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奇楷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等着雷之亦前来,像是在脑海中思索着什么难解的问题一般的皱着眉头。
八年前父亲雷鸿翰本打算让之亦接班,之亦受了伏击后父亲便暂时打消念头,但这八年来,父亲丝毫不曾放弃念头。
父亲让他的七个孙子互相竞争,各别给了他们部分产业让他们管理,虽然有几个孩子管得不错,但里头最赚钱的还是之亦的酒楼。
之亦本身不懂厨艺只懂经营,但掌管的酒楼不但来客络绎不绝,酒楼里的佳酿、珍馐更是闻名遐迩,甚至后来还开了茶楼、糕饼铺。
京里的人不明白,根本不相信那个双目失明,整天只知花天酒地、不学无术的雷之亦有经营才能,只认为那是雷氏的根底强才让雷之亦做得有声有色。
但雷奇楷明白那是雷之亦自己的实力,否则今日该是每一个孩子都成功才是。
所以父亲至今还是想着让雷之亦接班,没有改变。
“父亲。”雷之亦一直到走进书房再没外人,才收起了手杖。
雷奇楷被雷之亦唤回神,八年了,他让雷之亦做这个伪装已经八年了。“之亦,韬光养晦了八年,你想改变吗?”
雷之亦听见了转机,他当然不想再伪装了。“父亲的意思是,我可以当回我自己了?”
“你祖父打算在两年内让你接班成为天庄的家主。”
到了这一天了吗?雷之亦已伪装得太久了,他不知道他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是为了可以成为天庄的家主,还是他终于可以不用再伪装了?
“你必须先做一件大事再回来天庄,到时你的接班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什么事?”只要能脱离目前的情况,他什么都肯做。
“去一趟天市院。”雷奇楷说出了让人意外的话。
天市院近年来最有接班态势的人是大少爷雷以钦,而且雷以钦不知怎么的似乎不太想依附天庄生存,渐渐有想脱离天庄势力的意图。
虽然与天庄结盟对旁支的利益绝对大过于天庄得到的利益,但雷鸿翰不肯放过紫微、太微、天市三院的原因也很简单,朝廷虽尊重雷氏但也忌惮雷氏,只要雷氏不分裂,朝廷不敢针对雷氏,有任何举动,所以即便雷鸿翰需分让不少利益给雷氏旁支也甘之如饴。
雷之亦不是没想过亲身去天市院调查,但祖父阻止了他,而且绝口不提为什么不让他去天市院的原因,如今父亲要他去天市院,祖父肯吗?
“祖父他……”
雷奇楷制止了他的话,知道他要问什么。“这事不能让你祖父知道。”
“我明白了,父亲。”
“我在天市院的眼线告诉我,雷佟笙父子近来动作频频,似乎想对雷氏本家不利,甚至取而代之,你去查这个情报正不正确,既是私下查探,我要你更名易容前去。”
雷之亦点头应命,但他也知道即使不说是去天市院,祖父都不太可能放手让他离开。“祖父那边我该怎么说服他?”
“他应该这两天就会找你谈接班的事,你告诉他接班前想出去游历一番,因为之后你便没有空闲,让他给你半年时间,这半年内你务必把天市院上上下下查个清楚。”
“是!”雷之亦想了想,又跟父亲禀报,“父亲,我想找大哥与我一同前去,不知是否可行?”
要找雷司枫一起去?雷奇楷对二弟的长子一向没有好感,但他与雷之亦走得太近,让他想忽视他都难。“随你吧!有人陪着,你祖父也比较放心让你出门。”
“谢父亲。”
临析城,天市院。
“你这个死丫头,方家的公子到底哪里不好?你居然在茶里下药?”
一如往常,阮婶又拿着扫把追着阮丹荷跑。而阮丹荷只是神情轻松的踩着小步伐退着,要不是众人皆知阮丹荷不会武功,都要以为这是轻功的。
“我这是让方家少爷早一点看清楚我的真面目,不然他会被常在半夜炼药的我吓死的。”回得义正辞严,仿佛她这么做是救了方公子一命。
“你这丫头乱说些什么。”阮婶气极怒极。瞧这孩子越说越没体统,她哪有什么炼药的本事,不过就是喜欢三更半夜去泡温泉,让人觉得她老是半夜就不见人影。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传出了阮丹荷会在半夜炼药的传言。
阮丹荷好像不把母亲惹得七窍生烟不肯罢休般,还兀自说着,“现在不吓跑他,有朝一日还要怕他把我喜欢炼药的兴趣泄了密,再做药毒哑他,岂不更累。”
“你这死丫头!”阮婶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恨不得用爪子一把撕了她,“你别跑!看我怎么收拾你!”
天市院的三少爷雷以功一进后院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他会纡尊降贵来到后院,当然是为了阮丹荷而来。
他无视男女大防地握住阮丹荷的手,还一把将她扯进怀中,一边阻止阮婶的扫帚攻势,“阮婶,把丹荷嫁给方家少爷太可惜了!”
阮丹荷的能力不俗,年仅十八岁的她已经成了天市院的总管,近几年父亲把家里的事业都交由大哥代管,阮丹荷是大哥最好的帮手,可惜她是奴仆,在极为重视地位的天市院出不了头,否则大哥老早想娶她为妻了。
不过,现在天市院家主是父亲,大哥不敢开口,但若真让大哥成了家主,他一定会独排众议娶阮丹荷为妻。
可惜啊可惜,他与大哥虽是异母兄弟,但他自小与他不和,不管是家主之位还是阮丹荷,他雷以功都不会放手!
他已有一妻一妾,甚至还有两名通房丫头,但仍想要阮丹荷,阮丹荷生得美艳,理事能力又强,整个临析城没人不知道这个天市院总管的存在,所以上门提亲的名门富户不少,但因为她奴仆的身分,来提亲的大多是做填房或做妾,阮丹荷心高气傲,从没看上任何人。
本来一个奴仆不该如此不识抬举,偏偏这些年来她被大哥宠上了天,没人制得了她,才会如今十八的她还待字闺中。
“三少爷,请放开丹荷,这样不好看。”阮婶忧心的劝道,女儿对这样的轻薄向来是无视的,除非三少爷有更近一步的肢体接触。
雷以功知道阮丹荷谨守本分,只要不是太过分她不会抗拒,雷以功也在试她的底线,上回想一亲芳泽被躲开了,至于牵手、搂抱虽不会迎合,但也不会抗拒,雷以功想更进一步,将脸埋向她的肩窝……
可以灵巧闪避的阮丹荷,竟是毫不客气的用力在雷以功的胸口落下一掌,打得他狼狈后退。
雷以功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力道,他面子上挂不住,怒吼一声就要上前计较,“你这臭丫头……”
“以功,你又胡来了!”雷以钦知道方家少爷被阮丹荷下药,阮婶一定会训斥阮丹荷,本是来帮阮丹荷解围的,却正巧碰上了这状况。
看见雷以钦走来,雷以功满腹的不满只能暂时压下,此事是他理亏,再者现在也不宜与大哥针锋相对。“怎是胡来,只是与丹荷打闹玩耍一下罢了,是不是啊?”
阮丹荷没有反驳,只是对雷以钦福了个身,“大少爷。”
雷以钦叹了口气,他耳聪目明,怎么会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丹荷性子也太烈了,难道真是他宠出来的?她这样玩弄那些上门提亲的贵人们本该惹出不少麻烦,都是他一件件收拾,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他们才不再提起这事。
他至今未娶,就是因为阮丹荷不肯做妾,若阮丹荷是肯服软的女人,不计名分与他在一起的话,有他保护,她又何需受以功的欺凌调戏?
“以功,我和丹荷还有事要办,她没空陪你玩耍。”
雷以功知道大哥下逐客令了,他也识相,立刻告辞离开。
刚刚不是阮丹荷过度反应,而是一个男人的气息欺近了她的肩窝,她便会想到当年雷之亦凑近她,闻着她身上香味的回忆,也会想到那一夜,雷之亦抱着她,在她肩窝流下眼泪的回忆。
那些回忆对她来说太痛,她不想再想起,更不肯给其他男人如此接近她的机会。是,她是恨雷之亦抛下她等死,但她……也爱他啊!
直到雷以功走了,阮婶才忍不住又叨念出声,“你这死丫头,也不想想都十八岁了,再不嫁你就成老姑婆了,嫁方家屈辱你吗?”阮婶就是知道女儿想着什么才更生气!虽然是妾,但至少是嫁进大户人家,她是奴,最好的归宿莫过于此,更好的待遇她也不配,不管是雷以钦也好、雷之亦也好,都不配。
“方家少爷长那么丑,又妻妾成群的……”阮丹荷收起想起雷之亦的心伤,又伪装出一贯的疏冷模样。
阮婶闻言又举起扫把,阮丹荷连忙躲到了雷以钦的身后。
“人家方少爷哪里丑了!”见女儿躲在大少爷的身后,阮婶也不好发作,只好悻悻然的放下扫把,瞪视着她。
“娘,回头让女儿给你请个大夫来看看,你的眼睛该是病了。女儿现在不是当年那个圆嘟嘟的娃儿,如今长得秀色可餐,配那个方少爷是暴殄天物!”
“你……”
“阮婶,别气了,丹荷也没说错,那方少爷虽不至于长得嘴歪眼斜,但也生得普普通通,确实配不上丹荷。”这些年阮丹荷出落得越发标致,柳眉杏眼、桃腮樱口,嫁方少爷已够委屈,做妾更委屈。
“也不是我急,但她都几岁了,厨房里的阿桃只比她大一岁,孩子都生三个了。”
“阮婶,丹荷不是院里唯一的大姑娘,再不然……如果她真的人老珠黄,我保证娶她好不好?”阮婶总是不懂,那他明说了可否?
阮婶看着相貌堂堂、体格健壮的大少爷,不禁心中叹了好大一口气。这大少爷怎么就这么死心塌地的爱这个丫头,而丫头怎么又傻得看不出来?
不过即使她看出来了,也不能攀这门亲,本来嫁给大少爷做妾,阮婶也认为是丹荷最好的归宿,但天市院里的少爷们这么多,觊觎丹荷的人不是没有,尤以三少爷为最,时不时的就调戏作弄丹荷。
阮婶担忧得蹙起双眉,所以,她不能把丹荷嫁入天市院,三少爷与大少爷一向不和,就算成了大少爷的女人,三少爷依然不可能放过丹荷……
宁愿让她嫁出去,平凡过一生。
“大少爷别开玩笑了,先别说大少爷不可能不成为天市院的家主,就算大少爷不是家主,也不能娶奴仆为妻。”
雷以钦一时无言,成为家主已经是他必定的目标,他从没想过为了谁放弃这个地位。
“死丫头!今天先饶了你,下回有人来提亲,你再这么做试试看!”阮婶刻意的岔开雷以钦的话题,他与阮丹荷,今生无望。
雷以钦明白阮婶的担忧,方少爷哪里有多丑,而他长相平凡不是阮丹荷嫌弃他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阮丹荷的心中只有一个人,放了他,就再也放不下其他人了。
阮丹荷能走到目前这个地位已经算是飞上枝头,她不是靠美色,全靠她灵巧的心思、聪明的脑袋,但想要配上雷之亦,全无可能。
更何况,雷之亦已不记得她。
阮丹荷自从八年前被雷之亦遗弃在后山,并被他救回来后就变了,她依然是那个贴心的阮丹荷、依然是对天市院忠心耿耿的阮丹荷,只是……八年前那灵动的笑容几乎再也见不到了。
“大少爷来找我,有事吗?”阮丹荷发现雷以钦又盯着她看,看得她好不自在,赶紧问道。
雷以钦这才回神,“过几天的赈灾事宜,你处理得如何?”
“都处理完了,最近邻县遭灾,今年的赈灾要发放的粮食虽然追加不少,但恐怕还是对灾民的生活没有多大的帮助。”
雷以钦悄悄一叹,因为阮丹荷又端出那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了。
因为阮丹荷对他没有多余的心思。
若硬要说阮丹荷有什么心思,那就是他曾经承诺为她脱离奴籍,但没让她知道方法是,在他成为天市院家主的那天,他要无视她的奴籍,宣布娶她为妻。
在这之前,他会努力让阮丹荷忘了雷之亦,答应当他的女人。
临析城近郊后山上有座雷氏的避暑别庄,当年雷之亦就是在这附近的林子里找了块腹地教阮丹荷剑法,自他离开后阮丹荷还是喜欢时不时的往这里跑,五年前雷以钦向雷佟笙索要了这座别庄的所有权,为的就是给阮丹荷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
别庄的不远处,几年前发现了一处温泉,雷以钦宠爱阮丹荷,让人在温泉旁建造一座小宅院,并送给了她。
天市院里的荷居在雷之亦离开后便回复它原本的名字,于是阮丹荷将这座小宅院唤为“荷居”,而那座温泉池则为“荷池”。
荷居虽然倚着雷氏别庄,但别庄的人都明白荷居的主人是阮丹荷,也没人敢闯入,尤其是荷池。据说雷以钦派了人私下保护阮丹荷,以前有些不长眼的登徒子想来窥探,总是还没见到人就被暗处的人给击昏了。
对于他派了像鬼魅一样的护卫保护阮丹荷的传言,雷以钦总是一笑置之,当那是无稽之谈,但还是严令男子不准进荷池,女子则只容服侍阮丹荷的婢女进入。
阮丹荷是总管,服侍她的婢女有两名。
“谁?”荷池中的阮丹荷旋身,一头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旋转,她站起身看见一个怯生生的女孩,是她的新婢女小艾。
“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
“荷、荷花……”她曾听说阮姊年幼时遇袭,背后被划下不少刀,要不是及时得救,大概早失血过多而亡,所以当其他婢女对她说“阮姊的背是个秘密,不准碎嘴”时,她原以为会看见满满的丑陋疤痕,如今却看到阮姊的背部竟刺着一幅荷花纹身,大片的绿色荷叶遮掩了刀伤的疤痕,粉色犹带露滴的荷花则在她的肩背处盛开。
“没人告诉过你,不准碎嘴吗?”
“是、是,小艾知道了。”
“把衣服放下,离开吧。明日还要早起,若迟了时间叫我,耽误了大少爷的行程,我会剥你一层皮。”
小艾吓傻了,连忙屈膝跪下,“阮姊,小艾不是故意的,小艾不会再说……说那幅……”
“嗯?”
“是!小艾先去歇息。”
看着小艾快步奔离,阮丹荷收起怒容又旋身坐回池子里,那个小女娃才十三、四吧,毛毛躁躁的,就和当年的自己一样……
才十岁的自己,只是因为一张过分俊俏的面容就交了心,全然把自己交付给那个男人,还在歹人举刀劈向他时为他挡刀,最后却是重伤被独自丢在山里自生自灭,她被伤得太重,重得彻底改变了自己。
她也不想一再恶整那些上门提亲的贵人,只是她的心早许给别人,一思及此,她的背部又泛起了灼热感。
阮丹荷笑出声音,除了嘲笑自己傻,更笑自己面对雷之亦的无情竟还记着他,想着想着,她脸上的笑没了笑意,更多的是悲泣。
雷之亦并不是登徒子,只是来到临析城后,不知道为什么,对这山里的景色觉得很熟悉,好像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在这凉夜走着走着,他感觉到一股暖和的水气,没想到竟走到了一座温泉池。
发现了温泉池里有一名女子正在沐浴,他本是要立刻转身离开的,却在刚转身时听到了女子的笑声,那不是开心的银铃笑声,而是带着自嘲般的悲凉笑声。
他脚步一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笑声令他如此揪心。
阮丹荷要制止回忆排山倒海的袭来,她槌打着水面溅起了无数水花,直到温泉水湿透她的脸、她的发。
“姑娘……”雷之亦因为自己的感觉而意外,他知道要阻止她笑得如此凄凉只有一个方法,便是出声唤她。
阮丹荷受了惊,瞠大双眼望向声音来源处,没想到一见来人,她更惊讶。
雷之亦见她发傻的模样不解,她不是尖叫着有不速之客见到她的身体,而是像是久别重逢一般直瞅着他。
“这里是荷池,你是荷仙、还是水仙?”雷之亦在进入荷池之前,已经先看到外头竖立着一座大石,上头刻着“荷池”两个字,只是这暗夜入浴的女子,真的只是凡人吗?
是他,雷之亦!乍见时的惊愕退去后,阮丹荷要自己冷静。
雷之亦怎么会又到临析城来,而且以他的身分,就算来了临析城也该到天市院作客,怎么会来得如此无声无息,连她都不知道?
而他,竟没认出她?
阮丹荷转念一想,他当然不记得她了!这些年她改变不少,他认不出来是一定的,也或许他当年留她在山上等死,所以根本以为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