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欧阳心心和阿泰捧着食盘过来,再度将桌上的食物填满。
几瓶啤酒下肚的若石,意外地发现他有点头晕。其实他酒量不错,但他很少空着胃喝啤酒。当心心重新坐在他身边时,一股清爽的沐浴香皂的气味沁入鼻端,他突然觉得全身的感官都敏感起来,令他仿彿身在云端。
心心抱过小凯,让男孩窝在她怀里,男孩累了,频频打呵欠,心心只是温柔地抚着他的背呵护着。
当标哥又替若石开一瓶啤酒时,心心半途拦截下来。
她抬头对着他微笑。“多吃点菜,若石,你几乎没动筷。”自动替他夹了一碟小菜,有干丝、素鸡、豆腐茄子和酒蒸蛤蜊。都是寻常的下酒菜。但是咸淡滋味调配得刚好,食材新鲜。
若石吃了一点菜填胃,这才稍微压下醉意。
突然他听见一首感觉很励志的日文歌,便问:“这是什么歌?”从来没听过呢。
宅姐突然又凑近脸庞道:“这是‘光速蒙面侠21’的主题曲,V6演唱的INNOCENCE,很棒吧?超励志。”
“光速蒙面侠2l?”完全不在所知范围中,若石一脸困惑。
看得宅姐忍不住指导起他这名“动漫麻瓜”,从One Piece、火影,到各大档动画的主题歌都如数家珍,甚至连歌词都能中日双语对唱,不愧“宅”名,叫若石开了眼界。
他听着宅姐跟着音响,以日文低唱:“用漂亮话来巩固自己,我到处是破绽的防卫,到底保护了什么?……不快乐的每一天,就让它待在预测的范围里,不过梦想却已超乎我们想像的力量,高高的跳起,在下一个瞬间,随着那阵风吹起,心情也变得轻盈……”啊,宅姐有一副好歌喉!
随着夜越来越深,音响中的唱盘走到了尽头,一个个沉浸在欢乐中的人们纷纷倒地而眠。
若石也有些倦意。他看着欧阳心心将小凯抱进房间里,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几条薄毯。他上前接过毯子,帮她将毯子盖在不小心睡着的几个人身上。每个人的嘴角都挂着微笑,仿佛正梦着愉快的事。
接着心心又开始收拾起桌上狼籍的杯盘,他也自然地跟着帮忙。
来到厨房的小天地,欧阳心心疲倦地伸了伸腰,见他扭开水龙头要洗盘子,连忙说:“啊,放着就好,明天再收拾。”
若石放下挽起的衬衫袖子,回过头看着她。“你们月底都会聚会?”
她微笑。“也不一定,有时候比较忙也会取消。”转身烧开水,泡茶。
一会儿后,她递给他一杯热茶。
两人捧着茶推开厨房的门,并肩坐在木头台阶上,吹着夜里凉凉的风。
喝下醒酒的茶,若石开始有一些了解情况了。
淡淡月光与室内流泄出的灯光交织成一个梦幻的场景。
夜风中的樱树与扶桑静静沉睡。老屋子的一木一瓦看起来都像是历尽风霜,透显着令人安心的氛围。草丛里的蟋蟀声迪铃铃地呜叫着。
身边的女子……感觉起来,像家。
今晚他见到了一群没有家的人——至少,没有真正的家。他们似乎把这里当成了家,把欧阳心心当成他们的家人。
一个家庭里,总要有一个人能在深夜中为晚归的人留一盏灯,或者在回家时,关怀地问候“你回家了”,那才算是一个完整的家。而欧阳心心,正是扮演着这角色的人。她是这个家庭的核心。
“你怎么认识他们的?”他好奇地问。
心心啜着茶。“认识谁?”
“标哥他们?”
“那是很长的故事了。”她微笑,似乎不打算细述。
那我呢?韩若石突然很想这样问她。
对她而言,他们的相遇有任何的意义吗?
虽然她没讲,但他总觉得,今晚聚在这屋子的这些人,包括秋秋,都与欧阳心心有过一段故事。
那么他呢?他后来乍到,甚至不算了解她的背景,但她却将他带来这里,加入她收养的这一群家人。
是的,收养。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彿屋里的所有人都被欧阳心心所收养。尽管他不清楚当中的细节,但是她确实像是他们所有人的大家长。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有时她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与怜悯。
就像现在,她看着他,仿彿看着一个迷途的旅人。
你也想将我拉进那不属于现实世界的梦境里吗?爱丽丝。
可不是吗?眼前的一切绝不是他熟悉的世界里会出现的。一群残缺的天使、追梦的人、年轻的冒险者、以及有些早熟的男孩……这是童话故事里的产物,不是成功富有的商人韩若石所熟知的世界。
而今,他却站在这世界边缘,渴望地窥探着迷离的中心。
他好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
但欧阳心心的目光幽深如夜。他看不透她。
“谈谈你自己,若石。”她突然说。
他怔了怔,迟疑地道:“我是个工作狂。”诚如其他人所言,这仿佛是个方便简单又贴切的注脚。
她摇头,微笑。“除了这以外,再多说一些。”
“你是想知道小颜那问题的答案吗?”那个关于处男与否的问题。原以为可以就此堵住她的好奇,他错了。
“愿意的话,你也可以说说看。”她依然微笑。
他又一怔,摇头笑了。“不行,那太隐私。我们还不熟。”
是了,这才是现实。他跟她不熟,他不了解她的背景,不熟悉她的生活圈,不清楚她是一个怎样的人,不知道她用什么样的角度来观看这世界。他不够懂她。
“所以呀,谈谈你自己。”她鼓励地说。
他沉默好半晌才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试试看。”
“我一直都不喜欢自我介绍。”虽然在必要时候,他也能侃侃而谈,但那并非针对他的生活、他的世界观,而是学养与历练所致。成年后,祖母将庞大的磐石集团交给他,他肩负着许多人的生计,不得不想办法适应社会现实。
“现在正是你练习的好机会。”
他浅浅一笑。他真的喜欢她说话的方式。“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偏着头看他的欧阳心心,出人意料地认真询问:“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看起来会那么孤单?”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好问道:“你在意?”
没有多作考虑,她回答:“嗯,我在意。”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她的话像一股暖流温暖地流过他心中冰冷的海域,还来不及有所回应,肩上突如其来的重量让他领悟过来。原来,她也醉了。
“心心?”他试着轻声唤她。
“嗯……我在。”她含糊地说,头无意识地斜靠在他肩膀上。
她累了,开始陷入恍惚的梦境中。
也是。要照顾那么一大群食客,还要费神关照他,她也该累了。虽然她声称自己是个超人,但是她终究是个平凡的人类,她也会疲倦。
欧阳心心,你是个同情心过度氾滥的人吗?你是否把我也纳进了你同情的对象中?
突然有种难言的心情。凉凉的夜风吹拂在他脸上,赶走了残存的酒意。
若石突然想告诉这世上某个人说:是的,他的确很孤单。他其实很高兴有人说她在意。
他想要她在意他。
*
清晨四、五点左右,睡倒在和式客厅里的人们陆陆续续地醒了过来。他们动作很轻,很俐落地清理着狂欢后的狼籍,彼此眼中有着一份相同的灵犀,静悄的动作,都为了不吵醒酣睡中的人儿。
接着,微光中,一辆辆车轻声地驶离了木造平房,连引擎声也静悄悄。
然而若石还是醒了过来,他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标哥。
他坐在木质地板上,头侧靠在心心房门的门板,标哥则站在他脚跟前看着他。
两个男人眼中,有一抹相同的了然。
“韩若石,你在这里守了一夜?”胡髭凌乱性格的标哥双臂环胸,在晨光中格外锐利的双眼盯着守在欧阳心心和小凯房前的若石看。
若石没有否认。其他人陆续清醒时,他也醒了过来。他原本该在昨晚离开的,今天一早他在公司还有个会议要开,然而看着客厅里一票陌生的人——秋秋等人不算——还大刺刺睡倒在欧阳心心家里,他因此走不开。
“我还不了解大家。”若石老实承认。他不能肯定这些人都是好人,不会有人趁机伤害屋主,因此没考虑太多,抱着睡着的心心回房后,他自动在她房门外,当了一夜的门神。他睡在她门口,像个忠心耿耿的仆人。
原以为标哥会不高兴他投下的不信任票。毕竟,他们甚至比他更早认识欧阳心心和小凯。然而标哥只是略蹙起浓眉,而后又放松了脸部的表情,勾起一抹颇具兴味的微笑说:
“原本我也疑惑心心怎么会带你来这里,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他尽量压低声音,“韩若石,不是只有你有那种想法,我们也不了解你。”
若石没有很意外。“所以,我们的想法都是一致的?”
标哥点头。“心心和小凯是我很重要的朋友,经过这一夜,我该可以相信你了吗?”毕竟,韩若石当了一夜的守门员是事实。
若石没有犹豫地说:“他们也是我重要的朋友。”
“就等你这句话。”标哥眯眼露齿咧笑。“我要搭早班公车回市区,一起走吗?”
若石转过身,看了虚掩房门内正熟睡的屋主一眼。他点点头,“好啊。”
由于他们是最后离开的,于是他们关了门,确定屋子里外都安全无虞后,相偕走到三百公尺以外的公车站牌去等早班车。
若石身上没有零钱,还是标哥借给他的。
替他投币时,标哥看着他的表情很是同情。“就跟心心说,别乱捡东西。韩若石,你居然比我还落魄!”虽说当初被心心捡到时,他也没多风光。
若石失笑。他无法解释他身上没零钱的原因,是因为以前的他从来不需要。他没有搭过公车,身上也没有台北市民必备的悠游卡。过去多数的日子里,他像是活在金笼子里的孔雀。
他不穷。然而,换个角度来看,或许他的确有着贫乏的一面。
那让他距离昨晚那个梦一般的世界更加遥远。
他发现自己不是很喜欢这个认知。
*
聚餐那天之后,几乎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告诉她,那天,韩若石曾经守在她的门前一夜。仿佛怕她不知道似的要提醒她,但也没有针对这件事多做评论。
为此,欧阳心心五味杂陈。
对于韩若石这个男人,她的感觉很复杂。起先,她觉得他看起来很孤单,那让她忍不住想要抹去他脸上那种无意间透露出的脆弱神情。再接着,他对小凯的关切以及信守承诺的性格,让她感觉很温暖。
她不是没注意到,他所来自的也许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世界。虽然每回见到他时,他衣着整洁而朴实,身上也没看见那些都会雅痞常见的昂贵品牌,但那并不代表韩若石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她觉得他很神秘,而在她的世界里,不曾出现过像他这样低调地散发出成功气息的男人。
包括她自己。
不得不承认,她的周围是一群与一般社会大众所认知的成功定义截然无缘的人。他们“像是”逃离了现实,却又不得不在社会上努力生活,并自得其乐。
韩若石不像她所认识的其他朋友,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将他带入他们的世界里。她亲眼看见他的包容、他的诚恳,以及他友善地对待她朋友们的方式。
他温柔得,让她心动。
这么多年了,她漂泊各地,虽然终于找到了一块土地停留下来,她的心却仍然没有归属。也因此,她了解秋秋他们何以会在那夜后,特意告诉她,那晚他为她守门的事。尽管她不觉得那有什么特别的意涵。他是个非常好的人,也许他只是做了他觉得自己该做的事。他应该是有把她当成朋友吧?
在纷乱的思绪中,欧阳心心选择了最符合现实一般认知的那一个,因为那样最安全。她不想像爸爸和妈妈一样,为了追求过分的浪漫,而坠进无边的虚幻中。
早上,她依照平常的时间送小凯去幼稚园,接着回家里整理了一会儿花园,替扶桑花修剪紊乱的枝叶,欣喜于脚下的土地所带来的安全感,更喜悦自己手中确切掌握到的稳定。再晚一些,她就要开始工作。
尽管她还是常常梦见过去流浪的日子。
然而她二十五岁了,早已成年的她,不仅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有力量去争取。
别害怕,心心。
她安慰自己,她已经有个家了。
*
那一夜,让韩若石知道,他对欧阳心心的了解有多么地少。
从秋秋口中得知,她很忙。可是他不知道她在忙什么。
从小凯身上,他知道,她有家人。可是除了欧阳思思和小凯以外,他不曾见过她其他的亲人。她有很多朋友,而且都十分关心她,感情亲近得有如家人。可是他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一名女子,可是却又如此地神秘,像古老而难以解读的楔形文字。
他很想知道有关于她的一切,然而他又不能雇用征信社调查她的背景,这种侵略他人隐私的手段,只能用在商场上,在私交上是万不可做的。
然而秋秋他们似乎又无意透露这件事情,让若石又好奇、又有些焦急。
他也许不该涉入这么深,他提醒自己。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一头陷入了她的世界中。第一次,他的心里填满了一个人的身影,而不是与工作放在一起。
处理着几样例行公事之际,他惊讶于这个发现。曾几何时,欧阳心心已不只是个一般的朋友?
昨晚,他忍不住又到了南瓜屋去帮忙。虽然已经知道不会在那里见到她,然而他跟她之间并没有其它更为强烈的联系,能够让他找到一个理由去见她。
喜欢她所带来的那种温暖的感觉,连作为借口都欠缺说服力。
秋秋洞悉的眸光使他警觉起来。他到底在做什么呢?他冷静地回到公寓后,一直想着这件事,却没有想出任何结果。或许不能太经常想要见她,毕竟他们来自不同的世界,而他已经脱轨演出太多回了。
这也就是蓝诺他们最近很积极地想为他安排社交活动的原因吧。
仿佛怕他太过孤单似的,他们频频邀他共餐,有时轮流、有时一起占据他的空闲和假日,为他介绍各式的淑女。如此用心,他当然了解,也很感激,但目前的他,并不想那么快再涉入一段感情里。总觉得自己尚未准备好去认识一个陌生女子,并与之发展进一步的关系。特别是以婚姻作为最终的目的。
中午,蓝诺邀他一起吃午饭。公司地下室附设了自助餐厅,一般员工大多到那里用餐。餐厅厨师是特别从饭店聘请过来的,用意在收买员工的胃。不应酬的时候,若石偶尔会到公司餐厅用餐。
然而近日来蓝诺、妙洁和卓安的殷勤举动,却让他有点敬而远之。
也因此,中午未到,他跟秘书打了声招呼后,就一个人偷偷溜出公司,自行出外觅食去,当然,没有忘记带一点现金在身上。过去他习惯自己生活,却不习惯照顾自己。
公司附近全是商业大楼,只有小巷中散布着几家餐馆和咖啡厅。
他平时很少在外头用餐,一时间竟不知要吃些什么好。想了想,他走进街角一间便利商店,五分钟后,带着一块微波过的鸡肉三明治和鲜奶,眼角瞥见大楼中心区一块三角形的小公园,没有多想,便往那里走去。
夏天的台北很热,路面热气蒸腾。他在公园的小凉亭坐下,看着路上衣着轻便的行人匆匆。而他,穿着手工制的浅蓝条纹衬衫、西装裤、黑皮鞋。他不是没发觉自己跟这个小绿地有些格格不入。片刻后,他动手松开领带,随后拆开三明治的包装袋后,慢慢吃起来。
并不太饿,他吃得很慢,纯粹只是为了回公司后,可以诚实地说他已经吃过了。没办法,卓安他们那种过度殷勤的关切,让他吃不消,觉得他好像很脆弱,经不起打击,但其实并非如此。可是他们似乎听不进去。
吃完三明治,正要喝牛奶的时候,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这是他的专线,只有亲近的人才有。因为很少人会拨这支手机,所以他没有特别设来电答铃,原本以为是卓安他们找不到,打了电话过来逮人,正想关机时,瞥见来电显示的号码,他赶紧接听。
“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