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天,年关将至,东北地方刮起大风大雪,连绵好几日,今儿个天老爷大发慈悲,雪势忽地转微,风拂在脸肤上虽仍冻寒,已不会疼若切肤。
即便处在地势较低的北方小城里,离长白山等高地尚有好长一段路程,城里人家的房顶上与屋檐前亦是覆著皑皑白雪,连入城的土道与城中的青石大道也铺就著一层白,道上脚印、马蹄印交错,尚有好几道车轮子滚过的痕迹。
这城虽不大,却是商旅与采篸队往来南北的必经之处,因此城中饭馆、茶馆颇多,大大小小的客栈也有十来处。
此时际,号称城中最大的“天香客栈”大堂里,七位刚在青石大道上巧遇的江湖人士分据两张方桌,要来酒菜,彼此间相谈声甚大,也不怕所说之事教旁人听了去,直扯著高嗓都快把堂中闹哄哄的声响一举压过。
“就说那大魔头二十日前又往南阳一战,打算把‘刀家五虎门’在当地的堂口给捣了,咱‘鄂东三狮’与湘阴刀家那是什么交情?怎能任那魔头如此猖狂?自是不远千里赶去助拳啊!”
坐著四位的那一桌,以一名六十多岁的老汉为首,待对桌“鄂东三狮”的鄂老大说完,老汉枯瘦五指顺了顺美髯,叹道:“三位鄂爷好生了得啊!咱们几个听到大魔头要与刀家为难的事儿,原也要赶往南阳相助,可才走至半道,又有消息传来,说南阳大事已解决,中原正道力抗群魔,终是大挫对方、大获全胜。唉唉唉,听得这事儿,老夫心里既欢喜又扼腕,喜的是邪不胜正,恼的是自个儿竟错过这等大事!”
鄂老大朗声大笑道:“周老爷子您也甭恼,没赶上南阳那场不打紧,只要赶得及东北这一场,那也是替咱们武林正道争口气,尽己之力,很值得说嘴喽!”
“鄂爷,提到东北这儿,咱心里实有一事想不通透啊!”
“周老爷子倘若瞧得起鄂某,有啥疑问不妨说来听听,一块儿参详。”
老汉不住拂著美髯,道:“以往,江湖上相传,皆说大魔头的老巢该是远在西塞大雪山,怎么现下却在东北了?也不知真假.”
鄂老大瞪圆铜铃眼,道:“这消息真得很啊!以往说老巢在西塞,那定是想避入耳目,有意混淆,这回新任的武林盟主都率众前来了,断不会错!咦?怪啦!姑娘,咱见你直往这儿望,是有啥儿疑问吗?”边问,虎目倏地瞥向隔壁桌独坐的妙龄女子,见人家一身素浅劲装,桌边搁著一把镶著玄晶石的银鞘短剑,鄂老大恍然大悟地点著头,戒备之色立消。
“姑娘也是湘阴刀家在江湖上的年轻相与吗?还是哪个门派底下的赤诚弟子?赶来此处想必亦是为了响应义举,合中原武林正道之力,围剿‘天枭’在东北的大巢穴吧?”
那姑娘淡淡牵唇,抱了抱拳,不答反问:“请问鄂大爷,此次围剿之举,约莫来了多少人?”
鄂老大就爱人追问这些事,再听姑娘称他一声“大爷”,当下笑著便道:“这可不好说了。围剿之事其实是由武林盟主发起,‘刀家五虎门’原没想要这么干的。南阳一战重挫‘天枭’和他底下群魔后,刀家认为事情该告一段落,但武林盟主则以为斩草不除根,将后患无穷,所以众人才拚命往这儿赶来。想那‘天枭’定是避回自个儿的老巢,趁他病、要他命,好保中原武林太平啊!至于来了多少人?嗯……硬要说个数儿的话,咱瞧几千人有吧!”
“几千人吗……”姑娘唇略抿,也不知是否教这数字吓著了,脸容稍嫌苍白,双颊却浮著两团虚红。似斟酌了会儿,她不禁又道:“鄂大爷方才提到,二十日前的南阳那一战,您是在场的……”
“姑娘想探听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嗯……”她颔首,清秀面容略染风霜,微淡的笑始终给人有礼却疏远之感。“鄂大爷既是在场,可有清楚瞧见‘天枭’的模样?他生得如何?是男还是女?他、他眼睛真如传闻中奇诡吗?还是……您听见的是他的笑音?”
“姑娘莫惊,咱听你问得嗓音发颤,是怕那大魔头陡地现身吗?”说话的是“鄂东三狮”的老二,似对这问事的女子颇有好感,一双眼从方才落坐时便明里暗里瞅著她不放。“姑娘且放百二十个心,此地虽说是‘天枭’的地盘,可有咱们几个在,定保你平安无事!”难得遇上合意的佳人,这威风不逞更待何时?
她嗓音发颤吗?或许吧……
白霜月暗自苦笑,她不是心惊,是欢喜能打探到消息。她亦非怕“天枭”现身,而是恨不得他现下就出现在眼前。
他能走去哪里?整整四个月,他还能去哪儿呢?
“多谢这位鄂爷。”她音语幽静,侧颜,对著鄂家老二有礼颔首,后者黝脸竟暗红一片。
鄂老大朗声答道:“那日在南阳‘五虎门’的分堂,咱们三兄弟使出看家本领和群魔斗红了眼,那大魔头遭不少人围攻,远远地咱也没瞧得十分透彻,不过他手里的长鞭舞得端是厉害!至于笑声……是啊,那日确实听见他笑,那笑音古怪得紧,极像姑娘家的笑声。以往都说‘天枭’有双迷人心志的琉璃眼,但南阳一战,才知他就连笑也能施展迷魂大法——”
鄂老二抢话道:“这事,咱和大哥、三弟琢磨过,‘天枭’定是又练了门厉害功夫,故意笑得像个姑娘家,好让所有好汉为之迷醉,实在太恶毒了!还好我定力够,硬是撑住,才没被迷走心魂。”
周老爷子忽而发话。“咦?咱们几个怎么听说,那是因‘天枭’的迷音大法刚发功不久,便教少林高僧给破了,后来还被连击两掌,打得他狂呕鲜血,最后是突然窜出一位蒙面客,趁乱把他给救走了。”
白霜月胸口一促,陷在凌乱的思绪里,没留心鄂家老二一脸尴尬、暗中直要瞧她神色的古怪模样。
蒙面客……瞧来大闹南阳的“天枭”不是他。那么,那位神秘的蒙面客会是他吗?是他出手救下自个儿的孪生姊姊吗?
倘若是他,是否表示他胸中那处剑伤已然痊愈?能在少林高僧眼皮子底下劫人,想必他功力也已恢复,身体大好了吧?
胸口灼灼在疼,这滋味在寻他的四个月里时不时要来这么一下,她很习惯了,甚至诡异地恋起这种烧灼的疼痛。一疼,便是想著他,想他,自是疼过又疼,仿彿那一剑也刺过她的左胸,教她体会了他的心。
“姑娘……你还好吗?脸色不太对啊!”周老爷子眯起眼,瞧得仔细。“老夫懂得些医术,姑娘要是不嫌弃,咱帮姑娘把把脉吧?”
“不用的,我没事。多谢诸位。”欲知之事已然探得,她掏出饭钱搁在桌上,起身欲走,刚立起,一阵晕眩猛然袭来。
“姑娘小心!”鄂家老二出手好快,忙从座位上窜起,扶搂著佳人,陡又讶呼道:“哎啊!你身子好烫!老天!你发著高烧,自个儿都不知觉吗?”
发高烧?
是吗……原来她病了,才觉得头重脚轻,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
真糟,她不能病啊!她还得去寻他,要是病得昏昏沉沈,他又要跑远了,不见她的面了……
这四个月来,她跑过好多地方,不断猜想他的去处,却如何也找不著他。
她赶回小城中那处宅院,可宅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他的影儿。
她在湘阴一带寻找好几日后,决定往西去,沿著回西塞的路上打探他的消息,但仍是毫无所获。
好不容易回到“白家寨”,心怀希冀,盼望他先她返回,寨中老少却都说未见“天枭大爷”的踪影。她不得休息,策马赶到“延若寺”拜见故悟大师,将内情全然禀明,原以为故悟大师定有他的下落,结果依旧让她失望得忍不住哭了起来。
不哭的……
她不哭了,没闲暇落泪自苦,她还得打起精神回去他身边。
她后来求故悟大师带路,再往西进入沧海之地,穿过那片神秘的沼泽,回到“傅家堡”,然而,那里仍然没有他。面对婆婆询问的眼神时,她只觉无端心虚亦难受至极。
从沧海之地回到“白家寨”后,她将寨中事务全权交与其他几位当家,便再次只身入中原。
宁愿是她伤在他手下,宁愿为他挨那一剑,穿膛刺心的痛总好过这么茫无头绪地寻著他。
许多时候,会觉得这是他罚她的方式,有意看她痛苦、教她失魂落魄,然后无意间又撒下少得可怜的诱饵,一次次诱她追逐,追得她筋疲力尽,心还是饶不了自己。
他总是会见她的。依他有仇必报的性情,她刺伤他一剑,怒至极处,哪里会轻饶她?而她也用不著他饶,只要他愿意见她、听她说几句话,然后要打、要骂,就随他欢喜。
她不能病……不能病啊……
“我没事,请您放手。”她眉心淡蹙,试著要推开对方不太合宜的搂抱。
“姑娘,别再逞强,既是有缘相遇,咱们定会好生照顾你,你就别——”下一瞬,期盼赢得姑娘芳心的鄂老二蓦地发出杀猪般的痛叫,痛得他不得不甩开两手,因不知从何处射来一双竹筷,分别插入他两手腕处。
众人大惊,纷纷立起。
鄂老大暴怒大喊:“哪个王八羔子,敢暗剑伤人?!给老子出来!”
大堂里静作一片,那些不相干的寻常商旅你瞧著我、我瞅著你,全然不知发生何事,连店家伙计也不敢妄动。
忽地,刚帮自家二哥处理过两腕伤处的鄂家老三张声嚷嚷:“大哥,有人闪出门外,定是那人!”
“快追!”
“两位鄂爷且慢,莫要冲动!这儿是‘天枭’的地盘,若真是他——”来不及了,鄂老大与鄂老三早已提刀冲将出去。周老爷子叹气摇头,正想帮鄂老二再瞧瞧伤口,却见那身子不适的姑娘竞也跟著追出门外,脚步有些踉跄。
“姑娘!姑娘!外头冷,好歹把披风披上啊!”唉,还是只能摇头。
外头仍下著小雪,一出人声鼎沸的客栈大堂,暖意陡减,白霜月禁不住打著寒颤,雪脸透著红,眼瞳如浸在水雾里。
站在如花飘坠的小雪中,她四处张望,急急地张望,冒出口鼻的呼息全化作团团白气,她听见自个儿怦怦急鼓的心音,迷蒙的眼眨也不眨,生怕瞬息合睫,要错失了什么。
会是“天枭”吗?
若是,会是哪个?
能不能是他?
明知希望渺茫,她还是选了个方向追去。
头晕目眩,也不晓得自个儿究竟在追逐什么,青石大道上人来人往,非但没见那两位鄂家兄弟的踪影,她还被迎面而来的男女撞了雨、三下。
“前头让开!”大道上,一辆由两匹高壮大马拉著的马车奔近,驾车的汉子见她怔怔地杵在道上,也不懂回避,急得大喊。
不知哪家姑娘发出刺耳的尖叫,白霜月心中陡凛,千钧一发间,身躯下意识往旁斜窜,扑倒在积雪的石板地上。
“混帐!找死吗?”马车虽疾驰而过,驾车的汉子仍惊魂未定地回头大骂。
她胸口促跳,亦是吓著了,有谁好心过来要扶她,她仅是摇摇头,忙起身避进小巷里。
巷中两旁皆起高墙,是大户人家的后院,寻常时候没什么人出入的。
她背靠著石墙,终还是缓缓坐了下来。
头好晕,有些想吐,双腿累得似乎再也站不起来,她把额顶在弓起的膝上,觉得累,昏沉沈的好想合眼睡去。
但,她不能病的……她还得找他……得找到他……
她好像坐了许久,究竟有没有睡去,她也记不得,远飏的神魂之所以被震醒过来,是发觉有人正弯身想将她横抱起来。
她大惊,倒抽了口寒气,眉睫一抬,所有欲起的挣扎全放弃了。
她微微笑,隔著好淡的一幕纱帷,凤眸几近痴迷地凝注男人那双眼,那双极美且极冷的、教她魂牵梦萦的琉璃目。
“我要去寻你,我得去寻你……不能病的……你受了伤,能去哪里啊……”那伤出自她剑下,蓦地思及,心又绞痛扭拧,痛得终是放任自己在他怀中晕厥过去。
帷帽下,垂首注视著她苍白病容的眼,早已兴起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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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既起,再难平息,那是心湖间的动荡,不能抑止。他十分清楚。
她是他的魂。
“客倌,这是您吩咐煎熬的汤药,咱替您送来了。”“天香客栈”最上等的客房里,跑堂伙计将托盘小心翼翼放在桌上,隔著一道山水屏风,扬声对著里边坐在榻旁的男人道。
“东西放著,桌上有赏银。”男子声嗓冷淡。
“多谢客倌!”出手好大方哪!取走赏钱,跑堂伙计乐呵呵地退出房外。
此时,男子走出屏风,亦顺手取下黑纱帷帽,随意搁在茶几上。他端起黑呼呼的汤药,再次步入内房,回到榻旁。
榻上的女子昏沉沉睡著,他单臂揽她入怀,让她靠在胸前,这一压,他左胸房新成的伤疤犹然感到疼痛。那一剑的余威仍在,伤口虽已愈合,内创仍隐隐作疼,特别是拥她入怀的此刻。然,垂目俯视她憔悴消瘦的脸容,清颜淡染风霜,那番疼痛却有不一样的滋味。
适才在暗处,他打掉鄂家老二碰她的手,见她跟在别人身后追出。
他知道她在寻他,千里跋涉,南北奔波,找得好生辛苦,但他却不教她如愿,偏要她一次又一次扑空,怀抱著希冀,又一再地失望,为他黯然销魂。
光是心里有他还不够,他要她时时想他、念他、盼他、恋他,然后如何也见不著他。
他把自己当作饵。他要她心痛。为他心痛。
他确实在惩罚她,尽管这样的方式教两人都吃足苦头。
见她受苦,为他受苦,他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心会舍不得、会疼、会紧绷到难以呼息,可他仍是咬牙忍下,就为了享受那诡异且野蛮的快意。她既是他的魂,要伤她、刁难她,他自然也得尝那痛楚。
跟在她后头,看著她在街上盲目追赶,他薄唇勾起冷冷笑弧,心在痛,就痛吧,撕心裂体的痛吧!他不想理会,就由著去痛,如何都要拖著她一块儿“享受”这种滋味。
她立在街心,千钧一刻间避开那辆马车——在他即将要出手杀掉那两匹大马之前。
她被吓著了,他一样吓得不轻。一名斯文公子欲要扶她起身,见状,他扣在指间的小石子又想以暗器手法打去,蛮横地欲要毁掉那人碰她的手。
她低头拒绝,转身闪进小巷里,他亦悄悄跟去,见她颓然地缩抱身子,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
胸口剧烈拉扯,把那个剑疤扯得一阵剧痛。她寻不到他,失魂落魄;他由著她追逐,一样落魄失魂。终于,他隐忍不住地走向她。
此时,含著一口汤药,他以适当的力道捏住她的颚骨,要她轻启唇办。
他覆上她的小嘴,缓慢且极具耐性地把汤药一点一滴地哺进她喉中,一口紧接一口,花掉足足两刻钟,才把那小碗药汁尽数喂完。
然而,他的舌尚不满足,在最后一滴药汁滑入她咽喉后,他允许自己索求一记缠绵的亲吻。
他深进她绵软的芳腔,勾卷那粉红丁香,他几是舔遍她颊内,略带报复地吮肿她两片唇。
“嗯……唔……”像被吻痛了,白霜月微微瑟缩,低喃从胶著的嘴中逸出。“霄……”眼睫依然合著,她嗅到他的气味,熟悉得教她好想落泪。
“不哭……我不哭……我要寻你去……不哭的……”
她喃著不哭,泪珠却自有意识地从眼角渗出,越溢越多,他尝到她的泪。
傅长霄默然无语,凝视她的眼底有著一闪即逝的怜味。
原要放她重新躺回榻上,然而他胸膛刚撤,才稍有动作,她已吓得惊喊。
“不要、不要——等我!你等我啊——”
她细瘦双臂胡挥著,先是摸索到他的胸,随即往上一勾,攀紧他的颈项。
他感觉出她的惊惧,使劲儿要搂紧他,拚命往他怀里钻,尽管气虚体弱,用尽最后丁点儿气力也得牢牢抱住他。
“为什么不听解释?你要去哪里……我有好多话告诉你……别走、别走……”她又哭了,神魂迷乱地边喃边哭。
冰封整整四个月的热情终于被唤起,再难按捺,她既是放不开他,那就别放了。
他放倒她,这一回,他随她倒在榻上,精劲身躯覆上她的柔软。
热息切切相交,冷峻的唇吻去她颊畔温泪,再次封住她的小嘴,底下,那双粗糙大掌俐落且热切地脱去两人的衣物。他温习著她的美好,抚触每一寸清肌,用自身的体热哄暖地,充实著她。
白霜月迷迷糊糊地哭著,四肢紧攀住男人热烫的躯体,在他扎实的、强而有力的占有下喜极低泣。她记起许多事,丝丝缕缕的回忆里都有他。
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他说。
她神魂纷飞,心醉意驰,在这一刻深沉地感受到他话中的重量。她也想对他说,他是她的,她一个人的。
她寻到他了,终于,在梦里寻到他了……
她昏茫茫地想著,也只有身在梦中,他才会不恼、不恨,才会待她如以往那样温柔,那受了伤的胸膛愿意再任她栖靠,那双冰冷的美目愿再染癫狂……
她不再轻放。
真是在梦里,那她就不醒。
不醒了……