阁后才知道,原来当初橙衣常主动替自己捎信息给戚觉,是因为她迫不及待想爬上戚觉的床,开脸当姨娘。
而当榴衣被杀时,她这个亲妹妹竟站在一旁压根没阻拦,更教她寒进心底。
若不是经过前世,她又怎会知道橙衣竟有如此歹毒的心?这样的婢女要她怎么亲近得起来?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扮忠心的模样,她只觉得恶心,偏偏想要将她打发走也没个正经由头。
思及此,她不禁无力叹口气,况且比起橙衣,眼前还有桩麻烦事呢。
说来那梦里的男人怎么就不肯送佛送上西天呢?既然都好心让她重回阳世,怎么就不多倒转点时间呢?
这个时间点,她私下早就和戚觉鱼信往返,而祖母的寿宴正是真正定下她亲事的时候。
现在,她要如何甩开戚觉?
戚觉是大伯母的侄儿,原本就常到冠玉侯府走动,祖母的寿宴他当然会出席,如果她没记错,这一日,自己还会将他带到自己的院子……一想到曾干过那些荒唐事,她就羞得无脸见人。
说来就是因为父亲自小对她视而不见,她才一心想找个疼她的男人,可惜她误将豺狼当良人,生生将命给折腾没了,如今既然重来一遭,她自然得避开戚觉这衣冠禽兽。
不管她在一年内能否得到“那小子”的眼泪,也不管她到底能不能活过一年,横竖她就是不想再与戚觉有任何瓜葛,她不想再见到他!
“小姐,夫人来了。”
正忖着,外头响起橙衣的声音,帘子一撩起,戚氏就带着阮岁怜进了屋里。
“伯母。”阮岁年虚弱地喊道。
戚氏四十出头,但保养得当,姣好面容年轻得紧。她挨近她坐着,怜惜地拢拢她的发,问:“今儿个可还好?”
“伯母,我好多了,多谢伯母关心。”她噙着淡淡笑意道。
想当初她会与戚觉愈走愈近,戚氏也出了不少力,如今看她,她是浑身不对劲,可不管怎样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
戚氏掌中馈,父亲又少搭理自己,她与弟弟在侯府里自然凡事都得看戚氏的眼色过活,更糟的是大伯父和堂哥乃至祖母都待她极好,这一切看在戚氏眼里,虽然明面上和乐融融,实际上是看自己万分不顺眼。
可她有什么法子?就连她也不懂为何大伯父和大哥会待自己这般好,可惜她承不了两人的亲情,他俩待她愈好,只会让她愈成为伯母和大姊的眼中钉。
戚氏打量着她,觉得她的气色看起来好上许多,于是笑吟吟地道:“那就好,要不你祖母的寿宴你无法出席,她肯定要失望的。”
“那可不成,不管怎样我定是要在祖母的寿宴前养好身子,毕竟那日可热闹得紧,尤其席面更令人期待。”她撒娇般地靠近戚氏,又道:“也只有伯母才有法子将祖母的寿宴办得那般好,记得去年那些官夫人们都对伯母赞不绝口呢。”
人生在世,这张嘴不光是用来吃吃喝喝,更是要说些好听话,尤其这能让自己过得好。
但很显然,跟在戚氏身后的阮岁怜很不以为然,撇嘴嗤笑了声,像是在嘲笑她逢迎拍马得太恶心。
“就你这丫头嘴甜。”戚氏轻拍着阮岁年的手,显然心里很受用。“可我想,那日你不只是想要热闹热闹而已,毕竟你的婚事也该定下了。”
阮岁年佯装娇羞,纤指轻扭着被角,“岁年不知道伯母在说什么。”最棘手的事终究是要来了,偏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避开这门亲事。
不等戚氏开口,阮岁怜毫不客气地道:“你跟表哥都通信那么久了,私底下见面也数不清了,现在装什么娇羞。”
“岁怜。”戚氏佯怒低斥。
阮岁怜跺了跺脚,干脆直接转身走人。
戚氏看了眼女儿,心里暗骂,回头对着阮岁年道:“你姊姊说的话你别搁在心上,好生养病,一切都有我替你安排着。”
“多谢伯母。”
她垂着眼的举措看在戚氏眼里,像是羞怯极了,教她满意地起身,叮嘱榴衣和橙衣好生伺候,随即便出了锦绣院。
和女儿走远了几步,戚氏才低声骂道:“你这是什么样子,在岁年面前就不能少说两句?”
“哼,要不是看在她娘留给她的嫁妆,她哪里能攀上表哥这般好的亲事,要我看,她顶多只能配上一般举子而已。”阮岁怜啐了声,十足的鄙夷,原因无他,就凭阮岁年比自己还要得父亲和大哥的疼爱,她就恨透她了。
戚氏瞪了女儿一眼,扫向后头离得有些远的丫鬟婆子,“这种事不需说出口,搁在心底就行了。”她确实看上了阮岁年丰厚的嫁妆,和自己的兄嫂通了气后才有了这门亲事的打算。
戚氏出自长宁侯府,自然知道长宁侯府的家底早在前两代就被掏光,当年她出阁时的嫁妆在同辈中已经算是寒伧了。虽如今她掌了中馈,也捞了不少油水,但还是得替自己的女儿打算打算,是以谋划着阮岁年过戚家门后能跟兄嫂一起平分了她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